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陰灰天幕之下,蘇杭站在訓練室天頂亮着的燈光之下,整個人的臉孔都仿若被渡上了一層溫暖的華光,看起來——溫柔沉靜。

賀栖愣了一下,心髒淩亂跳起來,反應過來後,整個人從耳廓一直紅到了臉頰,“哥……你……”他說話有點磕磕絆絆,“你……你要是現在想……”完了,他在說什麽啊,賀栖不敢去看蘇杭,盯着自己電腦屏幕上的游戲大廳人物一臉懊惱。

蘇杭走到自己的機位坐下,開了電腦,說道,“我倆來一局?”

賀栖側頭看他,眼珠子亮晶晶的,他點點頭,“嗯。”

他知道蘇杭這是為了避免讓自己尴尬,賀栖感覺自己挺厚臉皮的一個人,但是不知道怎麽的,一遇見蘇杭,羞恥心總是蹭蹭蹭地往外冒。

二排模式無醫療師,就是突擊位和狙擊位,一進組隊頁面,賀栖自發的拿了狙擊位,不為什麽,突擊先手一般都是指揮位置,打游戲嘛,他想聽蘇杭的。

但蘇杭和賀栖兩個都是小號,積分不多,段位也不高,都是魚塘局,兩人索性一邊操作,一邊閑聊。

蘇杭問他,“當時你出來,家裏面沒有說什麽?”

“嗯?”

“就是……”蘇杭斟酌着用詞,“沒為難你吧?”

賀家自然是沒有為難他的,他在賀家本來就如同透明人一樣,可有可無,更遑論當時蘇杭已經離開,更是沒有誰會管他,他樂得自由。而且當時賀栖一心都撲在找蘇杭的這件事上了,哪裏有空閑注意其他的事情。

賀栖不是白癡,他早先時候不明白蘇杭為什麽有能力和自己的祖父交涉,無法權衡利弊,在得知蘇杭要走的消息後,他一心只想跟着蘇杭一起走,完全忽略了如此一來,蘇杭要承擔多大的風險。

這些事,他都是後面後知後覺才明白,也正是因為他明白後,他才反應過來,那時的蘇杭得承擔着多大的壓力,才能裝作對他毫不在意,全身而退。

蘇杭怎麽可能會不在乎他,蘇杭不在乎他,就不會以放棄自己的地位權利的代價跑去和他的祖父換取他的自由。蘇杭不在乎他,怎麽可能在當時那樣的局面之下,還堅持着要給他過生日。一切都是他自己作的,什麽都不知道,就知道一個勁的往蘇杭的身邊湊。

他明白自己對蘇杭的心意,也正是因為如此,當知曉蘇杭對他亦是如此的時候,那些以往相處的細節統統都一股腦地冒了出來,越細想,他的心口就越疼。

誰他媽閑着沒事對一個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的人那麽好啊?又不是有病?!

等了許久不見賀栖回答,蘇杭自己心裏本就擔心當時賀栖在賀家待得不自在,現在這個氛圍,自然是敏感地察覺出什麽不對來。

他看着賀栖,說,“怎麽了,哥說話惹你生氣了?”蘇杭頓了頓,“那就不說了。”

賀栖眼眶發紅地看着蘇杭,嘴唇微顫,“我過得不好。”

蘇杭怔了一下,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訓練室裏終于響起悉悉索索的聲響。蘇杭游戲也懶得管了,直接起身,走到了賀栖的旁邊,然後把他的電競椅轉了一下,面對着自己。他微微俯身,拉過賀栖的手,真誠道,“對不起,是哥不好。”

賀栖搖搖頭。

蘇杭靜了片刻,微微用拇指指腹摩擦着賀栖的手背,“我那時很多事情處理得不周到,後來回來,想着你過來,又怕你性子執拗,只是為了什麽才想待在這裏,私心是希望你能離開的。後來我又想,人活着,做事情,總歸都是為了什麽才去做,我也不能一味地按照我的想法去要求你。萬一你是真心喜歡待着這裏也說不定。”

賀栖看着蘇杭,急忙說,“是真心的,我待在這裏沒有不開心,你不要趕我走。”

又來?

蘇杭莞爾,“不趕你走了,剛回來怕你不開心,所以希望你走,現在倒是不希望你走了。”蘇杭頓了一下,繼續說,“怕你不開心是真的,但更多的原因,卻是因為我自己,我那時說話确實很過分,總覺得雖然都過去了,但是你心裏面肯定是記恨我的,所以又覺得你要是跟我待在一個地方,怕是會不自在。”

“不,不會的。”賀栖拼命搖頭,“我沒有不開心,我知道你對我好,我沒生你的氣。”

蘇杭笑了一下,俯身将自己的額頭貼在賀栖的額頭上,“你說你過得不好,所以我心裏也不好受,反正原因肯定多多少少和我脫不了關系。我剛回來,覺得你沒原諒我,如果我知道你不生我氣了,那我回來肯定就先哄你了。”

賀栖看着他,身體有些發抖,“你……你一直都對我那麽好,你走後,我每天都在想你,所以我過得不好。”

“我對你也不好,我如果真的對你好,當初就不應該讓你那麽難過的。”蘇杭頓了頓,輕笑道,“我應該好好跟你說清楚,和你商量着,讓你等等我。”

蘇杭後來回想當晚的情景,簡直有種想捅死自己的沖動,在當時的情況下,好好的和賀小孩商量,說一下也沒有什麽的,就是因為當時心裏那些古怪的因子在作祟,反而覺得自己和賀栖分開會比較好。

這麽一想,蘇杭自己又琢磨出了一點不對勁來,他知道自己喜歡賀栖,他畢竟是個成年人了,關愛和喜歡他還是分得清的。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沒有第一時間接受賀栖的主要原因,就是因為不想讓賀栖将那種對于他的依賴性錯認為喜歡。

甚至于在一年前,他同賀栖的對談當中,賀栖口中所述的就是拿他當做親人。那他是什麽時候想明白喜歡自己的?

