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終(一)

自從魔尊林枭徹底被封之後,九州之內清氣愈清,往後十餘年多地山門中就為突破的大能似乎都在修為上有了進益。

桐雲千山自那之後群龍無首,被臨近的幾處仙門大派聯手按回了老巢。又在邊境豎起了結界,算是平了南邊魔族作亂的禍事。

其間有人去陳連山問蕭之訪要人,說什麽交出魔族叛逆,還沒等蕭之訪親自出面說什麽,當初在侘傺山被他和崇平順帶救下保住性命的那幾位長老就先站出來把鬧事兒的人說了個臉紅包子粗,又把當時情景大肆傳揚出去,恨不得說白源峰上下都為封印魔頭豁出了性命。

別說程佰列還沒死,就算是宋柬,玉虛宗也沒說他就是死了。這些長老為了護住白源峰把他們往死裏說慘,蕭之訪也不知道好不好接受這番美意。

不過後來确實沒人來找麻煩了,光是還了陳連山清淨這一點,也夠蕭之訪道聲多謝。

也有人說程佰列命好,不過區區一個玄魔混血的雜種,能生下來就算是福大命大了,竟還能得白源峰主青眼,後來又能沾上九州靈脈共振的大機緣,不僅一舉撇掉了一身魔血,還突破了一個大境界,從此成了清清白白的玄修大能。

如今還能自由出入九州,游歷天下,将來哪一日得道飛升也未可知。

“……再說那聞名九州的大魔頭林枭,其實也是一個苦命魔。”驚堂木落下,堂下茶客紛紛落下茶盞,擡眸側耳。

其間一人卻拿起鬥笠出了客棧,不再聽那接下來的精彩紛呈。

一個紮着兩個丸子頭的小童屁颠颠地跟着這人蹿出了客棧,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似的跟在了那人的後頭。

“為什麽不聽了啊,剛要講到精彩的時候呢,你怎麽每次聽說書都只聽一半啊。”

那人似乎有些無奈,只道:“你昨日可是答應過的,今日午時就走。”

“那我這不是跟着你走了嘛。”小童看起來人小鬼大,說話表情着實不像個孩子,“再說了我本體在你手裏,你都走了我還能不走麽。”

程佰列捏了捏這孩子的丸子頭,覺得自己多少有點未老先衰的意思。

“你幹嘛不說話,你是不是嫌我煩?”小童不滿道,“我就說讓你送我回宗門,你偏偏又不肯,真是煩死我了。”

程佰列依舊沒講什麽,這孩子暗地裏睨了他兩眼,許是覺得這木頭沒意思,便也不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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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臭木頭。”

大約半年前,程佰列那塊從不離身的玉佩竟突然有了靈識,沒多久就化了形,成了這個小孩兒。這孩子身上沒有分毫魔息,而玉佩裏也不再能探出半分魔氣。

程佰列的那副魔魄随着這個玉靈的出現,從此不再與世間,他那最後一點可能會被世人诟病的弱點也消失了。

這是宋柬在那樣緊迫混亂的時候,也不忘記要為他做的。

他看着那個過分活潑吵吵鬧鬧的小玉靈,也不知道他像誰。

“你不是說要走麽,怎麽又到這兒了?今天晚上還要在這顆大樹上睡覺?”

程佰列攀上這棵不知名的樹,點頭嗯了一聲。

“哈?”小玉靈明顯不樂意了,“那你這麽早叫我走,我故事還沒聽完呢,你就是故意的。”

程佰列把鬥笠蓋在自己臉上,問他:“魔頭的故事有什麽好聽的。”

“是不好聽,可是我想聽宋柬的事兒你又不跟我講。”

“叫師祖。”

“憑什麽,你又不是我師尊!”

“叫師祖。”

小玉靈一癟嘴巴,十分不服氣地喘了兩口粗氣,不情不願道:“我就是想聽師祖的事兒!混蛋程佰列,我都叫師祖了,你跟我講故事嗎?”

