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 遺孤 我是……母後

清涼殿殿如其名,窗開得極大,又極低,長風過境,能吹得人片甲不存,應當很适合用來避暑。

魯嬷嬷帶着思儀将窗紙又糊了一層,好歹能抵卸行将入冬的寒風了。

三個人幾乎與世隔絕,思儀每個月會去支領姜雍容的則例,每次帶回來一大堆消息,大到應選的貴女們已經入宮,小到兩個太監打了一架,叽叽喳喳說個沒完。

“陛下這幾天不是去太廟了麽?原本那班貴女天再冷也會打扮得花枝招展,沒事也要往禦花園逛上幾圈,說是欣賞園中美景。可這會兒菊花謝了,梅花還沒開,有什麽美景啊!這不,陛下不在,禦花園是一個人影都見不着了。”

姜雍容從坤良宮帶出來好些陳年古卷,書頁都已經開始泛黃發脆,她計劃全部抄錄一遍,單只這項事,大概能耗去幾年光陰。

思儀的聲音對她來說形同外面的風聲與鳥鳴,左耳進,右耳出,不過聽到這裏,筆頓了一下。

去太廟齋戒祭祖,是登基大典之前的最後一件事項,看來明天就是登基大典了。

果然思儀緊接着就說起了登基大典的事,各處是如何如何忙碌,外頭又是如何如何熱鬧,說得十分起勁。

外頭越熱鬧,也襯得這裏越冷清,魯嬷嬷怕勾起姜雍容的傷心事,遂別開話題,問思儀這次進來的貴女有哪些,有沒有哪個出挑些。

這話題思儀十分感興趣,笑嘻嘻道:“聽說這回送進來的一個個來頭都不小,大家都說陛下的後宮裏是百廢待興,進來的人人有份,都能得個尊號。這一拔人裏生得最好的有幾個人,像古家的小郡主,雲相爺家的二小姐,趙尚書家的大小姐,還有一個人,嬷嬷你萬萬想不到。”

“誰?”

思儀道:“咱們家的四小姐!”

魯嬷嬷一愣:“四小姐是庶女啊。”

但又一想,大公子早逝,夫人只留下一子一女,姜家統共只有姜雍容一個嫡女,剩下的都是庶出,家主大人也是沒辦法吧?不然,憑着風家的太/祖爺立下過的遺旨,風氏皇帝必娶姜氏嫡女為後,家主大人說什麽也不會放過後位,一定會送個嫡女進來。

姜雍容原本正在窗前抄經,聞言淡淡道:“她應該已經是嫡女了。”

思儀和魯嬷嬷都意外:“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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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大央的後座是姜家的囊中物,父親絕不會拱手讓給別人。

她這裏已經敗了一次,父親絕不允許有第二次。

四妹姜雲容的母親古姨娘是古王府的旁支,為了嫁給姜家家主甘當妾室,父親也很給古王府的面子,給了她貴妾的身份。如今母親已經去世,為了能讓姜家再出一個皇後,擡妾為妻又算得了什麽?

但這些沒必要細說,她正想随口說一句“我猜的”,窗外忽然傳來了哭聲。

從前總覺得坤良宮安靜,但總有響動從宮門外傳進來,或宴樂聲,或腳步聲,或說話聲……多少有點人氣。這裏才真是實打實的靜,鎮日裏只剩下風聲,不往外望還以為自己身在深山老林。

因此,陡然聽到一絲外頭的人聲,屋子裏的三個人都愣了一下。

哭聲飄在風裏,模模糊糊,十分稚嫩,又帶着幾分沙啞,像是一個哭啞了嗓子依舊在嚎哭的小孩子。

思儀連忙出來。

這一看不打緊,登時吓了一跳。

确然是個小孩子。

宮裏唯一的小孩子。

傅貴妃所出的皇子風啓正,小名年年。

思儀僅在年節大典時見過他幾次,一次比一次玉雪可愛,現在卻是鼻涕眼淚糊了一臉,身上臉上都是泥。他才過兩歲,哇哇大叫,口裏含糊不清地叫道:“阿姆……母妃……阿姆……母妃……”

他是整座皇宮的寶貝,此時身邊卻一個宮人都沒有。他獨自跌跌撞撞走在寒風中,身上連件厚衣裳都沒有,腳上的鞋只剩一只,另一只腳上踩着一只彈墨綢襪,今天風又大,思儀看着都心疼,正要跑過去,忽然被人被拉住。

魯嬷嬷在她身後,板着臉道:“自己的活計做好了麽?有空在這裏管別人的閑事?”

