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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為了當差不出岔子嗎!問話,問什麽話呀?”

橫豎這回兇多吉少,安靈巴武頭都砍了,那位王爺還這麽不依不饒的,怕不是個好糊弄的主兒。

扒着轎沿往臺子上看,已經到了拱手話別的當口。順天府尹她是認識的,可惜人家往那頭去了,遠水救不了近火。傳她的不知是位什麽王爺,她偷着瞄一眼,兩隊侍衛簇擁着鳳子龍孫過來了,她胸口跳得砰砰的,有種大難臨頭的預感。這時候來不及想太多了,一雙描金皂靴踏進視野,她緊走幾步上前,不等人發話,先跪下磕了個頭,“小的沐小樹,給王爺請安啦。”

頭頂上飄下來的嗓音帶着冷,大七月裏也叫人不寒而栗,“你就是烏長庚的徒弟?”她應個是,那位王爺沒叫起喀,手裏扇子搖得呼呼生風,冷笑道:“我當三頭六臂呢,原來是個還沒長全的半大小子!你膽兒不小,爺的令你敢不聽?”

這類天潢貴胄,和他講道理不一定行得通,老老實實認個錯,興許能成。便又磕一頭道:“請王爺明鑒,小的并不知道那藥是王爺叫給的,要是先頭人早早兒知會我,說什麽也得把爺吩咐的事兒辦妥。”

傳令那位不樂意了,在邊上反駁,“話可不能這麽說,你也不問問是誰的示下,張嘴就把人蹶回姥姥家了。這會兒眼見不妙,往別人頭上扣屎盆子,沒門兒!”

“我蹶您,您嘴上沒落鎖,差事交代不明白,橫豎不能怨我。”說完了再朝王爺一揖,“王爺您聖明,小的是個雜差,上不得臺面的人,沒有那麽大的膽兒敢和您叫板。只要是您的示下,別說一口鶴頂血,就是鶴頂紅,我也給他灌下去……小的說胡話兒您見諒,您仁慈,見不得安大爺受苦,咱們雖吃這行飯,也不是全無人情味兒的。可王爺不知道,刑場上好些規矩,打入師門那天起師父就囑咐好了。鶴頂血用了血脈不通,全憋在腔子裏,咱們做劊子手的,就圖個場面好看。一刀下去,嘭——血濺起老高……”她歪着腦袋想了想,急于保命,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麽。他們家就敗落在姓宇文的手裏,所以見了這些黃帶子有種天然的恐懼。

她頓下來,上頭也沒言聲,皂靴沒挪地方,她覺得運氣夠好的話,沒準兒能逃過一劫,畢竟那些話也挺有理有據的。沒曾想王爺底下戈什哈不買賬,炸着嗓子道:“王爺是受人之托,事兒沒辦成,人家跟前不好交代。你折了王爺的面子,明白不明白?爺的面子金貴,把你皮扒了都不夠填還的。你說了一車話,全照你們刀斧手的難處來,你們的難處,關別人球個事兒!”

定宜忍不住往後縮了縮,“別發躁,有話好說……我瞧安爺雖犯了事,腰杆子卻硬氣得很,上刑場半點也不怯,給他鶴頂血,人家未必領情。其實人到了這地步,生死置之度外也就不覺得疼了,真的。”

還真的呢,這小子橫是不要命了!那位王爺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你言之鑿鑿,我卻不信,非得你死一回,才能知道這話當不當得真。”

話音才落,後面幾個虎狼侍衛撲了上來。朗朗乾坤,這是要草菅人命麽?定宜腦子裏嗡地一聲,愕然擡眼看過去——好一位王爺,生得挺标致的臉盤兒,卻有副鸩酒裏泡過的心腸。為這麽點小事就打算要她的命,宇文家出禽獸,這話印證在這兒了。

王爺一肚子氣,瞧什麽瞧?死到臨頭了還敢回眼?下等人裏出刁民,就算長得齊頭整臉,刁民還是刁民。雖說犯的罪過不至于死,但是刑律以外自有皇家的威嚴法度不容亵渎,得罪了王爺,活剮都夠夠的了。

他掃了左右一眼,“等什麽?拖下去!通知大興縣來領腦袋,就這麽定了。”

定宜啊了聲,今天就交代在這兒了?

