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 給臉 第一個弄死你

姜雍容見過小梁巷, 在平京城的輿圖上。

父親的書房裏有兩幅輿圖,一幅是大央的,一幅是京城的。

在奉完茶, 父親與大臣們閑談的時候,她的視線便會去看輿圖。

一街一巷, 一城一池,皆在圖上。

小梁巷在太學後門斜對角, 在輿圖上是細而短的一小截, 她是看了四五遍的時候才注意到。

現在她就站在小梁巷之中, 天陰欲雪,她頭戴帷帽,帽上垂下來的輕紗遮住了臉, 由宋均陪着去相國寺求簽。

求姻緣簽。

這當然是借口。

梁嫂得了宋太妃的交代,無論如何也不放她離開。但即将與情人私下成婚的準新娘心中忐忑,想求神佛保佑一下姻緣,當然是人之常情,梁嫂也能理解。

京城的輿圖清晰地印在姜雍容的腦子裏。

出了酒鋪就是小梁巷的尾巴上, 再往前走便是太學的後門, 再往前兩條街,便是京兆府。

京兆府再往北, 過了朱雀大街, 便是皇宮。

她必須在父親找到她之前回到清涼殿, 然後當作什麽也沒有發生。

她實在想不明白風長天平時給三位太妃灌了什麽迷魂湯,能讓太妃們做到這一步。

如果她只是一個無寵的前皇後, 這麽被私下弄出宮,大約也沒人會放在心上,等了幾天不見, 尚宮局胡亂報個暴病身亡便敷衍過去了。

太妃們一定是這樣打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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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現在風長天要封她為後,已經将她推上了風口浪尖,父親第一個要尋回她。

太妃們絕不會是父親的對手,父親一定會尋着蛛絲馬跡找到她,區別只是或早或晚而已。

快要離開小巷的時候,兩名男子抱着酒壇同她和守均擦肩而過。

他們一般地穿着錦袍,但袍子穿得松松歪歪,像是半點也不怕冷,露出一線結實的胸膛。

兩人肩上皆扛着一只大酒缸,連缸帶酒少說也有五十六斤,酒缸上貼着一個大大的“梁”字。

另一手則拎着一只圓滾滾的小酒壇,酒壇上貼着一個大紅鮮明的“喜”字。

“……這家的酒可真不賴,雖然比不上咱們的燒刀子,但比旁的那些可強多了!”略瘦一些的那個道,“老板娘也不賴,長得好看,還送咱們喜酒喝。”

壯實些的那個聲音也沉厚一些:“說起來都怪老大太狠,花姐讓捎的三壇酒,一壇也不給我們留,全拿走了。”

“老大也是太久沒喝着,饞得狠了。”瘦些的那個說着,拿腳踹了他的小腿一記,“要不是老大把酒拿走了,咱們怎麽會認得這麽漂亮的老板娘?”

另一個發出“嘿嘿”的笑聲。

他們的步子邁得又快又大,轉眼便走遠了。

宋均的手在袖子裏握了起來。

梁嫂甫一過門丈夫就死了,她獨力支撐着酒鋪,給公婆都送了終,還把弟弟接到身邊,不可謂不能幹。但一個女子将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終究要承受些風言風語,像這兩個酒客嘴裏不把門的閑聊,便是那些言事的來處。

宋均正處于最驕傲最敏感的年紀,比任何人都更痛恨這些滿嘴胡說八道的酒客們。

“宋公子,你是太學生麽?”姜雍容問,風吹起宋均的衣擺,露出底下的半截青袍,那是太學獨有的青矜。

“是。”宋均答。

雖有怒氣,但能克制得住,聲音還頗為穩定。

姜雍容點點頭:“令姐手上有銀錢,肯為你打點,令姑祖位居太妃之尊,對上面也說得上話。宋公子,你好生向學,将來定有青雲之路,可以好好照顧令姐。”

一句話戳中了宋均的心事,他忍不住道:“若是有一天能如阿容姐姐所言,我一定不會再讓我姐姐抛頭露面,受此委屈。”

姜雍容心道以梁嫂的性情,只守着後宅一畝三分地,說不定才是委屈。她道:“宋公子,你若想前程無礙,得享所願,從前面路口便尋一家書肆,坐上一兩個時辰,然後回家。如果有人找到尊府,你們就說什麽也沒看見,什麽也不知道。”

宋均一呆,愣愣地看着她:“可是姐姐交代……”

“令姐不知道我的身份,不知道她在做一件極其危險的事,甚至連令姑祖也沒有想到此事牽連甚大,一旦我在宮外被人發現……”

姜雍容的話還沒說完,前面街頭忽然有喧嘩聲傳來,幾名當差在街上看到年輕女子便上前攔住,請進了不遠處的一處茶樓。

茶樓裏一定有認得她的下人或宮人,這樣的人不會少,至少會在京城安排上百處這樣的地方,将街頭看見的适齡女子帶上去辨認。

姜雍容臉色一變,後退一步。

那幾人當中,有京兆府的捕快,也有姜家的府兵。

這明顯是父親的手法。

不用畫像,因為不能聲張。

但絕不低調,雷厲風行,織就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沒有一條魚能從網中脫逃。

“他們是在找姐姐嗎?”宋均也看到了,立刻道,“姐姐請跟我來。”

這裏到底是他的地盤,姜雍容跟着他穿過一條小巷,叩響了一扇院門,門裏人問道:“誰?”

