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刷拉——”

蘇杭合上窗簾,抓着T恤下擺,反手将衣服扔在床上,走進了浴室。

花灑噴出溫水,熱氣迅速蒸騰上來,蘇杭閉上了眼睛。

比溫水稍微高幾度的水淋在身上,除了帶來輕微的灼燙感,還有一種不知不覺沉溺在深海的錯覺感。賀栖說自己沒有體會過父母親情,蘇杭沒來得及告訴他,他也是。

他不曾見過自己的父母,甚至不知道他們是以何種方式離開自己。

有很長一段時間,蘇杭覺得他們就這樣離開,将他一個人留在這個世上,留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事情給他,這讓蘇杭思考過,如果自己死了就好了,或許離開确實是解脫。可是當他曾在奉川的密林,被子彈擦過臉頰的時候,他心裏想的卻是,我怎麽能死?

他人生當中從未有任何一個時刻比當時還要清醒,他想起那個曾在奉川,最終卻還是走到了賀家的小孩,可憐巴巴地看着他的時候。他在想,我怎麽可以死?我死了他怎麽辦?

蘇杭長長籲了口氣,再睜眼時,看見對面模糊的鏡子,五指随手将水汽一抹,接着水汽很快凝聚,一滴一滴的再次從清晰的鏡面滑落。

鏡中的人看起來很年輕,膚色很白,反襯出眼珠有點黯淡的黑沉。蘇杭盯着鏡子,由于水珠的關系,影像顯得有些扭曲,光怪陸離。坦白來說,蘇杭對于自己的長相并沒有過分苛刻的要求,他是覺得自己長得還算可以的,也足以擔當得起誰的喜歡。只是這人一變成賀栖,他就又會開始忍不住重新審視自己。賀栖生存環境特殊,他沒有辦法接觸到太多的事物,換句話來說,這世界上比蘇杭好看的人比比皆是,而且賀栖也沒有遇到過漂亮的女孩,要是哪天遇上了,他突然覺得自己喜歡的其實是女生怎麽辦?世界上總有人是比他要出色很多的。而且很多時候,蘇杭都顯得有些不近人情,沒有熱意。

這不是他自己覺得,很多人都是這麽評價他的。

這麽一想,如果賀栖真的喜歡自己,那他眼光還真的算不上多優秀。

蘇杭自嘲地一笑,少傾,他披着浴衣走進卧室,随便擦擦還滴着水的頭發。他擡手關燈,躺在床上,盯着黑暗中跳動的空氣分子。

賀栖說過,是因為他才想活下來,但是賀栖不知道的是,後來的蘇杭,支撐着他走下去的,亦是如此。

蘇杭閉上眼睛,昏沉中浮現出無數個相同的身影——站在檐廊之下一言不發的望着他,坐在沙發上唏哩呼嚕的吃着葡萄,站在雨霧之中,立在墓碑之旁……乃至于更久遠之前,在那個牆壁上白瓷片片剝落,每隔幾十米才有一盞白光燈照明的走廊,燈絲咝啦作響,像鬼火般一跳一閃。賀栖就這麽站在明暗交錯的地界,朝他投來一個安靜地注視,滿臉冰冷,目光柔和。

房間裏靜悄悄的,蘇杭一動不動躺在大床上,鼻端是頭發還未吹幹的依舊沾染着的洗發水香味。

——“咚咚咚。”

蘇杭眼睛倏爾一睜。

有人在敲門?不,不是敲門,聲音不是從門那邊傳遞過來的,那是——敲窗?!

蘇杭愣了一下,從床上起身,才走到窗前,掀開窗簾看了一眼,然後整個人就愣住了,他幾乎下意識地想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你!!!”

窗外扒着窗臺旁邊排水管的赫然就是賀栖。

動作比思想來得快,蘇杭還沒有想好說什麽,就已經把窗戶給打開然後抓住了賀栖的手,賀栖借力跳進房間,連帶着蘇杭也踉跄了一下。

蘇杭放開他,問,“你瘋了嗎?這裏是四樓!”

賀栖點頭,“我知道,但是外面不是有攝像頭嘛,要是被人看到我半夜來找你,我怕有麻煩。”他很小聲,說得自己好像很委屈似的。

“只有樓梯拐角那裏有,這裏沒有。”蘇杭有些不明所以,“你到底是想幹嘛?”

賀栖,“……”

兩人面面相觑,賀栖撓撓頭發,“要不……不然我出去,從正門進來?”

蘇杭剛要怒斥,但是緊接着賀栖的下一句話就将他的怒火壓了回去,他說,“對不起,我想了很久,覺得有些話不應該因為不好意思就不說。”

蘇杭,“……”

“我喜歡你。”賀栖看着他,低聲道,“從很早就喜歡你,在我真的是個小孩的時候。”

蘇杭活了二十多年,還是第一次如此直接地面對別人的示好,雖然之前賀栖也表達過類似的情感,但到底那并不直接,頗為迂回婉轉,以至于蘇杭當時就有點呆住了。而賀栖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眼睛裏仿佛閃爍着深邃的微光。

“那……那你……”蘇杭半天終于擠出一句,“那你明天說也行啊。”

“不行,我想清楚了就覺得我不應該耽誤時間,想清楚了就想見你,一刻也等不了。”

“……”

賀栖确實太年輕了,他甚至于什麽都還沒有打算好,面對着蘇杭,他連最基本的理智都無法保持。他近乎是處于一種缺乏安全感,迫切地想要去表達自己的心思,并且長時間壓抑的渴求正亟待需要一個突破口。