千鈞一發之際,轎子後頭走出個人來,聲氣兒不像這位急進,咬字很準,語速也慢,但是字字句句透着利落,說:“大熱的天兒,七哥消消氣。一個小碎催,哪裏值當你發這麽大的火。”

第 4 章

定宜給押得直不起身來,勉力擡頭看,說話的是同來的另一位王爺。

這王爺長得比七王爺更得人意兒,七王爺是滿臉的驕矜,這位呢,模樣不跋扈,眉眼也謙和。有的人五官湊在一塊兒覺得挺好,拆開了不能看,他卻不一樣。以前老聽說宇文家出美人,她以為泛指女人,原來并不是。王侯将相嘛,作養得好,和她四周圍那些平頭百姓雲泥之別。她自小家敗,沒讀過多少書,但是閑着也愛從書攤兒上淘換詩集。想起來有句話形容他很合适,叫腹有詩書氣自華——他一定是個有學問的人,有學問,自然就熏陶出那份從容優雅來了。撇開舊恨不說,定宜這刻還是很感激他的,不管怎麽樣,能替她說句話,可見這人至少比七王善性。

至于七王爺弘韬,衙門裏唠家常時偶爾提及過,聽說脾氣不好,幹什麽都愛較真,白瞎了賢親王的名號了。

“你不知道裏頭緣故。”七王爺有點不耐煩,“和你說不上。”

“我問過底下人,照我看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安靈巴武既然已經伏法,前頭的種種不提也罷。”那位好心王爺看了她一眼,“依着我,不該殺,倒該賞。”

七王爺聽得立起眉頭來,“你的意思我明白,可他拂了我的意。”

“滿朝文武都躲着,事情也平平順順過去了,臨了你倒沾一身腥,叫人說你和安靈巴武有牽扯,這話傳到皇上耳朵裏,好聽麽?”他踅過身擡了擡下巴,“把人放了。”

戈什哈都是旗下包衣,主子的兄弟授了意,不敢不聽,也不敢全聽,手上松了松,猶豫着看弘韬臉色。弘韬剛才火氣大,脫口一說,再倒過頭來想想,的确有不當之處。其實一只蝼蟻,碾死就碾死了,沒什麽大不了,要緊的是消息傳出去,對他自己沒好處。利害關系一計較,那股子熱氣也冒完了,打算順杆往下滑。

“沒聽見十二爺的話?”他胡亂擺了兩下手示意放人,但是就這麽饒了他又太便宜他了,因橫眉冷眼道,“今兒算你運勢高,沒有十二爺替你求情,不要你命也打你個腿折胳膊爛。下回長點兒心,再犯在我手裏,仔細你這一身皮!”

定宜先前吓出一身冷汗來,那些侍衛一松手,簡直像閻王殿前轉了一圈,腿裏都帶着酥。待緩和下來,呵腰說是,“小的記下了,下回見了王爺一定好好伺候着。”那頭要上轎,她緊走兩步上去打簾,“天兒熱,王爺受累了……您好走。”

就這麽,七王爺手指頭漏道縫,夠她超生的了。回過頭來再看十二王爺,太陽光照在他肩頭的行龍上,龍首四爪,立在那裏,偉岸如山。

他似乎并不指着聽她的客套話,事兒辦完了,邁過擡杆進轎門,定宜雖遲疑,還是蹭過去喚聲王爺,就地打了個千兒,“今天多虧了王爺,小的才保住一條命。您的大恩大德,小的沒齒難忘,以後王爺有吩咐,小的肝腦塗地,報答王爺救命之恩。”

她說了一堆,奇怪醇親王像沒聽見似的,坐定了,表情也沒什麽大變化。竹篾編成的圍子透風,夏天代步清涼,窗口的小簾子被風吹得飄起來,有零星的光落在他臉上身上,寶相莊嚴,叫人挪不開眼。

