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永遠都不知道下一份外賣……

人類的本質是複讀機。

又到了中午時間，連知之的小群裏又複讀了一個問題：“中午吃什麽？”

這個問題微小、繁瑣，又直擊靈魂。

短暫的午休時間是社畜們在一天的工作中難得的快樂時光，午飯的選擇尤為重要。

連知之避開主任的死亡凝視，在群裏打字：“附近新開了一家老西北，評論說羊排正宗，我點這個。”

遭到了慘無人道的群嘲。

“你确定你能吃到正常的羊排嗎？”

“就你這差評率商家會接單嗎？”

“你點羊排我就不點了，你的選擇是讓我們避開大坑的完美的指示标。”

“在線開盤下注美女陪玩！連知之今天能不能吃到正常外賣！我賭不能，押一篇民生稿！”

“押一篇時政稿！”

“押一篇娛樂稿！”

連知之屏蔽了這個群。

提起外賣這件事，她有話要說。她是一個愛國敬業誠信友善的人，尊重每一個勞動者，從來不惡意給差評，社畜何苦為難社畜！可是她也是一個不被外賣大神眷顧的人，點的外賣，不是沒熟就是齁鹹或齁甜，要不就是裏面有頭發、指甲、小石子等。

上周她又一次刷新了記錄，那一天她點的是餃子。白白胖胖的餃子一個個排列在餐盒裏，柔潤、聖潔，散發着食物的光輝。她夾起一個吃了，一口下去，卻吃到了兩顆硬硬的東西，是又吃到石子兒了嗎？這回的石子兒有點大了，過分了啊！

連知之吐出來一看，不是石子兒，是兩顆假牙——假牙上還粘着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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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知之吐了，連帶着辦公室裏的人三天沒食欲。

連知之給假牙拍照，和商家溝通，那邊态度嚣張言語猖狂，說自家員工沒有一個人是鑲假牙的，既不道歉也不賠償，反說連知之是碰瓷訛人，逼得連知之不得不給差評。

久而久之，周圍人都知道了她的外賣奇葩體質，對她抱有一種同情。當代年輕人，誰不是靠外賣養着的，外賣等于親媽，只有她，攤上了一個後媽。

不管怎樣，飯還是要恰的，連知之毅然決然地下了單。生活就像外賣，你永遠都不知道下一份外賣有沒有假牙。

沒等來外賣，先等到了編輯部主任的電話。中年男人的聲音既死板又嚴厲：“連知之，上來一趟。”

連知之聽到主任的聲音就條件反射想要遁地，琢磨着哪天把他的聲音錄下來當鬧鈴，絕對能起到絕佳的起床效果。

主任辦公室在頂樓，占據了一間采光良好視野開闊的房間。連知之坐電梯上去，看着景觀電梯外那車水馬龍的城市街景發呆。

電梯的鏡子裏映出她的樣子，長發紮成丸子頭，長相姣好，天生一張微笑唇，長得十分好看，就是表情不大好，一臉社畜的喪。

“叮！”電梯抵達樓層的聲音讓她回過神來，她踏出電梯，看到走廊斜對面主任辦公室的大門敞開，一看就是在等她。

在這個午後，連知之又回想起了學生時代被班主任叫到辦公室訓話所支配的恐懼。

主任盯着自己的筆記本看，連知之瞄了一眼，一眼看出屏幕上的文檔就是她昨天交上去的人物稿。主任慢騰騰地翻完稿子，任由連知之在那如坐針氈，然後從筆記本後頭露出被厚厚的眼鏡擋住的眼睛：“小連啊！”

連知之一個激靈，立刻坐好，做出一副聆聽狀。

“你對談銳這個人有什麽看法？”

日天日地龍傲天、我要我覺霸道總？連知之默默吐槽，她能有什麽看法，她連人家長啥樣都不知道，這種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和她這種底層勞苦大衆之間隔着好幾層階級壁壘呢！

但是她不敢說，試探着道：“就……挺慘的？”

談銳是一個傳奇。白手起家和人合夥創立“希音”公司，專做服務殘疾人及重症病人輔助用具，第一年推出供盲人及視弱患者穿戴的頭戴式耳機，這款耳機可通過3D傳導技術，收集從周邊建築反射回來的音波，從而為盲人繪制出一張專用的導航地圖，方便他們出行。一經推出，全行業轟動。

兩年後，“希音”推出為肢體殘疾人士提供的外骨骼服務，內置多個獨立傳感器，可輔助截癱患者獨立行走，并控制自己的步伐。盡管價格昂貴，市場仍然供不應求。

這兩款産品的問世讓“希音”和談銳一夜之間名聲大噪，人們紛紛議論猜測，在這兩款重磅産品後，“希音”還能推出什麽令人驚嘆的産品，抑或就此江郎才盡。

談銳沒有讓他們失望。去年，“希音”再次推出一款全新産品——自适應手柄——為殘障人士量身定制的個性化手柄，旨在消除殘疾人玩游戲的壁壘，幫助殘疾人實現游戲平等。

“希音”瞬間炙手可熱，借着這股東風順利通過三輪融資，直接上市。談銳作為“希音”的CTO，身價高漲紅得發紫，幾乎所有商業雜志和app都開始用“科技新貴”來形容他，極盡所能稱贊他的年少有為。

