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

書名:紅塵四合

作者:尤四姐

文案

最尴尬的年華,遇見最好的他。

本文與《宮略》、《浮圖塔》同屬金浮圖系列,人物有串聯,但單獨成文,文中涉及滿人的語言、稱謂及風俗習慣,但與明清歷史毫無關聯,切勿較真,較真伐開心。

內容标簽: 宮廷侯爵 情有獨鐘

搜索關鍵字:主角:溫定宜、弘策 ┃ 配角: ┃ 其它:

晉江金牌推薦

另類職業造就輝煌人生,從市井到宅門,犯官之後五味俱全的的嫡福晉之路。女主命途坎坷,二品大員之女為生計喬裝十二載,于最艱難的時候,得見芝蘭玉樹的他,是最美好的相遇,也是悲苦人生中最有力的救贖。

作者用細致入微的視角和筆觸道盡世間百态,主配角性格各異、骨肉豐滿,值得一看。

第 1 章

裹腳也翻黃歷,瞧準了日子,雷打不動。

定宜迷迷噔噔叫奶媽子從熱被窩裏扒拉出來,那會兒不過五六歲,才開蒙。揉着倆眼,趿拉着鞋,站在院兒裏的青石砧前。

她媽掖着兩手瞧她,臉上沒什麽表情,“是時候了,今兒可糊弄不過去了。原該三歲給你包上的,那會兒疼你,沒舍得。現在瞧瞧,再耽擱下去,往後受的罪更大。”一面說一面點着頭掉過身去,沖底下嬷嬷比比手,“幹活兒吧!”

定宜擡頭看,兩個衣襟上別着大行針的老媽子過來蹲安,“姐兒別怕,人小骨頭軟,就跟磕泥饽饽似的,想窩成什麽樣兒就窩成什麽樣兒。”說着拿出一雙紅繡鞋,鞋幫繡金花,活像一對小菱角,托在手掌心裏往她跟前一遞,“您瞅瞅,好看不?等咱們裹完了就能穿上啦。”

定宜還小,瞧見老媽子們大褲管下露出的粽子尖兒就害怕。周圍女人都裹小腳,她媽是都禦史的正房太太,地位很尊崇,穿着裙門鑲挖雲頭紋的大紅欄杆裙,邁步連腳尖都看不見,也是個小腳。就對待腳的問題方面,漢軍旗真不如五音旗下的,漢人講究三寸金蓮,講究了上千年了。定宜爹老家大同,大同小腳瘦、小、尖、彎、香、軟、正,馳名天下。這可苦了女孩子們,調理起來比別的地兒更嚴苛。

“咣當”一聲,丫頭把瓷碗磕碎了,瓷片拾掇起來,幹什麽使呢?包進裹腳布裏。瓷片兒在肉上割着,血肉模糊了,爛了、臭了,腳趾頭掰折,腳背弓起來,一雙小腳才能定型。

女人為了好看,什麽事兒都幹得出來,光瞧就疼得慌!定宜眼裏含淚,嘴咧得瓢兒似的,“我看……明兒再裹吧!”

今兒推明兒、明兒推後兒,都推了兩年了。這回她媽橫了心,說什麽都得裹。

誰也沒理她,老媽子把她的鞋一脫,兩只細嫩的腳掌合進手心搓了搓,一下塞進開了膛的公雞肚子裏。

又熱又黏乎,定宜背上寒毛都豎起來了。兩只雞還撲棱翅膀,內髒通着血脈,沒死透,某一處貼着她的腳心,跳得嗵嗵的。

這回怕是難逃一劫,撂進了死胡同,沒轍了。正灰心呢,西邊半邊天黑成了鍋底,雲頭翻滾着漫延到頭頂,丫頭擡眼看,嗬了一聲:“太太,要掉點兒了,大雨拍子來啦!”