王爺就是王爺,派頭大是天生的,救了你不表示願意搭理你。她讨了個沒趣,轎子上肩了,只好讪讪退到一旁,倒是邊上一位近身長随應了她一句,“王爺知道了,往後辦事留神,救得了你一回,救不了第二回。”

她一疊聲道是,把腰弓得蝦子似的,“恭送王爺。”

親兵在黃土道上走出一片揚塵,腳步隆隆去遠了,她這才直起身來。視線追随,唯見轎頂天青的燕飛翩翩,這樣充滿血腥的地界兒憑空冒出一股清流,難得,但也格格不入。

她劫後餘生,把衙門裏其他人吓傻了,一個個遠觀不敢靠近。等那些親王和侍衛們拐了彎才圍上來,縮脖兒吐舌頭說:“你小子命真夠大的,回去告訴你師父一聲兒,今晚上下碗面吃,撿了條命,多活幾十年。”

她長出一口氣,突然覺得天旋地轉,抹着臉上汗嘀咕:“可把我給吓懵了……”說着人就癱下來了。

大夥兒“喲”地一聲,敢情天熱又受了驚,兩下裏夾攻中暑了。七手八腳把人擡進鶴年堂,擱在藤榻上,絞涼帕子擦臉、給她扇風,夥計兌好了醋茶灌她,折騰半天才緩過勁兒來。她還惦記刑場上,掙紮着朝外頭指,“我活兒還沒幹完吶!”

幾個人忙按住她,“早辦利索了,躺着別動,剛還陽還不容人喘口氣?那麽點子活兒,三兩下就收拾完了,拖到這會兒招蟲,鶴年堂甭做買賣了。”

她松懈下來,重又躺回去,兩眼直勾勾盯着房頂。剛才那通好折騰,以前的事兒像竈房發大水,什麽甜的酸的都湧了出來。因為經歷過,覺得活着真不容易,這是遇見了好心人,要是那位十二王爺站幹岸,她這會兒應該下去找她爹媽了。其實她也看得開,死的當口難受,過去了就松快了。認真說,死了倒好了,強似現在不男不女的活着。要不是那些常混在一起的人知道她不愛刮痧,在她迷糊的時候給她把衣裳剝了,那這口飯就吃到頭了。

大夥兒啧啧為她慶幸,說十二爺是個好人吶,是她命裏的福星。衙門裏當雜差的,大官能見着幾個,離真佛隔了十八重天,王爺殺人聽過,王爺救人稀罕。張得全抓耳撓腮嘟囔,“醇親王不常見,聽說剛從喀爾喀回來?”

鶴年堂街面上做生意,迎八方客,消息也比他們靈通,夥計撣着櫃面應:“你們不知道啊?醇親王他媽是喀爾喀貴妃,位分雖高,擱着就是個擺設。老皇爺和太後的嬌兒子十三爺,兩朝正統,那是眼珠子。旁的兒子嘛,眼眶子不敢說,總差了一截兒。醇親王十三歲封貝勒,派到喀爾喀做土地爺去了,一待就是十來年。這期間喀爾喀左翼偷摸着想造反,還沒起事呢,走漏了風聲,十二爺鐮刀割麥子,唰唰全給他收拾了。立了功也不流放啦,回京,封了和碩親王,可給他媽長臉了。”

大夥兒都贊嘆,越受擠兌越有能耐,真好樣的!

夥計歪脖兒咂了兩下嘴,“可惜了的,那麽好的爺……”

大夥兒又追問怎麽了,他光搖頭不吱聲,大夥兒罵他,“話說半截不是人,趕明兒你姐姐生孩子,生一半留一半。”

“你們這幫人……”夥計急赤白臉拿手指頭指點,“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告訴你們,你們也沒機會驗證……醇親王啊,耳朵不好使!月有陰晴圓缺,人有瞎啞聾瘸嘛!不過聽雖聽不真周,架不住人家聰明。只要你正對着他說話,照樣一句一句回得明明白白的。”

定宜原還躺着,聽見這個坐了起來。難怪剛才道謝他沒反應,原來是這麽回事。看人口型,腦子裏還得琢磨,真夠費勁的。好人坎坷,壞人倒逍遙。就說那位七王爺,聾的怎麽不是他呢!

