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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面。”說着起身領衆人出門,走了兩步回過身來補充了句,“打發人去申斥,狠狠的申斥。給他留情面,愈發縱得他了。他福晉也是個死的,兩個稀松二五眼③,湊在一塊兒倒也妙!”
瞧着不像大動肝火的樣子,卻也沒誰幫着求情。宴席設在西花園,大夥兒簇擁着太上皇過去,剛進垂花門,花香伴着脂粉香撲面而來,後妃命婦們早到那裏了,人人錦衣華服珠翠滿頭,見了太上皇亂哄哄見禮納福,果真一派熏灼氣象。
老太妃們不進園子,因為太上皇和皇太後之間容不得別人。倒不是皇太後計較,是太上皇下的令。帝王要對一人鐘情,就得虧待一大片,太上皇這輩是這樣,皇帝這輩也是這樣。宇文家的男人雄才偉略足夠擔負起江山社稷,唯獨情上将就不得,長此以往,內闱擾攘在所難免。
作為小輩,對皇太後談不上喜歡或是不喜歡,自己的母親被冷落在別處,心裏有些抵觸是必然。不過都在場面上行走,笑容如同随身攜帶的一條汗巾、一個手串,只是必須,無關痛癢。
喝酒聽曲、說笑解乏,挺好的天倫之樂,對弘策來說卻隔着一層。人多了看不清口型,不知道他們在談論什麽。他在人群裏不起眼,不願意參與,永遠很安靜。其實這樣也不錯,好的壞的全聽不見,六根清淨了,反倒可以看見大世界。
只是喝得有點多,屋裏氣濁,獨個兒出去透透氣。
今天是十六,月亮大得仿佛就在眼前。他靠在廊下的雕龍抱柱上,擡手松了領上一顆鈕子,五髒六腑回過了氣,頓時充盈起來。眯眼往遠處看,甬道上一個人撫膝過來,細瞧是他王府的管事關兆京。到臺階下仰脖兒咧嘴,笑道:“席還沒散呢,爺怎麽出來了?奴才叫人換了辇車,裏頭寬綽着呢,車上備好了引枕,您眯瞪一會兒就到家了。”言罷一頓,又道,“說起寬綽……今兒後蹬兒(傍晚)朗潤園裏傳話出來,奴才忙着伺候您過園子,一轉腳忘了——貴太妃給示下了,說要預備壽材,也說要寬綽的。您得勸勸她,人家七八十的放話兒,子孫還不能依吶,打得早了不好,不吉利。”
活得不耐煩了,厭了,擎等着閻王爺打勾的人才給自己準備棺材,朗潤園裏貴太妃,也就是十二爺生母,五十還不到,這麽早預備的确忒急了。
弘策是頭回聽見這話,一時轉不過彎來,“要棺材?”
“沒錯兒。”兆京道,“娘娘想得長遠,只說叫準備下,每年擡出來見見風、上回漆,到她入土,少說也有二三十道了,就這意思。”
為了多上幾遍漆,真有點說不過去。可太妃性子擰,想到的事兒一定要辦到,誰也拿她沒轍。她就他這麽一個兒子,想是心裏不痛快,不和他鬧和誰鬧呢!
他琢磨了下,“就說棺材鋪裏沒有上好的木頭,我打發人上南邊買去。好木頭遇上得看機緣,拖個一二年,熱乎勁兒過了就忘了。”
兆京應個是,再要說話,裏頭固倫公主出來了,招呼道:“阿瑪找人呢,十二哥怎麽跑這兒來了?”上來拉着他說,“阿瑪才剛問起選秀,瞧這話頭是要指婚。上頭哥兒幾個一個賽一個的會生兒子,打從老七這兒起就斷了檔了。還問吶,‘那個那個,老十二跟前有側福晉沒有’?我看明年開春,少不得給您填塞一個。”
男大當婚,這是正理。他早前上喀爾喀,一直不在京裏,也沒有祁人十三歲找通房的毛病,所以到現在王府裏沒外人,走動的也都是家生子兒。
逢到家宴,少不得說起這個。他跟着進了殿裏,沒見太上皇直剌剌地問,他老人家又弄孫去了,倒是皇太後和皇後沖他招手。過去落了座,皇太後就說:“十二爺今年二十三了,整天的忙機務,把終身大事都耽擱了。皇後,你瞧瞧手上有好人家兒沒有,找個體面姑娘配給咱們十二爺,你皇阿瑪也丢了樁心事。”
皇後說有,她閑着沒事兒幹,就好( hào)給人做個媒。搬弄手指頭數起來,“柴公爺家的二格格呀、內大臣吉慶的妹子呀、還有輔國将軍額爾德木圖的大格格——那可是老賽罕王的正枝兒,血統貴重着吶!上回進宮來見人,大雙眼皮高個子,是個齊全姐兒。”
皇太後點頭,“要不定個日子見見?咱們祁人沒那麽多講究,先瞧人,中意了再下聘。”問弘策,“十二爺的意思呢?”
