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 百罪 來,給爺抱一抱就好了

新法為國庫帶來了豐盈的財富, 卻在百姓當中激起了極大的反抗,有些人家為逃避兵役賦稅甚至寧願自斷一臂。

各地也出現了數次聲勢頗大的匪亂,雖然官府立即帶兵平息了, 但一查問,所謂匪徒, 竟多是交不起新法賦稅的百姓被逼作亂。

彈劾的奏章再度密集飛往禦書房,先帝還是像從前那樣不為所動。

只是這一次姜原準備的并非單單只是奏折, 他将各地因新法受害的百姓全都帶上了大殿。奏折上的白字黑字, 變成了活生生的人, 血淋淋的傷口,有一家三代只剩婦人,她們擡着祖孫三代的棺木上殿, 哭聲動天。

姜原呈上的奏章,在後來被稱為“十過百罪書”。在奏章裏,姜原歷數了傅知年十大過,一百零五條罪刑,最後跪下, 奏請先帝:“此獠罪當淩遲, 請陛下為大央為萬民除去此害!”

那一天是月初的大朝會,所有具備上殿朝見資格的人都在, 無論是宗室還是朝臣, 無論是風氏保皇一派還是姜氏一黨, 哪怕是一直站在皇帝這邊的文林,全都跪下了。

“你一定沒有看過乾正殿上全跪滿了, 沒有一個人站着,所有人都在說同一句話,聲如洪鐘, 震懾天地。”

二哥姜安城下朝之後,回來這樣跟姜雍容描述。

姜雍容當然沒有看過那樣景象。也許正是因為未能親身經歷,所以她沒辦法像二哥那樣因為匡扶了國家大義而精神煥發,只是隐隐地覺得,所有的人用最謙卑的姿勢跪在面前,目的卻是為了阻止先帝的意志,對于先帝來說,其實很絕望吧?

先帝罷朝三日,三日後,下了一道聖旨。

判傅知年百罪并罰,淩遲處死。

行刑那一日,父親帶姜雍容去了刑場。

“女孩子家本不應該看這樣的場面,但你不是普通女子,你是未來的皇後,以後的你還要去見更大的風浪,看更多的厮殺,所以,就從這裏開始吧。”

父親看着刑場上的人,聲音與表情都十分和悅,像是欣賞着某一幅名家之作,“看吧,這是老虎的最後一根尖牙,為父替你拔除了,你将會順利登上後座,為姜家誕下大央未來的儲君。”

姜雍容記得那是夏季最炎熱的一天,太陽晃得人睜不開眼睛,天下地上都蒸騰出郁郁的熱汽,天地間仿佛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蒸籠。雖然馬車裏置有冰塊降溫,她的額頭還是冒出了汗。

圍觀的百姓仿佛形成了人山與人海,他們瞪着刑場上的人咬牙切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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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了他!”

“快殺!”

“快動手啊!”

極刑一般要選在一天當中日頭最盛的時候施行,借天地至剛至烈的陽氣震懾陰魂,劊子手在等午時,監審官在等午時。

天地被曬得發白,刑架上綁着的那個人一身囚衣仿佛也是發白,他低着頭一動不動,從姜雍容的角度,只看見一截尖削的下巴,白皙如玉。

這是她第二次看見傅知年。

第一次是在傅知年被半副皇帝儀仗迎進京城的時候。

其實她想看的是先帝。據姜安城的消息,先帝會親自去迎接傅知年。

可當她跟着二哥上了城牆,卻發現來的只有儀仗。

傅知年當時坐在轎中,儀仗到來,他下轎行禮,叩謝皇恩。

就在他掀起轎簾的那一個瞬間,她聽到了周圍女孩子們的抽氣聲。

那一刻姜雍容總算明白了當初那個原定的探花郎為什麽會自慚形穢。

他身上有一種奇異的靜谧氣質,那一身位極人臣的紫袍不單沒有給他添上任何一絲富貴氣,反而讓他顯得越發出塵。

“靜如秋月,皎若晨星”,這八字是文林所贈,用在傅知年身上當真是再合适不過。

而這時傅知年人被綁在刑架上,身上那種奇異靜谧的氣質居然沒有消失,天地如同洪爐,可只要目光落在他身上,便能讓人不自覺地心頭清涼起來。

“父親,”她的聲音微微顫抖,“一定要殺死他麽?把他關着行不行?”