大夥兒悵惘着:“好好的,怎麽得了這毛病?能說話,那是後來聾的?”

“九成是。”夥計點頭說,“打小兒聽不見,怎麽學說話呀?”

大家聊得正起勁,鶴年堂掌櫃的進來了,瘦高個兒老頭,顴骨上長雀斑,臉往下一拉,活像個褡裢火燒,沖夥計高喝:“說什麽呢,活膩味了是怎麽的?那是王爺,你當是你們家街坊吶,亂嚼舌頭給鋪子招禍,我活撕了你!還嫌我不夠煩吶,我這兒一腦門子官司呢!”

掌櫃的一罵,大夥兒悻悻然。碰巧夏至得了消息來接人,進門拍大腿就數落:“殺千刀的楊二叫我來收屍,吓得我肝兒都碎了。蒙事兒蒙到我頭上來了,姥姥!”說着面門耳朵一通捋,居然眼泛淚光,“雖說咱倆常拌嘴,你要是死了,我還真舍不得。”

邊上人添油加醋描述當時場景,定宜覺得挺沒臉,叫人押着不好看,她到底是個姑娘,實在不願意再回想了。下榻穿了鞋拽夏至,笑道:“這不是沒事兒嗎,別一驚一乍的。師哥咱回吧,我得給師父報平安。”言罷沖大家拱拱手,“偏勞了,我這兒道個謝,回頭我師哥在小仙居包場子請大夥兒喝酒,大夥兒賞臉。”

夏至嗳了聲,“我多早晚答應來着?”

“就這麽定了,回見。”她扯着夏至出門,嘀嘀咕咕抱怨,“我不是你師弟啊?白撿了條命,你得給我壓壓驚。”

夏至思量思量,咬着牙說成,“只要活着就好,我真怕看見你掉了腦袋的樣子,剛才路過皮匠鋪和老馬頭說定了價格,二兩銀子給你把腦袋縫上。既然沒死,這錢拿出來沖喜,值了。”

師哥到底是師哥,定宜吸溜兩下鼻子,上了他原先用來準備拉屍首的排子車。

季鳥兒【知了】在枝頭叫得興起,蓬蓬的熱氣迎面撲過來,她打着黃栌傘問:“師哥,你知道醇親王嗎,今兒是他救了我。”

夏至唔了聲,“這位王爺不怎麽在外走動,我知道的有限。怎麽,你惦記着報答人家?人家是黃帶子,舉手之勞辦件好事兒,沒準兒轉頭就忘了。你要是提溜着京八件上門謝恩,人家王府裏管事的門都不讓你進,你可消停點兒吧!”

她倒沒想什麽謝恩,就是聽說他有耳疾,心裏可惜罷了。和夏至一說,他咳了聲,“人活在世,溝溝坎坎少不了。宗室吃朝廷俸祿,可憐能賽過咱們?拿人頭換大子兒,誰願意一手血呀。要是給我個王爺幹,我情願聾了呢!”

也是的,她自嘲地笑笑。自己到了這份上全拜他們那號人所賜,雖說一碼歸一碼,反正不待見姓宇文的。她現在一門心思攢錢上長白山找哥子們,等找見他們,自己就不是無依無靠的了。今天的事不過是個尋常際遇,過去了也就忘了。

第 5 章

市井多濁氣,同在四九城,換個地方就大不一樣。

臨近傍晚的時候諸王進暢春園,今天是固倫公主壽誕,都來吃她的壽面。固倫公主和睿親王弘巽是同胞,按着兄妹排序來說是墊窩兒【最小的孩子】,父母疼愛,從小養在身邊,比起一般公主要嬌貴許多。祁人沒有及笄的說法,滿十七就算大人,因此十七歲的生日尤為重要。太上皇和太後遠在雲南都回來了,兄弟們自然也要來道賀的。帝王家人情淡薄,這當口裝也要裝得親厚。一家子聚攏來圍桌吃飯,聽示下聊家常,這天連皇上都不能例外。

