61 驚濤駭浪

程佰列再也不想騙宋柬,也不想顧左右而言他地說些搪塞,于是只好開口:“有人說我是您的滄海遺珠,也有人說白源峰主不近女色是因為喜好娈童……”

聽到這話,饒是宋柬也不免面色一僵,這人潑起髒水來的時候想象力還真豐富。

情人也就算了,兒子是什麽鬼——等等,娈什麽童,再怎麽說佰列到他身邊的時候都已經十七八了吧。

“其他的,說您沽名釣譽、心無遠見的什麽都有。”

“所以你是想向那些人證明你師尊的眼光沒錯?”宋柬倒是覺得欣慰,“光是能這麽想,就足以說明我的眼光不錯了。”

雖然宋柬這麽說了,可是程佰列還是忍不住想,事到如今他師尊受的所有诟病,那些流言蜚語,哪樣不是因為他呢?

其實宋柬本人并不太在乎這些,過了耳朵也不會往心裏去,于是他又問道:“那麽那些叫你開心的事兒呢,開心了不去玩兒,還巴巴地練滿手繭子的劍,”他笑着嘆了口氣,“也不知道你這算是什麽毛病。”

“只是因為心情好所以修習更有勁頭了而已。”然後他幽幽地說,“其實很多事情都會讓我感到開心。”

說着拿出自己的袖裏乾坤,從裏頭倒出了一堆雞零狗碎的小玩意兒。

一只泛黃的草編螞蚱落在宋柬的手邊,他終于松開了程佰列的手,把這小東西撚了起來。

“這小玩意兒是我編的?”宋柬仔細端詳了一陣,擡眸問道。

程佰列點點頭。

“我好像有點兒印象,沒想到你還留着它。”

這只是一只漏網之魚。

程佰列從他那堆雞零狗碎裏頭拿出了一只木制的匣子,打開以後叫宋棗看見真正的大部隊還在這裏。

草編的小螞蚱是小孩子都喜歡拿看玩的小玩意兒,凡間農家裏頭的孩子沒什麽可玩兒的,家長們農閑些的時候就會想辦法做這種小東西哄孩子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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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柬一不是農家,程佰列二也不是小孩子了,而且這烏決濁的一匣子,要是程佰列真是小孩子,別說哄他開心了,不給孩子吓哭就算積德。

宋柬看着這一匣子自家徒兒的“珍寶”皺起了眉頭,而後徹底想起來了。

那是程佰列入他門下之後,他第一次閉關。

宋柬本來想把閉關的日子往後壓幾年,畢竟程佰列那時候才二十出頭,他不放心叫這徒弟一人待在白源峰上。

可惜天不遂人願,他即将境界突破的兆頭來勢洶洶,被蕭之訪不由分說地扔進了山頂石室裏閉關。

蕭掌教撂下話來——不好好突破你就別想出來了。

白源峰是陳連山脈中靈氣最純淨豐沛的地方,那間山頂石室則是白源峰上的靈氣高地。

靈氣豐沛的地方易生靈草,這石室也不像在冰雪終年不化的山頂,裏面氣溫宜人長着過人高的野草。

那時候的宋柬放心不下程佰列一個人在外頭,但又被關在裏邊出不去,閑極無聊,為了轉移分離焦慮就開始折騰這滿室的靈草。

他以前根本沒幹過這個。

剛開始裹出來的那些都是草球,不知道的看了得以為白源峰主走火入魔了。不過幾日後那些草編就在他指尖成了活靈活現的小玩意兒,宋柬還紮過蟑螂——而且不止一只。

只是等他破境後要出關前就被他都給挑出來了,實在是不好意思拿給自家孩子。

宋柬掃了一眼,而後訝異道:“你一只也沒有用?”

“當初你和其他峰頭上的師兄弟一起入陳連山北的秘境歷練,就這麽點傍身的東西,你竟然一只都沒用?”