“對,一定要殺死,而且要用最最痛苦的法子殺死,這樣,那些想效仿他的人才會引以為戒。”姜原道,“殺死一個傅知年,等于殺死無數個傅知年。這個道理阿容你懂麽?”

姜雍容不懂。

她只是本能地覺得有點害怕。

太陽一點一點移到當中,午時了。

行刑開始。

姜雍容下意識別過臉,下巴被姜原捏住,姜原迫使她的臉對着刑場,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依然是一如既往不緊不慢,就像在書房裏教導她那些宮廷規則朝中人事:“看好了,阿容。這是你的功課,可偷懶不得。”

姜雍容不敢看,也不敢不看,她咬牙生生忍住一聲已經到了嚨頭的尖叫,全身心都在抗拒即将入耳的哀嚎。

但是沒有。

跟周遭沸騰的人海和嘈雜的人聲比起來,刑場上異常安靜。

他低着頭,沒有呼號也沒有掙紮,靜靜地受刑。

只有迅速被染紅的衣服,提醒人們世間最殘酷的刑罰正在施行。

姜雍容的眼淚流了出來,她再也忍不住,哀求道:“父親,我們回去好不好?我不要看,我真的不要看……”

“阿容,不要任性。”姜原柔聲道,“坐最高的位置,便要有最硬的心腸,最狠的手段。”

他捧着姜雍容的臉,聲音輕柔,雙手強硬,不允許她轉頭,“皇後的路可不止有鮮花着錦,還有無邊業火啊。”

不,不,不……

姜雍容覺得自己在做噩夢。

事實上,很久很久以後,她還總是會夢到那一刻的場景。在夢裏她無論往哪個方向逃,前方都是傅知年血染白衣受刑的一幕。

就在她快要崩潰的時候,有馬蹄聲響起。

所有人的視線都朝那裏望去,姜原也不例外。

姜雍容注意到他的臉色變了,嘴角微微冷笑,額角隐隐暴起青筋。

這是父親極怒時的征兆。

陽光耀眼,縱馬而來的,是先帝。

他一腳踹翻了劊子手,連同監斬官在內,所有人齊齊跪了一地。

他要救傅知年麽?

姜雍容忍不住想,心底最深處有這絲期盼,同時又因為自己竟然存着這種期盼而深深覺得對不起父親。

先帝拔出了佩劍。

姜雍容一顆心提了起來,以為他要斬斷繩索。

然而下一瞬,先帝的劍閃電般刺進了傅知年的心窩。

傅知年卻微微擡起了頭,對着先帝,下巴的線索微微斂開,那似乎是……一個笑容?

然後,他的頭便永遠垂了下去,再也不動了。

姜雍容完全呆住,全身發涼。

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殺人。

“呵呵呵呵呵……”姜原的低笑聲在馬車裏回蕩,顯得愉快極了,“倒是吓我一跳,還以為沒能将他馴服。”

他含笑撫着她的頭頂,“阿容,你可以準備好當皇後了。”

一切就如父親所言,她很快成為了皇後,而傅知年和新法則被徹底抹去,最後,只剩這一幅雲龍圖。

隔着五年多的時光,當時的驚心動魄都被歲月沖洗得發白,到了嘴裏,只變成:“……傅知年變法失敗,引動衆怒民憤,百罪并罰,被先帝斬殺。”

這也是最官方最為大衆所知的說法。

她的肩頭忽然被風長天握住,風長天一點沒費力就将她轉了個圈,讓她面對着自己。

他認認真真地端詳她:“雍容,你不高興?”

姜雍容:“怎會?”