沒辦法,蘇杭對于賀栖而言,實在是太特殊了,他這十八年的短短人生,從最開始原本也只是一個人而已,是蘇杭出奇不意的闖了進來,簡直讓賀栖毫無防備。

蘇杭這個人,看似風度翩翩,但說起話來又總是那麽的不懷好意;他笑起來的時候,好像既浪蕩又滿是壞心思,可他的眼睛明明又那麽溫柔;對他好的時候,又是那麽的堅實可靠,沒有差池。

他很難讓自己不喜歡。

賀栖看着他,沒等蘇杭回複,不由分說地近前,兀自将蘇杭拉到自己的懷裏,賀栖将自己的下巴枕在蘇杭的肩上,“哥。”

蘇杭還沒有反應過來,只覺得肩上的力氣一卸,賀栖直視着蘇杭的眸子,認真道,“我喜歡你。”

蘇杭心口驟然一疼,他從剛才就一直在思索到底賀栖所謂的從真的是個小孩就喜歡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他心裏隐約有了一個答案,可如果真的是如此,以往所有經歷過的事情全然都變味了。蘇杭不敢想,他不确定自己能否承擔賀栖的感情。

可是現在,看到賀栖這副樣子,看着他眼底蕩漾着的星光,蘇杭只覺得咽喉幹得發痛,就像是堵上了酸澀的硬塊。

很多話兜兜轉轉到了舌尖,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賀栖很溫和,甚至微微低下頭将嘴唇貼在蘇杭冰涼的臉頰邊,小聲問,“你喜歡我嗎?”

——他應該主動上前的,給他的賀小孩一個擁抱,然後賀栖便會立刻更用力地回抱着他吧!

可是那些疑慮始終在腦海萦繞不去,甚至讓蘇杭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早在先前賀栖告訴蘇杭,他來賀家是為了自己的時候,蘇杭就覺得不對了。只是那時來不及細想,現在答案似乎就要呼之欲出。

那他到底是多久對自己有這份心思的?

蘇杭不敢細想,他看着賀栖,心中痛感一點點加重。

他拉過賀栖的手,問,“你什麽時候喜歡我的?很早是什麽時候?”

賀栖知道自己瞞不過,兩人僵持了一會兒,他盡量說得平緩,“在我第一次在奉川遇到你的時候。我感覺這事你自己記不住,所以不想提,後來想着你不能無緣無故對我好,又覺得你記得。可是後來你說你對我好,是因為你是我的長輩,我又覺得你不記得了。我還以為這事就我一個人在意。”

蘇杭眸子顫了一下,那張總是肌肉很放松、除了随意敷衍沒有什麽表情的臉,這時是真有點難以形容的複雜。

在自己去奉川的時候?早在那時候賀栖就對自己動心了?

回望之後的無數次交鋒,無論是之于蘇杭,還是賀栖,全部全部都不一樣了。

在那個滿世界雨霧彌漫的天氣,站在檐廊下的少年,看起來就像是在等他一樣,可是現在回首,那并不是看起來像,而是确确實實就在等他。

蘇杭只是偶爾才回賀家,可是偏偏能撞見賀栖在葡萄架下,或許也能撞見他在別的地方,只要能離蘇杭近一點那無論是通過什麽都是沒有關系的。

他曾帶着少年人獨有的驕矜神色在蘇杭面前小心翼翼地讨一份誇贊。

為了怕打擾蘇杭,在聯賽大比的時候,獨自一人守在粉絲堆裏面,就為了見蘇杭一面。

明明是自己過生日,什麽都心心念念着蘇杭,甚至連蛋糕的口味都要顧及蘇杭是不是喜歡。

不敢将自己心意說出來的小孩,面對蘇杭的質問,只好說是拿蘇杭當自己的親人,蘇杭甚至于對他放下那樣的狠話……

……

細數過往,蘇杭的心髒像是被一把攥緊,不由猝然擡起頭,剎那間與賀栖對視。

“你……”良久後蘇杭開口沙啞地道,語氣背後似乎藏着一絲絲難以言表的東西,“那時你才多大啊,你……這麽小年紀,就懂什麽是喜歡了啊?”

奇怪的是,他語氣并無疑惑,只是帶着一種震驚之餘久久不能回神的恍惚。

賀栖搖搖頭,“那時不懂,不懂我對我的感情叫喜歡。”賀栖又迫近了些,那雙常年面對其他事物帶着疏離冰封的眼底閃動着炙熱的光,他說,“後來我才知道這種感情叫什麽名字的。喜歡哪裏分什麽年紀?不分的。”

“可是你說的也對,那時候太小,面對這種感情,太無所适從,不知道怎麽處理,甚至是連表達的勇氣都沒有。”

“倒也不是說現在就有勇氣了,只是因為失去過,所以覺得該說的還是要說。比起什麽都不知道就失去,我寧願起碼能知道一個結果。”

“好了,我說完了,那你呢?”

窗外星空明亮,風從開着的窗戶滲透進來,連帶着樓下路燈的粼粼光影,在天花板上映出轉瞬即逝的虛影,就像魚兒從長河中倏然擺尾,又一閃而過。

“哥。”賀栖雙手虛虛掐住蘇杭的腰線,側頭親了親他的鬓發,聲音輕柔得像是在觸碰一個藏匿在深海一觸即破的夢境,“你怎麽看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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