話剛說完,芸豆大的雨點沒頭沒腦砸下來,于是什麽都顧不上了,從雞膛子裏拔出腳來就往回竄。老媽子腳小啊,跑起來颠,把定宜颠得找不着北。

反正這場豪雨來得妙,把她裹腳的儀式打亂了,定宜卸了枷,樂颠颠騎在二板凳上,看幾個家生子奴才訓孩子,還在邊上起哄架秧子,“訓得好,小孩兒得說,小樹得掴。”

轉過天來,她媽又瞧了日子,剛預備下東西,打門上進來一撥人,都穿着衙門的公服。領頭的是位王爺,戴紅纓結頂涼帽,聲口裏一股子京韻大鼓味兒,亮嗓子就喊:“女的跟屋趴着,男的全捆起來!”

定宜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兒,使勁往上冒頭,被奶媽子押住了,一只手捂住她的嘴,不讓她出聲兒。她腦子發暈,四周圍混沌,人像掉進了鐵桶裏,只看見白花花的窗戶紙,棂子正中間兒還貼着鵲銜瑞草的窗花。

風真大呀,刮過檐角枝頭,嗚嗚長鳴,叫人心驚。她媽跪在莊親王跟前磕頭,“這裏頭必定有什麽誤會,溫祿對主子忠心天地可鑒,他擢升也是王爺瞧着一步步走過來的。這麽些年,兢兢業業沒少為朝廷盡心,就算哪裏疏漏了,人活于世總難免的。王爺……王爺您是活菩薩,好歹超生,救我們爺一條命吧!”

莊親王低頭看,命底下戈什哈①把人攙起來,蹙着眉頭說:“不是我不幫襯,這事兒是萬歲爺欽點,我也做不了主。宮裏既傳令出來,我這兒先交了差事要緊,後頭有話再議不遲。且等着吧,等案子審清了,要是冤枉,自然還你們公道。”

定宜她爹在都察院任職,挺大一個章京②,從來只有他拿人,沒想到今天風水輪流轉了。溫太太求了半天,“到底打哪兒起的由頭,您給我漏個口風,是您積德行善。”

王爺掖了掖鼻子,“都察院上年判了宗案子,是溫祿主的事,裏頭牽扯了好幾位大員,一氣兒全斬了。如今這案子翻出來重審,得有人頂頭……咱們兩家是有交情的,我說什麽什麽來着?別為點私利存心和人過不去,他嘴上答應,到底沒聽我的。這會兒壞了事,能不能保命,看造化吧!”

她爹和哥哥們被帶走了,定宜覺得天要塌,這一屋子女人,個個像驚了雷,誰也想不出辦法來。定宜人雖小,其實什麽都明白,含着淚搖她母親的腿盡力寬慰,“太太別着急,老爺打個狐哨就回來了。”她媽聽得愈發心酸,摟着她哭到後半夜。

有些事無力轉圜,就像拿手掬水,甭管使多大勁兒,該流還得流。定宜捏着小釣竿,坐在池子邊上釣金魚,身後人來人往,她沒敢回頭看。家裏養活不了那麽多人,太太油碗要幹,砸鍋賣鐵走後門往外填還,她爹還是判了斬監候,嫌上菜市口丢人吶,自己解褲腰帶吊死在牢裏了。她三個哥子呢,朝廷念在她爹“著有微勞”,開恩判充軍,發配長白山挖人參去了。

好好的家,轉眼就散了,多可怕!所幸罪不及三族,女眷們尚且無虞。她昂着腦袋看天,兩只唧鳥飛過去,爹和哥子都沒了,現在的溫家還剩下什麽?豆大的眼淚掉下來,在水面上砸出兩圈漣漪。

人口越來越少,房子越變越小,大屋換小屋,到最後家裏只餘三個人,她夜裏和奶媽子睡西廂房,太太獨個兒睡正屋。

汗水像蠕蟲爬過臉頰,她舉胳膊擦擦,熱得睡不着,翻身坐了起來。柴禾燃燒的哔啵聲猶在耳畔,猛回頭一看,外面火光沖天,上房着火了,她媽還在裏頭呢!她吓得大聲哭喊,奶媽子睡死了一樣,她急得沒轍,啪啪扇她大耳刮子,把她給扇醒了。醒了也不濟,下炕腳底下拌蒜,在踏板上還摔了一跤。抱着她出門找太太,正屋火太大,房檐在熱浪裏扭曲,看不見太太人影。

什麽都沒有了,不能再沒有母親!她掙脫了,拼了命往前沖,奶媽子拽着她不放手,她跺腳哭得聲嘶力竭,“太太……快出來……”

胸口像被磨盤碾壓,疼得抓撓不着。四周圍都是滾燙的火苗子,她覺得自己應該死在這裏了,絕望的當口,一只微涼的手覆蓋在她額頭,幽幽叫她,“樹啊,這是夢見誰家太太了?那太太長得俊吧,瞧這副火急火燎的饞樣兒!”