“唔,不是不高興。”風長天臉上難得地露出了思索的神情,然後道,“是有點難過。”

“這就更加不會了……”

姜雍容剛說到這裏,整個人便被他帶進了懷裏,他穩穩地、滿滿當當地抱着她,“不高興也罷,難過也罷,來,給爺抱一抱就好了。”

姜雍容想抗拒,但終究還是沒有。一來因為他力氣大,二來她也不敢太過掙紮免得牽動他的傷口,三來……他這次終于沒有穿铠甲,身上不知道是梁嫂從哪裏翻出來一件藍色棉袍,袖口短了一截,肩膀更是緊繃,結實的胸膛好像要從襟口裏綻出來。他周身的熱力透過棉袍,棉袍暖極了,也舒服極了。

且像是才曬過,透着一股陽光的清香。

風長天的胸膛忽然微微震動,聲音裏帶着明顯的滿意與笑意:“雍容,爺是不是真的很香?”

姜雍容:“……”

又來。

“你這臉上的表情,就跟那晚拉着我不肯松手時一樣。”風長天的聲音喜滋滋的,“我還以為是铠甲香,原來不是,原來香的是爺自己,哈哈哈哈哈,這下不用穿铠甲睡覺了!”

姜雍容無言以對。

她實在想不起自己鬧醉的時候到底幹了些什麽,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當時真說他香,一定是指他铠甲上沾染的臘梅香。

一定是的!

“陛下抱夠了麽?”姜雍容問。

風長天:“沒。”

姜雍容嘆了口氣:“陛下,妾身的頭發還沒有挽好。”

“哦哦!”風長天嘴裏答應着,但軟玉溫香滿懷,全身心都舍不得放手,又磨蹭了一會兒,才松開她,繼續替她挽發,戰鬥半天,在鏡前留一個歪歪斜斜的發髻。

自己看了看,首先對自己提出了表揚:“嗯,比上次的還要好!”

人都說到這份上,還能拆臺咋地?姜雍容只得順着他道:“确實如此。”

跟着起身去收了那幅雲龍圖:“此畫對妾身來說只不過一時好奇而已,對林大人卻是貴重之物,陛下還是還給林大人吧。”

風長天接過來,正要卷起來的時候,“咦”了一聲,“這裏有兩條龍,為什麽只有一條龍尾?四只爪子?”

姜雍容道:“名為雲龍,自然是雲間之龍。正所謂神龍見首不見尾,定然是被雲掩住了……”

她說到這裏頓住了。

一直以來人們都是這樣解讀這幅畫的。

她也不例外。

但風長天的話給了她另一種思路,如果雲霧只是障眼法,雲後根本沒有另外四只龍爪和龍尾,這畫上,是不是只有一條龍?

“一條龍,卻有兩個龍頭,着實奇怪。”風長端詳半天,點頭贊許,“看來這個傅知年當官雖然不行,畫畫倒是很在行,能畫別人沒畫過的東西。”

他說完,忽然發現姜雍容怔在當地,臉色發白。

他一愣:“雍容,你怎麽了?”

“沒,沒什麽。”姜雍容回過神來,心頭兀自狂跳。

一龍二首。

一國二主。

原來這幅讓先帝一眼看中欽點傅知年為狀元的畫,說的是這個意思。

“阿容啊,起了麽?”梁嫂的聲音從外面傳來,手裏還端着一只托盤,托盤裏放着一碗清粥,幾碟小菜。

梁嫂笑吟吟道:“天冷,你是有身子的人,萬一冷着就不好了,今後就在屋裏吃吧。”

姜雍容連忙接過來,一面道謝,一面略有些不好意思,還是早些跟梁嫂解釋清楚得好。

“哎喲我的娘,阿容你怎麽挽這麽個發髻,哪怕是雞爪子挽的也比這強些!”梁嫂一面說,一面上前,“我替你好好梳個頭,保管比宮裏那些娘娘還好看!”

不——

風長天伸出手,還是晚了一步。梁嫂已經拔下姜雍容的發簪,姜雍容的頭發如緞子般散開,重新披了一身。

風長天單手捂臉,痛心疾首。

他好不容易才挽好的……

“是我疏忽了,你是從宮裏出來的,想來都是由人侍候慣了,哪裏會自己挽頭發?”梁嫂的手與口角一樣麻利,轉眼便給姜雍容梳好了發髻,朝鏡子道,“瞧,這才配得阿容你嘛。方才那個是什麽玩意兒,走出去還要吓着人。”

然後還征求風長天的意見,“阿天你說是不是?”

風長天:“……………………”

不是!

當然不是!

堅決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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