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 怪癖 實在是社稷之福

姜家的府兵護衛姜家, 風家的羽林衛護衛風家,這兩幫人馬都是裝備一流脾氣一流的大爺。京兆府尹的公案前,每個月都有這兩起人打架的案子擺在上面。

正所謂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那府兵在姜雍容這裏發抖的毛病頓時好了,又恢複了一名姜家府兵應有的威風, 中氣十足地喝道:“姜家辦事,閑雜人等——”

一語未了, 人已經發出一聲慘叫, 如風筝般飛起, 直撞進廳上,廳內咣咣當當一連串響,也不知道砸壞了多少東西。

這一聲像是砸在林鳴的心尖上, 他連禮都忘了行,回身直沖向廳堂。

風長天環顧衆人:“下一個,誰來?”

姜家的府兵們不自覺後退,全體擠作一團,捕快們試圖和兩邊拉開一點距離, 膽大點的還嘗試勸架:“這位大人, 有話好好說,大家都是當差的——”

下一瞬, 他成了第二只哇哇叫着飛進廳上的人形風筝。

其餘人見勢不對, 連忙就要逃跑, 但風長天就站在門口,一夫當關, 衆筝飛起,磬裏哐啷之聲連響,人全進了林鳴家的廳堂。

“好險, 差點兒沒攔住,真要讓你老爹逮着,只怕他又要找你麻煩。”風長天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塵,笑吟吟走向姜雍容,“雍容啊,你知道我是來幹什麽的吧?”

姜雍容看着他。

他能找到這裏,顯然是太妃們的計劃成功,他順利找到了梁記酒鋪,遇到了返回家中的宋均。

他既然找來了,目的當然就很明确。

果然,風長天的笑容燦爛:“你說太妃們怎麽這麽好呢?爺想什麽她們就給什麽!走,咱們拜堂成親去!”

“……”姜雍容沒有動,“陛下,這一隊人失蹤,很快就會有人查過來。”

“那又怎樣?”風長天道,“難不成你爹還要把我也綁過去?”

“陛下若是不想別人知道我們的行蹤,可以将這些人捆了,交給林鳴看管。再給林鳴一道聖旨,任何人不得踏入這裏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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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長天大贊:“還是我家雍容聰明!”

說幹就幹,他拉着姜雍容去找林鳴。

他的手甫一握住姜雍容的手,忽然有點訝異:“怎麽這麽冷?”

他兩只手将她的手攏在手心,還往裏呵了口熱氣。

他做這個事情是頭一回,沒有經驗,也沒掌握好分寸,原是想呵口氣替她暖暖手,結果用力過猛,一口氣親上去了。

嘴唇貼到了她的指尖上。

她的指尖細嫩幼滑,冰冰涼的,像是禦膳房裏送上來的冰鎮杏仁豆腐,散發着一股幽香,他有種沖動,想一口吞下去。

姜雍容整個人輕輕顫了一下。

他的手很暖。

比手更暖的是他的唇。

她在寒風裏走了半天,指尖已經冷得像是結了冰,而他的唇就像是一團火,她的指尖有一種快被融化的錯覺。

她像是被燙着那樣,猛地抽回手。

這一抽,險些跌倒。

因為幾乎是同時,風長天放開了她的手,一掌拍在身邊的一株青松上。

青松歲歲不凋,但此時松針忽然簌簌而落,瞬間就在地上積了厚厚一層,一株茂盛的松樹瞬間只剩光禿禿的枝桠。

姜雍容:“……”

“呼。”風長天長出一口氣,重新拉起了姜雍容的手,“走。”

這間正廳的位置是宅子裏最大的一間,被林鳴拿來充作書房用了。

四壁挂着書畫,書架上也堆着卷軸,只是被這麽多人砸進來,不少卷軸都斷的斷,散的散,碎的碎,全室淩亂,滿目瘡痍。

林鳴臉色蒼白,正在試圖将一幅卷軸從一名府兵身下搶救出來。但卷軸被壓得死死的,每抽動一下,那府兵就嗷嗷叫。

姜雍容不由望了風長天一眼,還沒等她開口,風長天便擡起一腳,将那名府兵踹到了一邊。

林鳴像是這才發現兩人進來了,臉上微微僵了僵,然後躬身行禮:“臣參見陛下。”