這些小螞蚱的外表雖然看起來根本及不上手巧的農家,但每一只用的每一條草葉的內側都是密密麻麻的符文,是宋柬封藏進去的最精純的靈力,可以為他的弟子在危機來臨時撐起遠高于其本身修為的防護結界。

可程佰列一個也沒有用。

他只是這麽回道:“不至于要用上它們,還是留着好。”

他雖這麽說,可這才多少年,他的師尊怎麽可能忘記他當時離開秘境後的狼狽模樣呢?

“而且,留着它們我就很開心。”

“每一件都是師尊您親手做的,是想着我才做的,你刻畫的每一道符文編排的每一只陣法,都只是為了我。”

哪怕無關風月,也叫我無比歡喜。

——什麽實心的棒槌啊。

宋柬不由搖頭。

“你自己也發現奇怪了不是嗎?”良久後,宋柬把那些拿不出手的寶貝都推回到了程佰列的跟前,而後道,“連這些雞零狗碎你都不舍得弄壞,甚至不舍得叫它們沾灰。”

“你又怎麽會對我做出那些事情。”

訓仙鎖加身,不顧意願的折辱與占有——怎麽能是程佰列對宋柬做的事情呢?

這輩子在那秘境小院裏午夜夢回,寂靜地看着宋柬安靜睡顏的時候,程佰列也曾無數次如此自問。

可是,他就是做了,事實擺在那裏,後悔也不可能改變什麽。

宋柬沒有對程佰列的沉默有何異色,他繼續道:“再說了,也沒有必要。”

“沒有必要?”程佰列不知道宋柬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宋柬像是沒察覺出自家徒兒臉上那些疑惑不解,自顧自地繼續道:“你小時候我每天都要琢磨很久,去想你到底喜歡什麽,需要什麽,拿什麽給你才能叫你感到歡喜。”

“往往時間費了大半,哄你開心的收效卻甚微,有段時間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帶回去了個小面癱。"宋柬一邊說一邊想不由自主地翹起了唇角,帶孩子是真不容易,帶個大孩子更是難上加難。

“你要是肯主動告訴我你想要什麽,喜歡什麽,我歡喜都來不及,怎麽可能不滿足你。”他單手支頤就那麽靜默地注視着程佰列。

那目光就像陳連山溫柔地包容此境的一切生靈一樣,溫柔地接受此時此刻程佰列的所有情緒。程佰列墜進那目光裏,像是落進了無盡柔軟的雲層。

就是那一瞬間,程佰列福至心靈地明白了他的師尊到底在說什麽。

甚至還未覺眼眶濕潤,淚珠就已經在棕色的桌面上炸開了小小的透明煙花。

宋柬伸出手,食指輕輕揉過了程佰列的下眼睑,帶走餘下的濕潤氣息。

“哭什麽,為師會心疼的。”他說着站起來俯下身,輕柔地吻落在程佰列的唇角,嘗到了些許鹹澀的味道。

這或許是天底下最拐彎兒抹角的告白,又或許稱不上是告白。

程佰列想開口問但唇已經被柔軟地束縛住了,他想問宋柬為什麽。想問宋柬如果他以前沒能将那些悖德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藏起來,讓他的師尊在朝夕相處中察覺到了端倪,那麽宋柬會怎麽做?

會像現在這樣直白地吻上他的唇,用行動告訴他願意接納他的一切嗎?可是這種接納又是為了什麽,是因為朝夕相伴的相處所以不忍他傷心,還是單純地出自師尊對弟子的愛護?

宋柬會愛上他嗎?