她倒過氣來,睜開眼,燈火如豆,面前是師哥背光的臉。

“魇着了?又哭又喊的,那麽瘆人呢!”師哥看她氣短得厲害,開櫃門找藥葫蘆,倒了兩顆榮心丸來喂她,站在炕前說,“那個安巴靈武知道吧?前兒畫的押,刑部把折子遞上去,萬歲老爺子圈定了,明兒午時即刻問斬。你這模樣,我料着也當不了差了,還是回師傅一聲,在家歇着吧!”

她說不必,“我不在,誰給師傅捧刀吶?”

師哥聽了嘬嘬牙花兒,“能耐的你,沒你這紅差還不出了呢!”

她聞言觑眼看他,“要不您來?”

她師哥臊眉耷眼背過身去,捂着半邊臉嘟囔,“怎麽犯牙疼了……”

不是牙疼,是肋叉子疼吧!提起捧刀這小子就發蔫兒,不是沒道理的。吃這行飯,臉面能耐全在一口刀上。這刀邪性,平時供在宣武門城門樓子上,比大爺還難伺候。請之前要香燭紙馬祭拜磕頭,不是幹淨人兒近不得身,要麽極陰,要麽極陽,喪了童貞的摸不得,一摸它就鬧脾氣。刀刃磨得再好,要緊時候卷了,砍下去骨肉不分離,卡在脖梗子上動彈不得,刀斧手名聲就壞了。

說了這麽些,再轉回頭來說出紅差。什麽叫出紅差呢?壞了事的犯人上菜市口砍頭,那個就叫出紅差。犯人自己舍不得辭陽啊,上路得有人送一程,不要緊的,刑場上有人等着,那位頭戴紅巾、腳蹬快靴的專幹這個,就是俗稱的劊子手。劊子手,說起來挺吓人的行當,其實也為混口飯吃。這種買賣和閻王爺打交道,煞氣重,一般人不敢招惹。活兒輕省俸祿又高,看開了,給個師爺都不換,如今定宜就拜在順天府最有名的刀頭烏長庚門下。

好好的姑娘怎麽入了這行呢,說起來話就長了。掐頭去尾簡而言之,那時候她媽給燒死了,小四合院也燒禿嚕了,奶媽子帶着她投奔兩頭親戚,都說家裏死的死、充軍的充軍,光落下她,可見命硬,沒一家願意收留她。樹倒猢狲散,古來如此,沒辦法,最後只得跟着奶媽子回了三河縣。

奶媽子家也不富裕,老人都不在了,和家裏哥哥房挨着房,姑嫂常拌嘴,男人不成器,日子過得挺艱難。好在奶媽子是個精明人兒,把她帶回去當男孩兒養,随他們家姓沐,改了個名字叫小樹。大夥兒都知道,女孩子好些地方不方便,易被人打主意,男孩子還強點兒。就這麽,奶媽子那窩裏橫的男人還嘀咕呢,“一個舍哥兒③,虧你當寶貝似的。村頭裏長④沒兒子,把哥兒送他們家過好日子得了,咱們還能換兩袋棒子面,不挺好?”要知道她是個姑娘,早晚使手段禍害了。賣給人做童養媳是往好了說,最壞就是賣進窯子。自己的肉自己疼,別人家的閨女,剮成條兒也不當回事。

奶媽子是真舍不得她,前兩年兒子出花兒【出天花】沒了,奶閨女頂半個小子。只可惜壽元淺,老皇上退位那年染了病,開春新皇上改元就撒手走了。掰指頭算算,過去五六年了,那會兒定宜才十二歲。十二歲的半大孩子該謀生路了,她有眼色,知道留在沐家沒好果子吃,夾着尾巴給烏長庚的老娘提水推磨。人家看孩子會抖機靈,松口收了徒,就給帶回北京來了。