“這是閑事麽?”思儀忍不住道,“這可是先帝唯一的孩子!是皇子啊嬷嬷!”

“你也知道那是先帝的孩子!”魯嬷嬷把“先帝”兩個字咬得重重的,“這不幹我們的事。快跟我進去。”

“嬷嬷!”思儀叫了起來,瞧魯嬷嬷沉得能滴下水來的臉色就知道是沒有商量的餘地了,但又不能眼睜睜看着小皇子這麽可憐,她一咬牙,想掙開嬷嬷抱小皇子抱回來。

魯嬷嬷盯着她道:“你用點腦子!那是皇子,他身邊的乳母嬷嬷宮女太監一大堆,你什麽時候見過他一個人?”

思儀道:“這不是宮裏忙麽,又是要登基,又是要選後,又是要準備先帝的奉安大典——”

魯嬷嬷打斷她:“就算身邊的人都死絕了,他也該待在漱玉堂,他一個兩歲大點的小孩子,是怎麽一個人走到這裏來的?”

“……”思儀被問住了。确實,從貴妃的寝宮漱玉堂到這裏少說也有好幾裏地,小皇子是怎麽過來的?

“再有,宮裏的人難道全都是瞎子聾子,他這一路哭着喊着,竟然沒人聽見沒人看見,只有你一個人有良心,就等你一個人去救他?”

思儀嗫嚅,答不上來。以往小皇子哼唧一聲,人人都前仆後繼,那場面思儀可是親眼見過的。

魯嬷嬷重重地嘆了口氣,“你啊,主子身邊的侍女哪一個不是經過千挑萬選,論性情論才華,比一般的官家小姐還要拿得出手。只有你一個人是例外,就因為主子喜歡你的性子,所以破格将你提拔上來。不說要你多知道感恩,好歹別給她惹麻煩才是!”

思儀低下頭,她現在已經知道事情好像有點不對勁,可是金貴嬌嫩的小皇子這麽可憐,思儀實在很難做到視若無睹。

驀地她想到了一個法子,道:“我把他送回漱玉堂去,交給漱玉堂的人照料。這樣既救了小皇子,又不給主子添麻煩!”

她向來是說幹就幹的性子,一下掙開了魯嬷嬷,魯嬷嬷急得直叫嚷:“你給我回來!”

“讓她去吧。”姜雍容的聲音在魯嬷嬷身後響起,不知何時出來的,身上披着一件半舊的狐裘,頭上挽着個簡單的家常發髻,神情淡淡的,聲音也是,“再沒人管,那孩子就完了。”

先帝在時,這孩子是金貴的皇長子。可現在新皇在位,這孩子的位置就十分尴尬,留着他,就像是往新皇眼睛裏揉了粒沙子,除去他,又沒有人肯背上這個罵名,畢竟他的父母雙雙殉國,只剩這一個遺孤。

在深宮中想要除去一個人,基本不用動刀子。這樣一個小孩,小貓小狗似的,只要把他身邊的人抽走,沒人照看,他就像寒風中的嫩芽那樣,說沒就沒了。

這樣做一點兒也不着痕跡,而且上體聖心,不單不會治罪,說不定還有賞賜。

“可不該是主子你啊!”魯嬷嬷焦急,這孩子會出現在這裏,明顯是有心人故意安排的。 “這擺明沖着你來的!”

姜雍容同意。這一帶住的都是些老太妃,沒有人會費心跟她們過不去。但其實她和她們也差不了多少,唯一的不同大約就是老太妃們要不了多久就可以解脫,而她還要繼續活上好幾十年。

“那就更得救了。”姜雍容輕聲道,“既然有人想對付我,躲得了這次也會有下次,又何必賠上一條性命?”