園子裏松風習習、綠水環繞,走過丁香堤時腳下微有震動,擡眼看,不遠處大水車汲汲轉動,帶起的水花四散奔襲,在湖面上籠起薄削的一層霧,朦胧中霞光蕩漾,很有些詩意。

風中送來一陣歌聲,細聽是昆曲,曲調婉轉一唱三嘆,弘韬駐足問邊上太監,“這是三爺進送進園子的小戲兒?聲口不錯,回頭帶來見見。”

小太監呵腰道是,笑得滿臉褶子,在前邊挑燈引路,“三爺說太後愛聽戲,從朝晖戲園尋摸來的人。生旦淨末醜一色都是十幾歲的漂亮姐兒,鮮煥着吶。這些人擅細曲,鼓點兒一打,《桃花扇》唱得人骨頭發酥。七爺既發了話,過會子我回禀花兒總管一聲,您和十二爺找個僻靜地兒,把人撥來給您二位單唱。”

弘韬轉過臉一皺眉,“張嘴就飄三四裏,老爺子知道了還得了?留在園子裏不成,和芍藥花兒說,想法子帶出去,到我府裏設個堂會,咱們哥們兒聚聚。”說着轉過身拍了拍老十二胳膊,“弘策,今兒皇上也來了,要是問起安靈巴武的事兒,我回不了,全由你擔待了。”

先前不管不顧,到後來也擔心消息傳進宮。安靈巴武的案子牽扯廣,皇上提溜出來給朝臣們做榜樣,自己往刀尖兒上撞,要不是老十二攔着,死一個刀斧手,叫有心人捅上去,光摘他頭上幾顆東珠不能了事。

自己心裏沒譜,全指着這位弟弟。十二爺是靠得住的人,皇上跟前能說上話。不像他似的,皇父還沒退位那會兒,他和六爺弘箢愛糾纏東籬太子,後來東籬太子因謀逆削了宗籍,給悄悄送到外八廟那片出家了,二阿哥也就是當今聖上,還曾在上書房罵過他狗腿子。雖說這麽些年過去了,兄弟們都長大了,可是見着皇帝他總不能釋懷,心存惕然,是小時候落下的病根兒。要說真怕,倒也不盡然,就是不大自在。他天生反骨,聽不得責難的話。都是一根藤上下來的,誰又比誰高貴呢!

至于弘策,他是兄弟之中最好說話的。太上皇有十三子,他倒數第二。當初太上皇和皇太後鬧了四年別扭,中間兒喀爾喀臺吉送來他母親,進宮冊封了貴妃,不說聖寵無邊,也算是駕前紅人兒。後來那二位冰釋前嫌,喀爾喀貴妃爬得高摔得狠,和其他幾位妃嫔一塊兒給撂在了朗潤園裏。喀爾喀幾番秋狝進貢不得聖心,漸漸連老十二也失勢了,遠遠打發走,近年才回北京來。

可惜了這耳朵,據說是校場上紅衣大炮走火震聾的。好好一個皇子,借着戍邊的名頭流放三千裏,弘韬不知道其中緣由,橫豎替他冤得慌。

外頭颠沛,不及京裏日子富庶惬意,弘策倒沒什麽埋怨,淡淡的言語,淡淡一副笑模樣,沒有鋒棱,照樣掩不住渾身的輝煌。仿佛某個看不見的角落裏有火騰騰燃燒,這是宇文家子孫的風骨,到他這兒傳得最地道。

他認真看他口型,點頭道:“七哥放心,我心裏有數。”

弘韬吃了定心丸,擡手攏攏鬓角,又有了精氣神,“那成,才剛還說要找人唱堂會呢,到時候我讓那金來請你,咱們再好好敘話。”