然而談銳本人卻很低調，很少接受專訪，網絡上也沒有他的照片。國內最大的八卦論壇“海角”曾有個帖子貼出過他的照片，然而等連知之慕名而去時，照片已經删了。只有底下齊刷刷的瘋狂的“嗷嗷嗷我可以”的評論，能夠讓人判斷出他大概長得不賴。

不過連知之沒太放心上，這年頭略微長得平頭正臉的，只因為是首富公子，都能被譽為“國民老公”，財富和權勢帶來的濾鏡簡直兩米八，所以聽聽就好。

然而就是這麽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還沒來得及用他的光輝閃瞎衆人狗眼，卻一夕之間殒落傾覆，先是與當初的創辦合夥人、如今“希音”的CEO鬧翻，接着又曝出猛料稱兩人理念不合。事實真相吃瓜群衆也搞不明白，只知道最後談銳付出一大筆違約金後從“希音”辭職離開，不知下落。

兄弟反目新星隕落的場景衆人津津樂道了好長一段時間，各種小道消息紛飛，說什麽的都有。人性總是如此，熱衷于造神，更熱衷于把人從神壇拉下。

從科技新貴到衆叛親離，實慘。

連知之寫的那篇稿子就是關于談銳的，此前她除了本報社記者的采訪稿外，還做了許多功課查了很多資料，以公正客觀的态度撰寫了這篇稿子，一切基于事實，立場中立，一點兒猜想和傾向都沒，自覺很有職業素養，她就不明白了主任叫她上來幹啥。

主任抖了抖腿，把筆記本的屏幕轉向她：“小連啊，保守、太保守！自媒體時代，後浪們一浪接一浪湧上，你要還是這種風格，那是要被拍死在沙灘上的呀！”

“主任的意思是……”連知之虛心請教。

“你可以加點元素進去的嘛，我們雖然是正經紙媒，但也不用這麽刻板，嚴肅活潑、嚴肅活潑嘛！比如談銳這篇，你這麽中規中矩的，不吸引人來看啊！你加點別的，比如談銳是因為一個女人和希音的CEO鬧翻，再不行你也可以從談銳的家庭談起嘛，分析一下他的原生家庭，搞點童年創傷出來。這可都是時下熱點呀！用戶們喜歡看什麽？用戶們就喜歡看這些！”

連知之供職于一家報社。自從智能手機開始興起，自媒體開始興起，傳統紙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沒落，眼看就是窮途末路的夕陽産業，各紙媒紛紛尋求出路，一時間公衆號、app，如雨後春筍一般冒了出來，在報道撰寫上也力求跟上潮流。這本來是一件好事，但是顯而易見，連知之的報社好像在這條路上跑偏了……

連知之一言難盡，表情冷漠：“轉發超500……”

主任一拍桌子，臉頰上的肥肉一抖：“那也得當事人告！你知道談銳現在在幹嘛嗎？！”

連知之想了想：“報複社會？”

“他在送外賣！”主任恨鐵不成鋼，“他都淪落到送外賣了，你覺得他還能告你還是咋滴？年輕人，思想要open一點，膽子要big一點，不要束手束腳嘛！”

從主任辦公室出來的連知之膽子沒有變big，脾氣倒是變big了，她回到辦公室，把桌上的筆記本狠狠蓋上：“老子不幹了！”

辦公室衆人側目。

連知之又把筆記本打開：“開個玩笑。恰飯要緊、恰飯要緊。”

衆人發出一陣噓聲。

連知之把主任搞事情的精神傳達了一下，然後說：“我覺得這樣不行。還是要采訪到談銳本人才能寫。”

李韻道：“哎吃了飯再說，先吃飯先吃飯。我下去拿外賣啊。”

報社有一個集中取外賣點，就在一樓大堂，衆人輪流幫忙拿外賣，今天輪到李韻。

她坐電梯下樓了，留下連知之一個人苦思冥想。

不一會兒，李韻手裏提着大包小包上來了，神色十分興奮：“今天換了個外賣小哥哎！超——帥——的！就是我愛的那種精壯的英俊男人！”

女同事們眼冒精光：“是嗎！那明天我們一起下去拿外賣！”

連知之不想說話并且翻了一個白眼，這群人牆頭好幾個、老公天天換，成天曠得如同百年幹涸，但連知之賭一根黃瓜，她們也就開開嘴炮，敢真正開炮的一個都沒有！

衆人拿到自己外賣，不先急着吃，倒都圍攏到連知之身邊，等着看她的外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