第 2 章

師傅待她好,她也一心一意孝敬伺候,就是秘密不能叫人發現。哪兒有女孩子學劊子手的,說出去這輩子還嫁人不嫁?她也是沒法子,學過泥瓦匠、學過木工活兒,上手早,且要把子力氣,到底是個姑娘,哪裏應付得來?還是奶媽子那男人無意間提起,說烏長庚的手藝好,能幹到六十歲。砍頭嘛,跟砍瓜切菜似的,不費力氣。每年交了秋,大理寺、都察院、刑部共九卿會審完了,有一撥人冬至前問斬,忙也就那會兒,一天十個幾十個的。平時都是零差,堂官老爺說“來呀,推出去就地正法”,那是少之又少。他們這些學徒呢,吃一點兒俸祿,閑着就幹碎催。

反正是好活兒啊,就是頭幾回見了血眼暈。人的身體像一個水囊子,蓋兒給崩開了,裏頭裝的水一下子潑出來,拾擄不起來。她沒見過那麽多血,鄉下殺豬還拿盆兒接着呢,殺人可沒有,一刀下去,血濺五步。那會兒她師哥笑話她,說她人小屁股沉,拉她她不肯挪窩,其實是給吓傻了。

她師哥,大名夏至,愣頭小子,辦事愛往斜裏岔,說話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她來的時候他已經學藝兩年了,雖不大靠譜,對自己人挺實誠。這麽些年了,處處照應她,她剛來和他住一屋,後來大了,和師父提了兩回,說嫌他晚上睡覺磨牙,把一間堆雜物的屋子收拾出來自己搬進去,耳根子這才清靜了。

可是隔一道門擋不住夏至,他照樣來去自如,就像今天師父不在,插門睡午覺,做夢做得正迷糊,他進來把她給叫醒了。

天色漸暗,她往外看,“師父還沒回來?”

夏至唔了聲,“牢頭嫁閨女随了份子的,不吃回來多虧啊。你餓嗎?晚飯做得了,起來吃吧!”

她搖搖頭,“吃不下,先擱着吧。”

夏至拿蒲扇柄探進頸窩裏蹭了蹭,挨在邊上打探,“怎麽老聽見你做夢喊太太呢?要說人大心大想媳婦兒就罷了,十二三歲起琢磨那麽長遠的事兒,不嫌早了點兒?”

她沒搭理他,起身到外頭井裏打水洗臉。吊桶放下去磕着什麽了,就着天上月一看,一個人頭浮在水面上,把她結實吓一跳。再仔細打量,原來是湃了只瓜,瓜藤長,拖着像條辮子。

她嘆口氣轉動轱辘,夏天井水涼,帕子捂在臉上一激靈,腦子也清明起來了。

“安巴靈武那案子有點兒大,”她吸溜着鼻子說,“又牽扯這麽些人,一造兒一造兒往下查,大英的半壁江山都空了。”

“可不。”夏至在藤椅上撅了根篾片剔牙,邊剔邊道,“連皇帝老爺子都怕了,哪兒還等秋後啊,趕緊的吧。越咬人越多,一查到底,朝廷買賣還幹不幹了?擇幾個大頭,結案完了。水至清則無魚的老道理,萬歲爺比咱們明白。”

她小時候經歷過家破人亡,後來入了這行,看慣了官場興衰宦海沉浮,似乎對什麽都不上心了,扭過頭問:“明兒發落幾個?”

夏至豎起三跟手指頭,“明兒是我頭天下海,我這心裏啊……”他晃晃腦袋,“師父說要開個大局,監斬的人裏頭有中堂有王爺,差事辦好了就此出山,辦不好,連師父面子都折了。”

“你不常說天老大,你老二嗎,怕什麽?”定宜拍了拍他肩頭,“師父對你沒說的,你自個兒争氣,一刀揚名,在圈兒裏就混出來了。這麽好的機會別糟踐了,等我二十歲的時候,不定有沒有那麽好的運道呢!不過有一宗你得記好了,歪刀劉當初怎麽得個歪刀的名號?手起刀落他閉眼了,削了人半個腦瓜子,喪家差點兒沒活吃了他。你得睜大眼,砸了師父招牌,我頭一個不饒你。”