這個字一入耳,姜雍容便怔了一下。

“先生,是我。”宋均道,“先生快開門。”

院門很快打開了。

門開處,院子的主人穿着一身淡青色長袍,以一支白玉簪挽發,沒有戴頭盔也沒有穿铠甲,露出一副清秀面容。一身儒雅清剛的文士逸氣飄然出塵。

林鳴。

林鳴的目光落在姜雍容身上,也微怔了怔。他自然看不到姜雍容的臉,但宋均知道他的規矩,從來沒有帶過外人來。

“先生見諒,我實在是不得已才帶這位姐姐來避一避,這位姐姐是——”

宋均像是對林鳴十分信任,眼看就要和盤托出,巷子那頭忽然傳來號令聲響:“你們幾個,去那邊,你們幾個,跟我來這邊。”

林鳴一把把宋均和姜雍容拉進了院子,輕輕地關上院門,沒有發出一絲引人注意的聲響,然後低聲喝問宋均:“怎麽回事?她是什麽人?”

姜雍容将帷帽上的輕紗掀起,露出了整張面孔:“林大人,又見面了。”

林鳴的眼睛倏然睜大。

耳邊已經傳來拍門聲,和那些在街頭上帶人的相互配合,這一隊人馬正在挨家挨戶搜查。

沒有時間多說了。

“宋公子,你快回去。”姜雍容飛快交代,“記住我的話,你們從來沒有見過我。”

宋均還有些猶豫,覺得自己不能在這麽危險的時候将她抛下。林鳴卻是立刻明白了其中利害,左手打開半邊院門,右手就把他推了出去。

宋均踉跄一下到了巷子裏,門已經從裏面關上了。

這一下立即吸引了姜家府兵和捕快們的注意,十幾道目光向他望過來,宋均忍不住一個哆嗦。

但下一瞬他們就沒有再管他了。

他們的目标只有一個——二十上下的年輕女子,美貌,極其美貌。

院內,姜雍容只來得及極其簡略地把事情說了一遍,然後道:“林大人想不想保住宋家姐弟?”

林鳴:“娘娘此話何意?”

“林大人昔年以詩書畫名揚京城,本宮是仰慕林大人的才華,私下來求畫的。”姜雍容道,“本宮是自己出的宮,跟任何人都沒有關系。”

“娘娘一句話,可是要将臣拖入火坑了。”林鳴咬牙,“到時姜大人第一個會要臣的小命,陛下則是第二個。”

姜原對外是堅決反對女兒再嫁,但看起來并沒有瞞過林鳴的眼睛。

姜雍容嘆了一口氣:“你可以拒絕。”

“開門!”

院門被拍響。

林鳴深深看了姜雍容一眼,那表情就算再克制,姜雍容還是看出了他在“把她推出門去”和“幹脆掐死她”之間徘徊。

但最終他還是去打開了院門。

姜雍容沒有意外。

在天牢的時候,哪怕是生死之際,林鳴的臉色也平靜如水,沒有一絲波瀾,但此時望向宋均的眼神卻充滿關切,宋家姐弟對于他而言顯然十分重要。

姜雍容就站在院中,看着推門而入的姜家府兵與捕快,感覺到事情已經結束了。

私下求畫又如何?

父親一手遮天,為了将她捧上後位,一定會為她遮掩。

林鳴的擔心其實并不存在。

若是除掉林鳴,反而是欲蓋彌張,更容易落人口舌,父親不會犯這樣低級的錯誤。

只有讓一切維持在原本的樣子,才能顯得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在府兵們的質問聲裏,姜雍容緩緩摘下了帷帽。

陰沉沉的天光,仿佛因為這帷帽下的臉而明亮起來。

府兵和捕快們都愣住了。

那坐在茶樓負責認人的老仆曾經說過一句話。

——"別什麽人都帶過來。一定要美的,極美極美的,等你們遇到一個美得讓你們挪不開眼睛的。那估計就是了。”

他們當時覺得簡直是廢話,對他們找人根本沒有絲毫幫助。

但是現在他們忽然都明白了。

“這、這位姑娘,能不能跟我們去茶樓走一趟?”領頭的府兵忍不住有幾分結巴。

“不必了。”姜雍容道,“我就是你們要找的人。為我準備馬車,我要回宮。”

領頭的道:“上頭交代,人找到了之後即刻送回姜家。姑娘,如果您是我們要找的人,那就跟我們走吧。還有這位爺,也麻煩跟我們走一趟。”

上頭的原話是:“不論她和誰在一起,把那人一起帶來。”

“姜家……”姜雍容低低地吐出這兩個字,搖了搖頭,“我不會去的。”

“這個,上命難違,小的們要是有什麽失禮的地方,您老別見怪。”領頭的府兵說着,緩緩拔出了刀。

姜雍容笑了。

笑得極其溫柔,極其靜美。

她向着刀尖走去,一步,一步,緩慢,輕盈,絲毫沒有遲疑,那神情不像是走向一柄利刃,而像是走向一朵剛剛開好的花。

領頭的府兵只知道要找一名女子,找到之後怎麽帶走的問題根本沒有考慮,因為一名女子而已,就跟小雞似的,一拎便拎走了,難道還能有什麽麻煩?

然而現在他才明白,能讓家主大人下死令全城搜索的人,怎麽可能那麽輕易就被他帶走?

“你、你別過來……”府兵的聲音打顫,握刀的手也在打顫,一步步後退。

“砰!”

院門在此時發出一聲巨響,兩扇門板轟然倒下。

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府兵和捕快們刀立即一致對外。

門外,首先映入衆人眼簾的是一條腿。

這條腿被包裹在铠甲之中,極其修長。門板落定之後,它方才緩緩地、穩穩地收了回去,與它的另一只同伴站在了一起。

來人依然穿着全副羽林衛铠甲,頭盔下的面容英俊而深邃,他朝那名領頭的府兵勾了勾手指:“過來。爺給你臉,第一個弄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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