不用像他一樣愛得那樣過分與極端,只要淺淺的,有那麽一點點如愛侶一般心悅他就足夠了。

哪怕只有一點點。

不知什麽時候宋柬已經坐在了程佰列的雙膝之上,他掌握着完全的主導權,用最親昵的細吻将心緒難平的程佰列拉進熱烈的相依之中,将所有缱绻都放進了這些溫柔裏。

良久,宋柬将唇舌拉開距離,他捧着程佰列的雙頰,看着他灰黑的眼睛認真說道:“佰列,我有事要同你說。”

“魔族生祭強行打破了你母親為你在血脈中烙下的封印,魔族血脈的覺醒徹底逆轉了你體內經脈的走向,數十年苦修的靈息一點點被魔息蠶食掉的痛苦我甚至難以想象。”

“但你經常會覺得很疼,對嗎?”

從禁魔印被外力強行解封的那一日起,程佰列的肉體就沒有一天不活在巨大的痛苦裏,痛楚是連續不斷的,僅有的區別無非就是強與弱。

宋柬看着程佰列的表情,愛憐地拂過他的額角,“你是玄魔混血,能降生于世便是得了天地氣運,至少三千年來這種得天獨厚是僅你一人的幸運。”

“以前也不是不曾有玄魔混血出現,只不過大部分先天不足沒能在娘胎裏長大,剩下得以出世的極少數也都熬不過幼年期靈氣與魔氣的雙重沖擊,全是早夭的命。”

“只有你,”"宋柬抵上額頭,“你母親的犧牲換得你能安穩地渡過童年。可現在這種平衡也被外力打破了,我很擔心。”

“每天都害怕生祭強加給你的那些力量會壓壞你的肉體,扯碎你的靈魂。”

“佰列,現下長河郡的事情都有了眉目,加諸在你身上的流言髒水也都會被洗清,剩下的事情都交給為師好嗎?”

“你去山頂長亭閉關修行,煉化你身上的魔息,學會自己去平衡這兩種力量。為師想,以你的資質短則十年,就算長也不會超過二十年的。”

長亭便是白源峰頂的那間石室。

“去閉關,好不好?”

程佰列直勾勾地注視着宋柬的雙眸,現在算是一切都結束了嗎?這便是師尊先前說的等一切結束之後的算賬?

甚至沒有高高拿起,便将他輕輕放下了。

“這段時間我會好好對付你掌教師伯的,等你修為安穩,神魂也穩固可以出關以後,我們就結契。”

“結契儀式你想大辦嗎,我覺得倒也不必,我們自己人熱鬧一回就夠了,你覺得呢?或者就我們二人出去游山玩水也好。”程佰列愣住了,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宋柬,卻說不出話來。

“怎麽傻了?”宋柬好笑地拍了拍程佰列的臉頰。

“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了,乖徒兒收拾收拾明兒個就去山頂閉關吧,為師等你早日出關。”宋柬說完便要起身離開,卻被終于反應過來的程佰列一把捉住手腕又拉了回來,他猝不及防地重新跌回程佰列的懷裏。

“師、阿柬你是什麽意思?”

宋柬似笑非笑地瞧着他:“翅膀硬了,連師尊都不叫了?”

又偏了偏腦袋笑着說“若是擱在凡間的話,我方才那便是求親了吧。是不是有些不夠珍重?”

“不過聘禮什麽的你師尊我也懶得整理,反正整座白源峰上的一切都給你,都是你的。”

說完他登徒浪子似的用指腹挑起程佰列的下巴:“怎麽樣,小郎君意下如何?可願下嫁宋某?”

這便是如願以償嗎?他曾無數次設想過兩人關系會何去何從,卻從不敢奢望有這樣一天,他的阿柬願意主動與他結契。

“師尊,您真的喜歡我嗎,還是其實只是有那麽一點點可憐我,只是哄着我開心而已。”程佰列

“傻子。”方才才求了親的人罵起人來到毫不含糊,“若是可憐你想哄你開心,自有幹百種辦法愛護你。”

“你覺得我喜歡去讨你掌教師伯的咆哮嗎?這還不夠證明我有多麽想同你結為道侶?”他始終眼含笑意。

程佰列垂下的眼眸斂去了其間的驚濤駭浪。

他捉住宋柬手腕的手背上青筋鼓動。

他說:“阿柬,我想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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