蘇杭有點不敢想,越想越覺得這是賀栖自己想錯了。

蘇杭看着賀栖,心中疑慮越發深重,他開口問道,“你說你喜歡我,你什麽時候喜歡我的?”

賀栖原本就想着,如果時間可以倒回,他肯定答應等蘇杭,多久都願意等。但是蘇杭猝不及防問起這個話,倒是讓他愣了一下。

蘇杭看他這個反應,自覺不妙,完犢子,難道真被他猜中了?

蘇杭緊盯着賀栖,追問道,“什麽時候?”

賀栖後退了些,有意躲避蘇杭的視線,關于這個問題,他一點也不想提。因為——有點羞恥。

“不想說?”蘇杭挑眉,浮現出些許挑釁的神色,“還是其實你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對于我的感情到底是什麽?”

“……”

蘇杭再次俯身,兩人近得連彼此鬓發都幾乎貼在一起,這方寸之地像是被無形的、透明的屏障籠罩起來了,空氣突然變得特別稀薄,心跳的聲音從血管一路傳遞,一下一下撞擊着脈搏。

賀栖勉強笑了一聲,“哥……你……”

他不太想說這個話題,但是在蘇杭的眼瞳下,他的聲線明顯帶着猶豫、掙紮和底氣不足。

“你其實就是拿我當你的哥哥吧?”蘇杭的眼底浮現出了一點半笑不笑的神色,他一手貼在賀栖的側頸,輕笑了一下,“不過也沒事,你現在能夠明白,不算太晚。反正成長經歷中,總會有那麽一兩次遇到挫折嘛,早點想通是好事。”蘇杭放開手,打算起身。

賀栖突然一把抓住蘇杭的手,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氣,“很早。”

真奇怪,哪怕是獨自一人待在賀家,面對那些虛與委蛇的大人,同他們交涉周旋的時候,他也都只是覺得煩悶,并沒有瑟縮,好像那種畏懼的情緒早就在以往的生活中,随着時間而消亡了。但是現在,面對着蘇杭甚至帶着一點笑意的質問,他心底卻不由自主的有點犯慫。

蘇杭愣了一下,将他的下颌擡起,“什麽?”

賀栖底氣不是很足,“現在都挺……挺晚了,要不我看還是早點休息吧,不然明天估計就成熊貓眼了。”

蘇杭冷聲,“很早是什麽意思?”

“咳咳咳……”賀栖裝作沒有聽到,“皮老板不讓我們熬夜,作息把控還是挺嚴的,現在都快兩點半了,真該休息了。”

蘇杭凝視着他那雙躲躲閃閃的黑眼珠,良久,還是順着他的話說,“你說的休息是指一起的意思?”

賀栖臉頰瞬間爆紅,“我……不是……”賀栖終于氣餒,“一起休息也可以。”

蘇杭看不出什麽意味地笑了下,這才慢慢松開手,站起身,那萦繞不去的強烈壓迫感終于一絲絲地散去了。

賀栖看着他,才恍惚想起這人是蘇家的少家主,端的是年輕氣盛,少年有成,偏生就是這樣一個傲骨天成的人,在自己面前,就能那麽溫柔随和。蘇杭就這麽站在他的身前,因為是站着的關系,所以看向賀栖的時候,眉眼垂落時根根睫毛都疏朗明顯,鼻梁在天頂的燈光下能反射出微光來,他換了休閑的T恤,寬大的下擺有一截塞在了褲腰裏,勾勒出勁瘦細窄的腰臀。

賀栖看着他的身影,有些恍然。

蘇杭看他不動,問他,“不走?”

賀栖仿佛從某個夢境中驚醒,回過神,“啊?”

蘇杭若有所思,“不是說了一起嗎?怎麽?”他挑眉看了賀栖幾秒,鼻腔裏意味不明地輕輕哼笑了聲,“想反悔了?”

賀栖剛剛只是耳梢發熱,現在只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快燒起來了。兩人對視半晌,賀栖一言不發地站起身,關機,他不敢去看蘇杭,嗫嚅了一句,“沒……沒想反悔。”然後同手同腳的往樓上走。

小兔崽子是想讓他明天起不來是吧?

還好蘇杭還是有做人的覺悟的,到了四樓,他禮貌告別,“去睡吧,晚安。”

話是這麽說,但是他倆就站在各自的房門口,誰也沒動靜。

“真該去休息了,明天見。”蘇杭輕笑,“不對,今早見。”

但賀栖卻還站在門口,久久都沒有動,每一秒每一分都格外沉重漫長,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終于響起,“吱呀——”一聲,他推開自己的門,“……晚安。”他低沉地說。

蘇杭沒有吱聲,模糊的側影在陰影中微微起伏,他開門,關門。黑夜如同河流,在感應燈熄滅的走廊裏,迅速席卷而來,淹沒至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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