夏至正懵呢,聽了話給她後腦勺來了一下子,“小兔崽子膽兒肥,教訓起你師哥來了,看我不湊你丫的。”師兄弟倆繞着院子追打,這是每天必演的戲碼兒。

第二天起個大早,沐浴焚香都收拾好,師父大馬金刀站在門前,塊頭不小,擋住半邊日光,活像廟裏的增長天王。烏長庚四十多歲的人了,孑然一身。因為先後克死了兩個婆娘,到如今再不想那檔子事了。照他的話說,“吃咱們這行飯的,成家就是禍害人。身上背着百十條人命,陽世裏沒罪業,陰司裏記着賬呢!”索性無兒無女,帶兩個徒弟,将來給他治喪發送就成了。

師父頭天喝得有點兒高,沒睡踏實,腫着兩個大眼泡子吩咐夏至,“心要正,手要穩,回頭讓小樹準備上,含塊老姜片子,天王老子來了都不帶顫的。”

夏至響亮地嗳了聲,其實心底裏虛,一早上有股子病态的興奮勁兒。他們大院裏還住着另兩戶住家兒,也是順天府裏當差的。有個綽號叫三青子的,媳婦剛過門就懷了身子,他老愛取笑人家,出門就喊:“三青子,回屋吃個嘴兒,嘬口奶豆子,該動身了啊。”話音才落,打門裏邊潑出一盆水來,把他鞋面兒澆得稀濕。

定宜背着包袱站在邊上奚落他,“該啊,誰讓你嘴欠吶!”

烏長庚脾氣火爆,沖屋裏喊:“三青子,管管你女人,懂不懂規矩?不懂你爺爺我來教!”今兒要當值,臨出門被女人潑一腳水,口彩不好。

三青子出來了,點頭哈腰說對不住,請烏大爺消氣。夏至讓人糟心不是一天兩天,大夥兒都習慣了。定宜不耐煩聽他們吵,頂着日頭出門等人,斜對面有棵上百年的槐樹,七月正是枝繁葉茂的時候,成串紫紅色的花苞垂着,空氣流動,香風十裏。

這片兒住的都是底層百姓,像拾糞的、擡杠子的、搖煤球的……各行各業都有。定宜挨樹底下避蔭,早前就有人在那兒了,是常在東岳廟頭出攤兒賣馃子花生豆的大娘帶着外孫子,跟前擱個小盆兒,不知道在搗弄什麽,見了她一笑,“樹啊,今天又有差事?”

街裏街坊都相熟的,她笑着應了個是。湊過去看,盆裏養着十幾只蛤蟆骨朵兒【蝌蚪】,碗裏還有三尾。大娘把碗往孩子嘴上湊,孩子不樂意,她連哄帶騙的,“這可是好東西,你知道皇上為什麽能當皇上嗎?就因為他敢吃這個!皇上說了,誰吃給誰當将軍,帶兵、還賞大刀。那刀可漂亮了,比你那彈弓子強百倍……”

定宜喉頭發緊,老人們總有妙招,據說吃蛤蟆骨朵兒不長瘡,也不知道靠不靠譜。總之一輩一輩傳下來,鄉裏孩子,小時候幾乎個個生吞過。

那孩子給說動了,稚聲問:“真的?賞大刀?”

他奶奶點頭,“皇上不給奶奶給,你喝,喝了咱們這就買去。”

孩子聽了,接過來就喝。那東西是活物,進了嘴也掙紮,孩子不懂,自然而然嚼了兩下,定宜吃一驚,只覺早晨那碗粥在嗓子眼裏翻騰,差點沒吐出來。趕緊轉過頭去,見師父和夏至出來,忙迎了上去。

順天府在鼓樓東大街路北,從同福夾道過去有程子路,趕車也得跑上兩刻。今天要斬的人雖說會審過,宮裏批兌也下來了,到了行刑之前,走過場還是需要的。

定宜跟着衙役進班房點人頭,昔日位高權重的大臣,今天變成了階下囚,榮辱只在頃刻之間。遇到這樣的犯人總能想起她爹,看着裏頭衣衫褴褛的人,百般滋味在心頭。

眼下衙役說話也變得客氣點兒了,開了牢門一呵腰,“安大爺,今兒案子結了,給您道喜啦。”