一陣輕風起,樹葉沙沙響如人耳語低喃。

“喂,你又蒙我。混蛋程佰列,你就這麽喜歡這棵樹嗎,躺下去半炷香都沒有就能睡着,睡神轉世吧。”

小玉靈氣得一屁股坐在了大樹下的石頭上。

惡狠狠盯着書上的人控訴道:“你怎麽就這麽多喜歡的地兒啊,上次是菱水河邊的那棵垂楊柳,上上次是獨山邊上的那塊大石頭,還有上上上上次,懸崖上長出來的老松樹你都非要上去睡覺,差點害我掉進萬丈懸崖摔個粉身碎骨。”

那樹上的人一聲輕嘆略帶幾分笑意。

小玉靈終于聽到那人開口,“像風,就像這個季節的風。”

“什麽?”

“你師祖。”

小玉靈皺起眉,反問道:“春風?”

“是啊,在此處尤其能感受到。”話音未落,樹上新發的樹葉随着清風撫上了程佰列的額角。

“你這人講話越來越玄了,”小玉靈仰面感受了一會兒春風,只覺得被吹得癢癢的,“還有呢?”

“等你見到他就知道了。”

小玉靈眯眼瞅他,過了會兒才說:“我什麽時候能見到?”

“十年,二十年,還是一百年?”

那樹上的人沉默了一會兒,只道:“總會見到的。”

“你自己都不知道。”小玉靈不高興地嘀咕了一聲,然後盤腿調息入了定。

然後就在一通哭哭啼啼吵吵嚷嚷的感謝聲裏醒了過來,就看見程佰列不知道什麽時候下了樹坐在他身邊的大石頭上,旁邊有從芥子裏拿出來的藥箱,各種瓶瓶罐罐擺了一地。

而他們面前一對抱着孩童的農夫農婦說什麽都要給程佰列磕頭,程佰列好說歹說差點給他們跪下才免了折壽。

“兩位不必道謝了,孩子身體還虛弱,還是盡早回去,莫要再見風着涼才是。”程佰列帶着溫和笑意勸道。

待這對夫婦離去,程佰列把那些瓶瓶罐罐都清整好,看了看芥子裏那些藥材的庫存,記下了缺貨的幾樣,打算下次路過村集或醫館時再收來。

他整理好了東西,戴上鬥笠,牽起百無聊賴的小玉靈繼續向前走。

“你在哪兒睡午覺就是為了等那對夫婦帶孩子來看病?”

程佰列:“嗯。”

“你不是劍修麽,這半年來我看你幹的全是醫修的活,閑着沒事兒看的也都是民間醫書。我說,”他睨着程佰列,上下打量着道,“師祖教你的那些劍法你是不是都忘了,我估計你一招半式都不記得了。”

程佰列輕笑,垂眸看這小小玉靈,說道:“天下玄修三千大道,你想修哪條道?”

“我?”小玉靈仰着腦袋,很快下了決定,“當然是劍修,劍修多酷啊。”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以兩指比劍,一邊比劃着一邊繼續道:“一劍開山,一劍平海!”

“嗯,挺好。”

小玉靈看程佰列那笑意盈盈的樣子,就覺得不得勁,又問:“那你呢,怎麽想的?想懸壺濟世?”

“人家懸壺濟世好歹還收診金呢,你倒好不收錢就算了藥都白送。上次好不容易用在山裏挖的靈草換了錢,你轉頭又拿去給病人買藥。”

“你老早辟谷不用吃喝就算了,我……”

程佰列笑道:“你怎麽了,先天靈體也要吃喝麽?”

“我到現在連糖葫蘆是什麽味兒都不知道,有你這麽養孩子的麽?”