“唔,去尋些繩子來,将這些人綁了。”風長天說着,只見書桌上面的硯臺已經被打翻,桌上淋漓一片全是墨汁,竟尋不出一張幹淨的白紙,他也講究,随手就把地上一只卷軸拾起來,打算随便在邊角上寫個聖旨。

結果他的手一碰到卷軸,林鳴立即道:“陛下!”聲音大得突兀。

他自己也發現了,笑了笑:“這裏都是臣的随手塗鴉,不免污了陛下的眼,陛下若欲賞畫,臣倒有幾幅前朝空境道人的山水不錯。”

風長天一聽到“道人”兩個字就皺眉,“不必了,爺用這個就好。”

說着就解開了卷軸上的絲結,軸頭用的是上好的紫檀木,裝裱的技藝一流,紙張順滑流暢,畫面如絲緞一般展開了。

畫上雲騰霧繞,滿紙煙雲,兩條龍在雲霧間出沒。

各自昂着首,頭角峥嵘,龍睛圓綻,龍身、龍尾、龍爪皆在雲霧中之中,偶爾才現出一鱗半爪。

宮中各種着龍的物件最多,刻的龍、繡的龍、雕的龍、畫的龍……不一而足,應有盡有,風長天睜開眼睛就能看見這玩意兒,開始還覺得新鮮,看多了也就那樣。

只是這幅畫上的雲霧仿佛猶帶着水濕氣,那兩條龍仿佛随時都會從雲霧間騰空而起,顯出真形。

“這畫不錯啊!”風長天道,“雖然比老穆的差着點兒,但比宮裏頭那些強多了。這誰畫的?”

說着便去看落款:“傅、知、年,哦,是那個百罪之身被斬首的狀元?”

從那名府兵被踹開,林鳴卻沒有撿起那只卷軸起,姜雍容便覺得這卷軸很可能有問題。

但怎麽也沒想到,它居然是傅知年獻的雲龍圖。

這幅畫很著名,其著名程度,比傅知年充作探花郎時送上的錦繡文章有過之而無不及。

進士們最後一場殿試,乃是在天子面前當庭奏對,并呈上文章。到了殿試一關,已經是為國家選拔最優秀的人才,皇帝一般都是問策論,先帝也不例外。

先帝問的是:“正所謂居安思危,諸君認為眼下大央最大的危機是什麽?”

進士們各自呈上洋洋灑灑的文章,傅知年呈上的卻是一幅畫。

這一幅畫,先帝看了很久很久,甚至沒有看其他進士的文章,便直接點了傅知年為狀元。

“以畫點文狀元”和“以貌廢武狀元”,乃是先帝被傳為昏君的兩大知名罪證。

這幅畫據說極得先帝喜愛,先帝将它挂在龍榻之上,每天的睡覺之前和醒來之後見到的第一件東西就是它。

作為史上最失敗的皇後,姜雍容從來沒有登上過龍榻,因此這一點無從驗證。

但即便不挂在龍榻上,這幅畫一定會在乾正殿中,這一點勿庸置疑。

它原該和乾正殿一起随先帝化作飛灰,可現在卻出現在林鳴的書房中。

林鳴回道:“先帝殉國之前,将此畫賜予臣,命臣妥善保管。”

“我七哥連自己都能燒,卻舍不得燒這幅畫啊。”風長天嘆息一聲,将畫妥當卷了起來,擡頭望天,“七哥,你放心吧,我會好好替你保管它的。”

然後将畫往姜雍容手裏一塞。

姜雍容:“……”

林鳴俯身叩首,臉上沒有一絲掙紮或不舍,朗聲道:“有陛下保管,先帝在天之靈也能放心了。”

風長天最後總算找到了寫聖旨的地兒——那兩塊倒地的門板。

上書:

“入此門者,殺無赦!”

落款:

風長天。

他站在門板前欣賞良久:“這可是爺親手寫的第一道聖旨,雍容,你覺得怎麽樣?”