思儀抱着年年過來,她無師自通地仿佛天生就知道怎麽哄孩子,一面走一面柔聲安慰。

年年受寒受凍受餓受苦,這會兒終于得了個安穩所在,淚水止住了,猶抽抽噎噎地:“阿姆……母妃……”

思儀抱着他直到姜雍容面前,低聲道:“主子,我這就送他回漱玉堂。”

姜雍容低頭看着思儀懷裏的年年。

這孩子随他娘傅貴妃,眉眼十分娟秀,玉雪可愛。只是一雙眼睛哭得通紅,像一只驚魂未定的小獸,看看思儀又看看魯嬷嬷,扁扁嘴又要哭出來。

以他小小的腦袋一定弄不明白,原來那些一直環繞在他身邊的人、那些一直抱着他哄着他的人,突然之間像是換了一張面孔,全都不理他,就好像他根本沒有在世上存在過一樣。

忽地,他看到了雍容,“哇”一聲大哭,在思儀懷裏掙向她:“母妃……母妃抱抱!”

姜雍容怔了怔,她和貴妃并不像。貴妃出身江南,生得小巧玲珑,清麗脫俗。不過在孩子的眼中,也許所有的大人都是一般地高不可及,再加上貴妃性子清冷,孩子多由乳母照顧,這會兒竟然認錯了人。

姜雍容沒抱過小孩子,但眼看年年鬧得厲害,簡直像條活魚一般,思儀加上魯嬷嬷都按不住他,她只好頗為僵硬地伸出手,接過年年。

年年的哭鬧立即止住了,他把臉貼在她身上的狐裘上,狐裘帶着體溫與香氣,讓他的眉眼都安靜了下來,只剩抽噎:“嗚嗚母妃……”

姜雍容明白了,原來是因為身上的狐裘。

這是最上等的銀狐,鋒毛根根直立,又柔軟又暖和,非妃位以上不能享,平時難得見母親一面的小皇子就是憑借這樣來辨認母親的。

“我不是你母妃,我是……”姜雍容說到這裏頓住了。

以往重大的年節時,她會像一件擺設一樣出現在皇帝身邊的座席上,年年也曾被乳母抱出來行禮,教他叫一聲“母後”,他便跟着叫一聲。

但被教的人念過就忘,被叫的人也全沒放在心上,此時姜雍容停了停才吐出那兩個生疏的字:“……母後。”

“母後。”年年奶聲奶氣地重複一遍,跟着又把臉貼到了狐裘上,也不知是太累了還是怎地,眼一閉,臉上的淚痕還沒有幹,人就已經睡着了。

思儀伸手道:“主子,我把他送回漱玉堂吧?”

“玉漱堂只怕早已經沒人了。”姜雍容說着,把年年交給思儀,年年的手猶抓着狐裘不放,姜雍容把狐裘解下來,覆在年年身上,年年睡顏頓時更安穩了,“讓他留下來吧。”

思儀又驚又喜,直想大聲應個“是”字,又怕吵醒年年,忙忍住,然後笑嘻嘻向魯嬷嬷道,“嬷嬷你看,主子挺喜歡小孩子的……”

魯嬷嬷直接給了她一記爆栗子:“就你事多!”

姜雍容喜不喜歡小孩子,魯嬷嬷不知道,但從方才姜雍容看年年的眼神,魯嬷嬷知道她定然是想起了過去的自己。

曾經高高在上,什麽都擁有,一朝跌落塵埃,什麽都不是。

魯嬷嬷長長地嘆了口氣。

轉瞬一顆心又揪起來。

主子都落到這個地步了,宮裏還有人跟主子過不去?把這燙手山芋送過來的人會是誰?