“饞貓,跟你師叔似的。”程佰列已經快二十年沒有回過陳連山了,“也不知道你師叔他們如今怎麽了。”

或許黎伴伴也早就成了穩重的一代大妖修也說不定。

“喂,別轉移話題啊,我要吃糖葫蘆。”

“好,下次碰見了便給你買。”

“這還差不多。”小玉靈又歡歡喜喜地跟着程佰列趕路了。

春風缱绻,帶起他的衣角又落下。

玉靈似乎聽了程佰列說了句什麽,但是不真切,擡頭問他:“你方才說什麽了嗎?”

“只是想積一點功德而已。”

玉靈腦子上冒出了大大的問號:“什麽意思?”

“給你講個故事吧,你知道海神麽?”

當年在侘傺山知道的故事三言兩語說不完,等程佰列講得差不多了的時候,他們已經走到了下一處落腳的地方。程佰列打算就近找個廟宇或者道觀歇一晚上。

“诶,然後呢,然後呢,你繼續講呀。”小玉靈催促道。

“然後他們一路降妖除魔行善積德,攢了許許多多的功德。”

玉靈:“我知道,你剛都講了他們攢功德了,我是說他們攢完功德之後呢,要幹什麽。是不是詠君夫人成神了?”

“沒有。”

“哈?”小玉靈不高興地皺起眉,“他們做了那麽多好事,救了那麽多人,而且還刻苦修煉為什麽沒成神啊,為什麽啊。”

程佰列:“凡事都講機緣。”

而詠君夫人和亦白仙尊或許不是沒有機緣,只不過一顆心魔種就毀了一切。

“哼,哪有這樣的故事。那客棧裏頭說書人講的那個不是該成親成親,該成仙成仙的!”

程佰列找到了一處破落道觀,裏頭沒有挂單的道長,只有蛛網塵埃,他把門口的灰塵掃幹淨把小玉靈放在那裏,然後去裏面整理晚上睡覺的地方。

小玉靈站在門口望了一會兒,也沒發現什麽新鮮的,很快就覺得無聊了起來,朝裏頭對程佰列問道:“那功德呢,他們攢了那麽多功德既然沒成神,那還有什麽用啊。”

詠君夫人的功德滌蕩了整座侘傺山徘徊不去的亡靈,救了割舍半身的宋柬。

程佰列說:“用來救了人。”

“哦。”小玉靈還不盡興,繼續追問:“那救完人之後呢?”

“再無所求,歸于天地。”

“就沒了?沒了!?”

程佰列:“嗯。”

“這就沒了,這算什麽講故事啊。混蛋程佰列!我再也不要聽你講故事了。”

程佰列看那玉靈氣急敗壞的小模樣,倒是真心實意地笑了。

半夜裏小玉靈不知道是睡不着,還是忽然想到的,沒頭沒尾地問了程佰列一句:“你說再無所求就歸于天地了。”

“那要是有所求呢?”

原本靠着牆似在閉眼小憩的程佰列卻緩緩睜開雙眼,黑夜裏那雙眼中盛着月光,他說:“會回來的。”

“好吧,”小玉靈眨眨眼,“那我肯定會回來的,我還沒吃過糖葫蘆呢。”

程佰列失笑,只說:“定會給你買的。”

“你別忘了就行。”

“我們明天往哪兒走?”

程佰列回道:“往北。春風破動土,萬物緩複蘇。現下生氣都在一路往北走。”

“哦,行吧。”小玉靈砸吧砸吧嘴可算是入了睡。

程佰列給他蓋了件小衫,走到了這間道觀的中庭,庭前有棵百年以上的樸樹,亭亭樹冠皆發了新芽,月下樹影婆娑。

他伸手撫上了大樹的樹幹,粗粝的樹皮似乎有着高于人體的溫暖。子時剛過,此時此刻這是天地間生氣最盛的一處。

而地面之下,那龐大的無數根系之下,更深層的地方,靈脈如河流在泊泊奔騰。

靜靜站在樹旁的程佰列忽然側了眸,好像有人用溫暖的手心輕撫過他的面頰。

他伸手去抓卻什麽也抓不到。

“是你嗎?”

“阿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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