唱堂會聽戲,邀他等于讓瞎子看花兒。弘韬背着手走在前頭,他自嘲一笑,在後面緩步踱着。放眼遠眺,暮色四合,遠近的亭臺樓榭都挂起了燈籠。暢春園是個避暑的好地界兒,因為臨水而建,夏天濕氣大,湖面多地面少,在這裏頤養很适宜。說到這個想起了他額【è】涅,這一輩的太妃和旁的不同,不得随子歸邸,只能分園而居。這程子軍機處忙,他沒能抽出空去瞧她,等手上事交代了過朗潤園請個安,也免得那邊老是記挂。

正兀自打算,冷不防後頭有個人縱上來。要換了平常,一個過肩撂在地上,可這兒是暢春園,這麽大膽,除了土霸王沒別人了。

他把人從背上摘下來,“今兒準你百無禁忌?仔細阿瑪看見了要說。”又笑着沖她拱手,“壽星公,我這兒給您道喜了。”

固倫公主十七了,還是小孩兒心性。早前跟着從北到南,宮裏規矩學得少,比框框裏養大的公主活泛得多。也因他們年歲相差較之別的兄弟姊妹要小些,他上喀爾喀前和她走動多,彼此交情不淺。

她按着膝頭給他蹲了一安,“給哥子請安了。”

弘韬聽見了折回來,“糖耳朵,你管他叫哥子,跟我分得清清楚楚叫七哥?”

公主翻眼兒,“我還管我十三哥叫弘巽呢,您可知足吧!”一頭說一頭上來,親親熱熱搭着弘策胳膊,怕燈遠照不見她臉,讓太監寇海提燈舉高,對弘策道,“您今兒給我帶好玩的了嗎?上回那笛子有個鑽孔裂了,不好吹了,您得空再給我弄一個,象牙的就成。”

沒等弘策答應,弘韬就開始嗤笑,“象牙雕笛子,虧你想得出來。這是給你好哥子出難題呢,雕個唢吶還差不多。”

公主太不待見他了,也不搭理他,一味纏着弘策要壽禮。

這個小妹妹大夥兒都擡舉着,知道她性子與人殊,事先都預備好了的。弘策說:“我請人做了套《鐘馗嫁妹》,兩個鬃人師傅花了一個多月,也不知道你喜歡不喜歡。”

所謂的鬃人是民間絕活兒,拿膠泥做腦袋和底座,底座底下粘一圈寸來長的鬃毛,秫稭稈做好了身架,描上臉譜穿上行頭,都擱在銅鑼上。銅鑼一敲,小人兒彈跳着轉動起來,刀來槍往,比臺上唱戲還好玩兒。

公主不看重值錢東西,對那些小玩意兒更上心。太監把盒子呈上來,她揭開一看,裏頭鐘馗頭戴軟翅帽、身穿大紅袍、腰系犀角帶、腳蹬歪頭靴,楦個膀子撅個屁股,真像那麽回事兒!

成套的東西就是齊全,但凡戲文裏有的這兒都有,連嫁妝和花轎都精巧到家。公主撫掌贊嘆,“十二哥您真好,這東西撞進我心坎裏來了。上回的毛猴兒【民間工藝品】我叫人鑲了個玻璃框子,放在匣子裏埋沒了,擱在案上常能瞧見。這個也得拱起來,将來公主府建好了要帶過去的。”

弘韬又笑開了,“不害臊麽,建什麽公主府,着急嫁人?”

“你閉嘴,不說話能憋死你?”自己手足,黑燈瞎火裏不拘謹,袍子一提,公主一腳丫子踹了過去,“您可悠着點兒吧,朝廷要往北邊派人駐守,阿瑪問打算派誰,二哥哥說‘左不過老六老七’。這麽些親王裏就你倆閑着,不派你們派誰?北邊這會子天可冷啦,重冰積雪,非複世界。去了不能揉鼻子,一揉就掉啦!”

弘韬大吃一驚,“點了我的名頭?定下了?”

固倫公主扭過身去,曼應道:“定倒沒定下,不過也差不離了。”

弘韬駭然問弘策,“你聽見沒有,朝廷往寧古塔派戍軍呢!”