安巴靈武是江南河道總督,正二品的官,專事負責江蘇河道的疏浚和堤防。挑河修路最來錢,花銷記了筆糊塗賬,自己再撈點兒,結果剛修的河道夏汛澇了,兩岸百姓受災嚴重。朝廷查下來,貪的數目不小,自己貪還則罷了,居然敢“夥同”,不殺不足以平君父滔天震怒,于是不等秋後了,等不了,麻利兒弄死得了。

畢竟見過大場面的人,沒做出哭天抹淚的慫包樣。安巴靈武從牢房裏出來,身上上了枷,腳上戴着鐐,站在監房門口等交接。定宜托着號冊子問:“叫什麽名字?”

他瘟頭瘟腦通報了姓名,确認無誤,外面的衙役不耽擱,直接上來提人,拉拉扯扯出了號子。

上大堂,順天府還得再問一遍,他不答,自有押解的衙役代為回答。堂上忙着勾招子①,行刑的人在檐下候着。定宜看夏至一眼,堂上三個犯人,其中一個就分派在他手裏。他偷着瞧了好幾回,越瞧越虛,兩條腿在褲管底下直打顫。

“師哥,你怕啊?”她轉過眼瞧檐外明晃晃的天,搖頭道,“怕也來不及了,好好幹,別叫人受苦,算你功德一件。”

夏至穩了穩心神,有點看破紅塵的意思,“既選了這行就沒有回頭路,小樹啊,二十歲前有門道就換行當吧,這活兒……不是人幹的。”

但凡有法子,誰也不能幹這個。她是着急要離開三河縣,姑娘越長越大沒人護着,奶媽子哥哥家有個傻兒子,要是不小心露了餡兒,只有給傻子做媳婦的下場。

她師父門下有定規,二十歲就要開鋒出山,她今年十七,還能混上三年。雞零狗碎的活兒幹幹就罷了,上法場繼承衣缽肯定不行。夏至說得對,是時候該謀出路了,可是出路在哪兒呢?她六歲過後就沒穿過裙子,女人的針線女紅她一概不會,連嫁個人好好過日子的念想都不敢有。

正經人,哪個願意娶刀斧手?

自己琢磨,不過一笑。這時候聽裏頭動靜大起來,犯人五花大綁要出紅差了。外頭三聲炮響,犯人從白虎門出去,門外邊擺着一張八仙桌,上面是衙門準備的辭陽飯,醬肘子一包,大餅一斤,請他吃喝上,吃飽了好上路。

臨要死了,誰能吃得下啊!吃不下不礙的,獄卒拿醬肘子在他嘴上擦擦就表示吃過了。筷子撅斷了一扔,這就上囚車往菜市口去。

菜市口在宣武門外,劊子手用的鬼頭刀就供在城門樓子上,要用得請。沒收徒的親自去磕頭,收了徒弟的由徒弟代勞。定宜和夏至一塊兒上樓,扶着城牆朝底下張望,“不是說有王爺監斬嗎,怎麽一位都沒看見吶?”

夏至點香上貢,一面道:“誰愛和死囚大眼瞪小眼吶,登臺遠遠看着人頭落地就成了,又不是鶴年堂的夥計,湊近了找晦氣麽?王爺們都是講究人兒,不入順天府衙門,徑直到法場,大涼棚底下坐着……”欸了聲,朝遠處一指,“這不來了麽!”

定宜順着看過去,一支隊伍浩浩蕩蕩從遠處而來。因着清了道兒,看熱鬧的百姓被攔在兩旁,中間人馬沒阻擋,愈發顯得趾高氣揚。看見這些天潢貴胄就想起抓她爹的莊王爺,那是老輩裏的王爺,似乎還講點兒人情;如今這些都是太上皇的子侄,和當今皇上平輩兒,一個個驕縱成性,想是養不出什麽好品性來。

她請下大刀抱在懷裏,只覺滿肚子百轉千回。溫家打從改朝換代起就為朝廷效力,到最後興也因他,亡也因他,現在回頭琢磨,實在令人心酸心寒。

第 3 章

下了城門樓子,恭恭敬敬端着刀跟在師父身後。衙門裏押解的人手也多,她就混在人堆裏往前騰挪。天氣太好,大日頭照得人睜不開眼,身上布條子勒着胸口,又熱又悶喘不過來氣。好在就三個人犯,花不了多長時候,他們受得住這份熱,中堂王爺們也受不住啊!