清涼殿添了個小小人口,有一件事擺在頭等。

年年他,還沒斷奶。

母乳養人,宮裏的孩子多有吃到八九歲的,年年如今兩歲多一點,正是離不開乳母的時候。

但清涼殿沒有乳母。

這天實在是他累極了,被魯嬷嬷糊弄着喂了一點魚湯,便沉沉地睡着了,但可以想見,明天一早醒來肯定又要找奶吃。

魯嬷嬷去了趟漱玉堂,想找找年年的乳母。

可果如姜雍容所料,漱玉堂裏已經是人去樓空,再問執事太監,說是一個乳母死于叛軍之手,另一個乳母告假還鄉了。

乳母尚未找到,年年一覺睡到下午,人還沒醒,卻總是踢被子,再一看臉色發紅,額頭燒得滾燙。

魯嬷嬷到底有帶娃的經驗,道:“不好,定是之前受寒了,得快去請太醫。”

思儀立即忙忙地去太醫苑,結果空手而回,哭喪着臉道:“也不知是怎麽回事,太醫們一個個不是肚子痛就是家裏有事,全都來不了。”

姜雍容沒有說話。

原因很簡單。因為登基之後便是大婚,萬衆期待的是新任帝後生下嫡子,年年,已經被所有人放棄了。

就像當初她被放棄一樣。

她還是把事情想得簡單了,不知道小孩子是這樣脆弱的東西。也許這就是那些人的目的,殺一個孩子不用見血,一場急病就足夠了。

所以,她如果抱養年年,且養得不錯,那就是明擺着得罪新帝新後,是罪。

如果見死不救,讓年年死在她的清涼殿外,還是罪。

如果抱養年年,照顧不周,導致年年夭折,當然還是罪。

把年年驅趕過來的人,已經将她置于死局之中,手段還真是不壞。

魯嬷嬷怒道:“就算是住到了清涼殿,主子也依然是皇後!我就不信了,是誰給他們的膽子,這樣怠慢皇後娘娘的懿旨!”

她說着就要去太醫苑。

“阿姆。”姜雍容喚住了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将近酉時了,天邊鋪滿雲霞,輝煌燦爛。

太廟齋戒有一定的時辰,按規矩是踏着清晨第一縷陽光入太廟,然後在最後一縷霞光消失之前回皇宮,意謂“光輝永沐,澤被萬民”。

風長天快回宮了。

太廟在皇宮以西,他必然是從西華門進來,那将是他離這裏最近的時候。

“就算這次能逼令太醫醫治,下次呢?”姜雍容道,“要留下這孩子一條命,就得為他求一條活路。”

魯嬷嬷和思儀已經很久不曾見過姜雍容這樣的眼神了。幾年來姜雍容的眼神常常是空悠悠一片,對什麽都無所謂,對什麽都不在意,而此時她的眸子透着一抹微光,冷然,湛然,明淨逼人。

在這一個瞬間,魯嬷嬷和思儀仿佛看到了從前的姜雍容。

姜雍容回到自己房裏,在琴案前坐下,一面看着天色,計算着風長天的歸程,一面讓思緒一直沿着時光回溯,回溯到學琴的最初,螢道長彈《黃莺啼》的時候。

她彈的《黃莺啼》清麗流暢,螢道長彈的《黃莺啼》豁達潇灑。

她的人生背負得太重,丢失的又太多,這輩子就沒有體會過什麽叫做“豁達”。

但她可以學。

她的耳朵還記得螢道長當時的琴聲,她的眼睛還記得螢道長當時的神态,她用她的記憶将當時的情景全盤複蘇,等到酉正到來之刻,手指铮然拔動了琴弦。

琴音從弦上流洩,灑脫如隐世的老者濯足而歌。

為了讓聲音傳得足夠遠,她将音拔高了不少,更多了一絲爽利的意味,無意中倒是更接近記憶中的琴聲了。

這裏離西華門尚有一段距離,但據說練武之人的耳力遠超常人,風長天的武功已經到了刀槍不入的境界,耳力也一定很厲害。

她猜對了。

幾乎是琴聲剛剛停歇之時,宮門外傳來了風長天一聲咆哮:

“姓、螢、的!你給我滾出來——”

随着最後一個字落地,清涼殿的大門步上坤良宮的後塵,裂作兩半,轟然倒地。

姜雍容:“……”

失算了。

應該先給他開好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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