這件事軍機處早就議了,于他來說沒什麽可意外的,“前兒接了封密折,說副都統不法,把那邊弄得狼煙四起。披甲人和旗丁眼看要反,得有個管事的過去料理。”

這可不是好玩的,京裏養尊處優的宗室,哪個去過那苦寒之地?命大的,辦好了差事回來也許有封賞;命不濟點兒,在那兒不是凍死就是被反賊打死。即便能逃回來,差事辦砸了,皇上不給好果子吃,一樣活得窩囊。

這麽一來覺得事兒不小,定了定神上前拉他,“咱們這就去見皇上,想法子推脫要緊。”

他們疾步朝延爽樓走,公主把嘴噘得老高,“弘韬這人缺心眼兒麽,我還有事兒請教十二哥呢!”

寇海觑了她一眼,“主子,十二爺沒指婚,也沒聽說有相好的,您和樓侍衛的事兒人家拿不了主意。要不還是找十三爺吧,您和他交個底兒,請他促成也一樣。”

“他?”公主嗤了聲,“他今兒查案子,和街面上放印子錢的打了一架,這會兒正思過呢,指望不上他。”說着垂頭喪氣往另一邊去了。

天都黑透了,水榭上宮燈高懸。沿着回廊進延爽樓,外面太監宮女往來,透過窗上绡紗能看見樓裏境況。人聚了不少,一屋子黃帶子。太上皇坐正座兒,懷裏抱個奶娃子,想是皇後的第二子。祁人抱孫不抱兒,太上皇當初何等了得的人物,如今也顯出老态,兩鬓花白了。

他們進門,恭恭敬敬掃袖打千兒,“兒子給皇阿瑪請安。”再微偏過身,對側座上的皇帝行禮,“臣弟給皇上請安。”

太上皇一笑,“都起喀吧,沒外人,別拘着了。”一個一個兒子看過來,“老十一還沒到?”

皇帝應個是,“大約有什麽事耽擱了。”

弘韬坐在圈椅裏朗聲笑:“他能有什麽事兒,天生的手腳慢。上回高師傅做壽,吃散了席他才來,師傅和師母愕着,不知道怎麽支應他。他一看人都走了大半了,也沒臉坐下了,随了份子獨個兒上德勝樓叫了桌菜。吃完回府還吹呢,哎呀今兒去得忒早啦,人都沒來齊,等半天湊不滿一桌,不耐煩先回了,半道上遇見勒敏,在外頭吃了一頓。正說呢,勒敏打門上進來,咋呼着說他是水濑托生的,去得晚舔盤兒底。瞧瞧,鬧了個沒臉。”

大夥兒聽得直搖頭,太上皇的這群兒子,一人一個脾氣,什麽稀奇古怪的都有。

大家熱鬧說笑,有個人卻游離于塵世之外。皇帝轉過臉看,弘策在他右手的座上品茶,低垂着兩眼,手指一下下撫那荷葉把盞。官窯瓷器胎子薄,上面覆一層淡綠的釉,燈下有琉璃般的浮光。弘策的手指很美,纖細白潔,與那茶盞相得益彰,乍看之下,有種攝人心魄的力量。

第 6 章

因為耳朵不好,他的世界一直很安靜。聽不見曲樂、聽不見流水落葉,也聽不見風聲雨聲。六塵①中缺了一塵,天宇靜闊,心似闌海,雖生在帝王家,卻比旁人多幾分澹寧,因此也更顯得踏實可靠。

要同他說話,必先叫他注意你。皇帝探手在他肘上一碰,他立即放下茶盞轉過身來,碧清的一雙眼,能洞穿人心。

“安靈巴武午時處斬了……”皇帝慢慢轉動扳指,今天是喜日子,談這樣的事雖掃興,但一國之君,要操心的委實多,樁樁件件壓在心頭,松泛時也不得松泛。怕攪了太上皇雅興,只低聲詢問,“生出什麽枝節來了嗎?”