踮腳看,鶴年堂門口搭起了棚子,臨街商鋪全在門前擺上條案,備酒、供好了白米飯和蒸菜,這是給犯人送行。黃泉路上可以沒有笙歌,但不能沒有酒菜。要是犯人願意賞臉吃一口,那這家就積了大德了,閻王爺會在賬目冊子上記上一筆,這家可以貼大紅對子操辦一回,比辦喜事還熱鬧呢!

鶴年堂在四九城裏有名,不單因為它湯劑地道。老百姓罵人,蹦出來一句“上鶴年堂買刀傷藥去吧你”,那可不是好話。鶴年堂對面就是菜市口,據說有時候半夜來人敲門,要買藥。問哪兒不自在呀,人家說脖子疼,可見是鬧鬼了。掉了腦袋碗大個疤,能不疼嗎,所以鶴年堂的夥計每逢犯人出紅差就在門前搖算盤,嘩啦嘩啦的,據說能驅鬼辟邪。

定宜一行人打門前過,算盤珠子吵得腦仁兒疼。她別過臉去,仿佛能避讓似的,挨過了這截就好了,三伏天兒,太陽底下待久了要發痧。

犯人由東向西排開,大涼棚底下的監斬官們也都落了座。她朝臺上張望,兩眼曬得發花,由明及暗,實在看不真切。數了數有五個人,一色朝服頂戴。正中間的是親王,親王超品,連順天府尹都要奉承他們。不過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其中一位頭子活絡,不時和邊上官員交頭接耳,另一位端穩如山,一味靜坐。定宜暗扯了扯嘴角,這樣的人,若不是眼瞎心盲,就是鐵水澆鑄成的。

正瞎琢磨着,後邊有人扯她衣袖,回頭一看,一個長随打扮的往她手裏塞了個瓶兒,邊使眼色邊道:“這是鶴頂血,回頭你瞧準了機會喂給安靈巴武。”

鶴頂血是鶴年堂獨創的藥,據說服了周身麻木,疼痛不覺。藥雖好,卻不能随意用,劊子手有很多忌諱,哪一處出了纰漏,轉眼就招黴運。她可憐那些問斬的人,卻不能為此壞了師父的規矩。朝刑場上瞥了眼,手往前一推,“對不住了,吃哪行飯操哪樁心,我只管捧刀,旁的一概不問。”

那人嘿了一聲,這些人裏數他最閑,找他是擡舉他,不識好歹!

“你知道這藥是誰讓給的嗎?耽誤了差事你吃罪不起!”

她聽了一笑,“耽誤也是耽誤您的差事,和我什麽相幹吶?”

那人要上臉,烏長庚發覺了,壓着嗓子呵斥,“什麽時候了,還嚼舌頭!”

她忙縮脖兒過去,那人只有幹瞪眼。師父問她出了什麽事兒,她随口敷衍兩句,心裏遲登着,總覺有道目光尾随她,還是從大棚子底下的監斬臺上射過來的。她有些後怕了,難道這鶴頂血不是喪家托付麽?還是安靈巴武和哪位大官有牽搭,人家私底下走交情?