“……”姜雍容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評價,只好道,“皇恩浩蕩,林大人甚得陛下眷顧。”

林鳴看着廳上綁着的那一堆橫七豎八的府兵和捕快,再看看院中禿了的松樹,最後看看自家的門板,再度跪下了:“臣謝主隆恩,并有一事想求娘娘成全。”

姜雍容微微意外,有什麽事能求到她頭上:“林大人請講。”

“求娘娘早日答應嫁給陛下。”林鳴叩道,“此乃天下之幸,京城百姓之幸,亦是臣之幸。”

姜雍容:“………………”

“哈哈哈哈,什麽叫民心所向?就叫民心所向!”

離開林宅之後,風長天的心情還是好得很,“雍容你看,你再不嫁給我,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看不下去了!”

“……”姜雍容實在不想回答這個問題,雙手捧着那只卷軸,遞給他,“此物關系重大,請陛下收好。”

風長天沒接:“給你的。”

姜雍容一愣:“妾身用不着它。”

“我瞧你看見它,眼睛都直了。”風長天眼角帶笑,“既然是你想要的,爺自然要弄來給你。”

有什麽東西飄落在臉上,細碎而沁涼,姜雍容愣了一下,才發現是雪花。

陰沉了一整天的天氣,終于下雪了。

不知是不是老天爺也覺得如釋重負,還是因為風長天的眸光太過明亮,姜雍容只覺得眼前的世界仿佛起了一點變化 ,有了一道明淨的光。

那光就在他的眼睛裏,直接望進她心中。

那顆倦怠無力的心無法承受這樣的重量,她像是被紮着一樣迅速地別開視線,改口問:“幾位太妃怎麽樣?”

這個話題改得十分生硬,好在風長天很好說話,告訴她道:“她們好得很。你爹原要審她們,結果她們一個個暈的暈,哭的哭,還說要去皇陵哭文宗皇帝去,你爹也拿她們沒轍,我趕到的時候你爹已經離宮了。”

說着,頓了頓,道,“不過,你不見了,他急得不行,總算像點爹樣了。”

姜雍容慢慢地點了點頭,她知道這個話題真是找對了,方才微微激蕩的心頭很快靜下來,靜得微微發冷。

她輕聲道:“可不是。”

父親當然急。

一來有用的棋子不見了,确實心急。

二來急給所有人看,他是一位挂念女兒的父親。

三來越急就越能驚動風長天。

這樣想着的時候,她忽然發現了一件事。

從前父親在她眼中如同神明,他睿智聰慧、潇灑飄逸、才華橫溢,世間沒有任何人能及得上。父親的每一個決定她都覺得無比完美,腦子還來不及分析,人就已經順從。

但現在,父親身上那層神明般的光輝消失了,她忽然明白父親也只不過是個人,每一步的所思所想都有跡可循。

風長天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想什麽呢?”

“沒什麽。”姜雍容道,“妾身只是在想,陛下收到消息,還能記得扮成羽林衛,可見陛下的心思沉穩缜密,實在是社稷之福。”

“哈哈哈我這個是穿着睡覺的——”風長天脫口而出,說完想收住已經來不及了。

姜雍容原是随口一句,且說完之後就覺得,驚聞她失蹤,他還有心整頓衣裝再出門,看來他對她的喜歡并不像表現出來的那樣多,她實在不必為之煩憂。

然後,她才知道自己錯了。

她這是一不小心就知道了陛下的一個怪癖。

她斟酌了一下,道:“陛下勇武過人,入睡不忘披堅執銳,更是社稷之福。”

“咳,嗯。”風長天估且接受了這個聽起來很威風的理由,但心裏還是有點忍不住,他走得離姜雍容近了些。

他往這邊靠一點,姜雍容就往旁邊縮一點,最後快給他擠到巷角了。

姜雍容嘆了口氣:“陛下……”

一句話沒有說完,風長天将她困在了胸膛與巷角之間,“雍容,問你一句話,你老實回答。”

離得太近了,姜雍容又一次有了那種空氣都被奪走的感覺,她竭力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些:“陛下請講。”

“我要的可是實話。”

“妾身一定據實以告。”

“咳。”風長天清了清嗓子,“爺香嗎?”

“……”姜雍容起先不解,待明白了之後,眼睛微微睜圓了。

——他是因為她那句醉話,才穿着這身被她誇過的铠甲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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