弘策道:“皇上放心,即便有枝節,也斷不會在今天發作。這樁案子到這裏就結了,前頭的事能掩則掩,老荷塘裏的淤泥,要兜底翻騰,您看見的就是碗墨汁子。”

皇帝點頭,悵然道:“《魏鄭公谏錄》上說,‘為君極難,法若急,恐濫及善人;法若寬,則不肅奸宄’,朕如今就是這樣境況。皇阿瑪有了年紀,朕既當了家,好些事不能再勞煩他老人家。天下太平卻養着碩鼠,面上看一派花團錦簇,底下一包爛草料。”

弘策道:“古來就是這樣,朝政棘手,并不是咱們這會兒才有的。國家富庶,撈銀子的雖多,但有法紀,尚且不敢過分肆意。安靈巴武正法,對衆臣工是個警醒,皇上只需再觀望,源清則流清,橫了心治理,不說全然杜絕,扼住七八分還是可以的。”

皇帝微微轉過頭,燭火映照下,兩道濃眉漸漸蹙了起來,“治貪是老生常談,皇親國戚提溜出來做筏子的不是一個兩個,又怎麽樣?掌纛旗主帶頭叫板,朕不殺他們,怎麽對天下人交代?”

弘策仍舊是淡淡的模樣,略頓了下,吮唇道:“可徐徐圖之,一把揪了難保不牽筋帶骨,左手整頓右手提拔,窟窿方不至于太大。重任不可獨居,故與人共守之。皇上聖明燭照,心裏必定有自己的打算。臣弟妄言,失當的地方,您一笑便罷了。”

這個兄弟向來不一般,京裏養成的大爺們,走雞鬥狗賣呆玩女人是行家,真要議事,得力的只有兩三個。如今他從喀爾喀回來,就算有耳疾,依舊是個可倚仗的棟梁之材。皇帝沉吟了下又道:“察哈爾戍軍要擴充,軍需得跟上。這趟派人過去配個火器營,大小弄他幾十條槍,不為旁的,就盯着察哈爾親王。自打上回喀爾喀出了事,朕一直在盤算,像那些散放的家畜,不給它畫圈兒,它就作踐莊稼。依着你看,打發誰去合适?”

原先大夥兒都議協理寧古塔的人選,如今又要挑察哈爾麽?弘策眼裏是沒什麽分別的,去哪裏都一樣,朝廷養了一幫子挂對②蒙事兒的宗室,他們能心安理得吃喝,自己不能。他一直不明白當初皇父把他送去治理喀爾喀的緣故,似乎有好些內情瞞着他。以前耳朵靈便的時候都沒能問出緣由,現在染了疾,想盡辦法治不好,索性安穩做他的聾子,再也不想打探了。

他微挪了挪身子,“蒙古那片我待了十來年,過去上手也快,皇上不用問別人,明兒我收拾起來就動身。”

皇帝壓了壓手,“你別忙,朝裏那麽多人,何至于非要你去。前兒弘巽還鬧,要上寧古塔,消息一進暢春園,皇太後心疼得什麽似的。朕是想調他去察哈爾,步軍統領耿禮随行,你瞧成不成?”

弘策是明白人,既然讓弘巽去察哈爾,寧古塔那頭就得另琢磨人選。他應了個是,“北邊也要緊,幾萬的披甲人和旗丁,鬧起來不是樁小事。臣弟聽您示下,若要派遣,即日便可出發。”

皇帝颔首笑道:“這個也不忙,先命盧淵過去善後,歷年的人頭冊子一本本翻查,穩住了軍心,剩下的再辦不遲。”

大人們議論,那邊孩子在太上皇懷裏扭起來。老爺子問怎麽了,小阿哥穿着開裆褲呢,兩腿一撇,熱熱鬧鬧往地心撒了泡尿。那泡尿尿得好,一點兒沒沾太上皇的身。孩子嘛,但凡讨了巧就給誇得天上有地下無。太上皇一樂,賞了阿哥一柄小倭刀,也不等了,吩咐跟前總管:“弘陽還不及個孩子呢!他來了別讓他進園子,就在九經三事殿候着。這滿屋子人,哪個像他似的?回頭別又說車轱辘壞了,不頂用。一家子等他一個,他好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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