不敢想,越想越忐忑。西南角上角螺嗚嗚吹起來,刑名師爺拔着嗓門兒宣讀罪狀,這時候也沒工夫計較那些了,趕緊把鬼頭刀呈給了師父。

朱砂打勾,這就要開刀問斬。夏至經過她跟前,她悄悄把一塊姜塞進他嘴裏,這是師父事先交代的,一則壯膽,二則醒神。劊子手手藝也分三六九等,好的把式勁兒拿捏得很準,斷頭不掉頭,便于喪家收屍縫合。至于夏至這樣的新手,就不奢望幹得漂亮了,穩紮穩打才是正理。力道沒用好,一刀下去卡在脖梗這兒,那陰骘可就損大了。

午時三刻眼看到了,劊子手都就了位,包大刀的紅布也摘了,刀背上兩朵小紅花映襯着寒光四射的刀身,有種奇異的對比。老百姓看熱鬧,爬樹登高唧喳指點,這會兒也靜下來了。報時官揚聲高呼“吉時到”,又是一聲炮鳴,恍惚聽見刀鋒破空的呼嘯,然後傳來沉悶的噗噗聲,噴湧而出的血按不住,很快染紅了四周圍的黃土地。

身首分離,看上去有點奇怪。之前嗚嗚悲鳴的喪家被這一幕唬住了,似乎忘了哭,但是突然回過神來,便迸發出更為撕心裂肺的呼嚎。定宜總不忍看這幕,死了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要經受痛苦和煎熬,因為經歷過,像個噩夢不敢回顧。

衙門砍完了人,無親認領的要拉到城西掩埋,有家眷等着收屍的就撂下不管了。夏至算入了行,雖說不能和師父比,至少差事是順遂當下來了。只不過這人出息不大,下了場子兩條腿哆嗦得站不穩,也不敢回頭看,胳膊搭在定宜肩頭,牙關扣得咔咔作響。

定宜忙掏扇子給他扇風,“師哥定定神,事兒都完了。”

夏至哭喪着臉挨在一邊,看見袖口上濺的兩滴血直犯惡心,嗚嗚咽咽道:“我恨我爹媽啊,窮死餓死也不該送我學這行當。這叫什麽呀?”他兩手攤在她眼前,“你瞧瞧,瞧見嗎,我手上沾血了,我他媽夜裏甭想睡囫囵覺了,今兒晚上咱倆做伴吧!”

她擰眉打掉他的手,“能不能長進點兒?婆婆媽媽像個娘們兒!瞧師父辦差瞧了七八年,輪到自己就這膿包樣式!”

“那不一樣,不一樣……”

她推了他一把,“回去洗洗歇着吧,您往後是爺了,我還有活兒要幹呢。您沖我訴苦,挨不上!”

她是個學徒,打掃法場也有她一份,頂着大日頭撒土蓋血,她可比他勞碌多了。

嫌他礙手腳把人打發走,監斬臺上的大人物們還沒散,臺子周圍戈什哈圍得滿滿當當的。她和幾個衙役扛着桑樹枝過來清掃,把事先準備好的沙土蓋在血跡上。蒼蠅嗡嗡在耳邊彙集成群,地面上燙,一陣陣熱氣混着血腥味直沖鼻子,那味兒真夠叫人受的。

正憋着一股勁兒,來了個侍衛打扮的上前叫她,咳一聲道:“你,手上活兒撂下,那兒王爺傳呢,跟着過去磕頭吧!”

定宜直起身四下看,她師父和師哥都回衙門去了,這兒只剩下她和幾個雜役,抽冷子說王爺傳她,估摸着是剛才鶴頂血的事兒闖禍了。心裏有點生怯,可是既發了話,不去又不行,只得應個嗻,低着頭,垂着兩手,腳下一溜小跑上了監斬臺跟前。

菜市口地方不大,監斬臺占了道兒,大約人要散了,兩頭停着幾頂竹絲亮轎。定宜不敢擡頭看,只聽一遞一聲客套寒暄,全是官話和場面話。

她也不言語,悄悄在一旁靜待,侍衛過去通報了,一會兒又折回來,上手就往外拉扯。她心裏沒底,跌跌撞撞跟着走,一直給拉到了兩擡轎子中間,侍衛惡形惡狀推她個趔趄,“等着,一會兒王爺有話要問。”

她嘟囔了聲,“我也沒做錯什麽,這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

錦堂春

錦堂春

容九喑第一眼見着那小姑娘的時候,就生出了不該有的念頭,嬌滴滴的小姑娘,撲到了他腿上,奶聲奶氣的喊了聲,“阿哥!”忽然有一天,小姑娘被他吓哭了,跑得遠遠的,如風筝斷了線
可那又如何?腐朽生花,彼岸黃泉,他都沒打算放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