不是都說宇文家的男人有情劫嗎,遇不上就遇不上,遇上了是一輩子的事兒。現在随便娶,萬一将來炸了胡,就得學他阿瑪。擡舉一個氣哭一窩,實在不值當。
他搖搖頭,眉眼依舊含笑,“我這樣的怕會拖累別人,婚事不忙,眼下朝廷治貪,等過了這陣再說。”
皇後開解他:“兩不誤嘛,怕什麽的。養鴿子裏頭的門道十二爺知道嗎?一群鴿子上天,晚上回巢多了一個,怎麽弄呢,先不讓飛,地上溜達兩天認認家,要是個公的就找個母鴿子,母的就配個公鴿子,有了家小它就不走了,能踏實過日子。你瞧鳥兒都張羅成家呢,何況咱們,對不對?再別說拖累人的話了,以你的人品才學,擱在金銮殿上都是出挑的。鳳子龍孫,誰有膽兒來挑眼,皇上也不饒他。”
似乎是推不掉,推不掉怎麽辦呢,就裝沒明白。橫豎他是個聾子,只要不擡眼,誰也奈何不了他。
皇後說了半天等人回話,人家中間走了神,遲遲啊了聲,“娘娘說什麽,我沒瞧真周。”
嘿,這人!皇後沒法子了,眨巴着眼睛對皇太後說:“牛不喝水強按頭,也不好。”
這話是,有強逼人拿錢,沒有強逼人入洞房的。祁人葷腥嘗得早,未見得個個定親定得早,他沒這心思,那就緩緩再議吧。
第 7 章
不怕糊塗人不明白,就怕明白人裝糊塗。皇太後和皇後都是體人意兒的,一看沒戲了,也就不說什麽了。
甭管宮裏也好,暢春園也好,但凡起了筵,不到亥正不能完。大夥兒努着力支應,好容易差不多了,太上皇也乏了,放話說:“都回吧,回去好好歇着,別誤了明天差事。”有了歲數了,惦記朝政,話裏卻沒了棱角,似乎是看淡了,更在乎跟前子孫。
衆人領旨告退,打千兒的、納福的,有條不紊。先前怎麽進的園子,還怎麽出去。領路的太監挑着氣死風【燈籠名稱】在前面照道兒,園子裏水多,堤岸也多,爺們喝得有點兒高,黑燈瞎火不留神滾進渠裏,那可了不得。
到了九經三事殿,大夥兒都樂了,十一爺帶着側福晉在殿裏站規矩,耷拉個腦袋垮着臉,像根蔫黃瓜。
三爺就笑啊,“不是我說你,你也不挑日子,今兒都在呢,老爺子等你一個時辰。”邊說邊搖頭,“你啊,不該養鳥兒,該拜師做玉匠。這手一個水呈,那手一把锉刀,花瓣上一條槽都夠你琢磨半天的。這慢性子,慢出道行來了,不開玉作坊可惜了。”
大夥兒酒足飯飽,十一爺這兒還餓着肚子呢!他也不理論,就問芍藥花兒,“有點心沒有?送點兒來墊吧墊吧,餓了老半天了,進號子還管牢飯呢!”
弘策在邊上看了眼,也沒言聲,和關兆京一塊兒出了大宮門。
上車就松泛了,靠着車圍子,頂馬跑動起來,半夜裏的京城幹道不像白天似的人來人往,青石路往前伸展,大月亮底下,路面泛出幽幽的藍光。酒喝多了上頭,車廂的一角供個滿天星的香爐,裏頭香塔燃着,袅袅煙霧直沖腦門子。把竹簾打起來,吹吹涼風,人也清醒些兒。
月光皎潔,幾丈之內一目了然。這個時辰,按理除了打更的沒別人走動了,可一錯眼,看見兩個人牽着一只狗從胡同裏出來,月影下閃個身,又不見了。
從燈市口大街一直往前,拐個彎就是同福夾道。這個夾道以前因住過一位将軍得名,後來将軍家敗落了,這一片變成了老百姓的住家兒。皇城裏人口多,有個小四合院,家境算不錯的了,像那些沒錢的啊,或者是地位比較低的,住大雜院兒,定宜跟着師父他們就住這樣的地方。
大院的門吱扭一聲推開,那二人一狗偏身從門縫裏擠進來,悶頭往西屋去了。
大半夜的,定宜他們這屋都還沒睡。這幾天打會【集資籌款】,要上廟裏酬神,廟裏放焰口啊,不能白手去,得帶錢財衣物布施。這兒住的有一半是衙門裏辦差的,天天和殺人放火打交道,特別信這個,就由烏大爺起頭,大夥兒湊個份子,過兩天上妙峰山走會。
人都聚在一塊兒掏錢,夏至是個猴兒頂燈,他幫不上什麽忙,就湊人頭了。心靜不下來,熱得直搖扇子,晃個腦袋左顧右盼,隔窗往外一看,立刻給勾了魂,悄沒聲貓腰出去了。定宜坐在師父邊上幫着點錢,夏至的小動作她就瞥了眼,也沒太在意。隔了一會兒他又進來了,挨在她邊上扯袖子,壓着嗓門說:“有好玩兒的,瞧瞧去?”
“什麽好玩的呀,正忙着呢!”錢得用紅綢一份一份包好,寫上名字擱在那兒,不能弄混了,弄混了佛爺鬧不清,功德算在誰頭上啊?
夏至遮遮掩掩說:“不看你可後悔,知道什麽叫‘摘帽’嗎?我帶你瞧去。”
定宜有點兒為難,想去又撂不下手,看看師父臉色,師父倒寬宏,耷拉着眼皮說:“去吧,別闖禍啊。”師兄弟倆趕緊嗳了聲,從牆根那兒蹭了出去。
摘帽是什麽呀,不是普通意義上的把帽子從腦袋上拿下來,是逮獾人的行話。老百姓要掙錢,什麽轍都能想,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沒有一樣不能利用起來。逮獾是門行當,不過光憑人不行,兩條腿跑不過四條腿的,得找狗做幫手。好狗不嫌多呀,白天到處物色,瞧準了別人家養的,晚上就偷去。偷回來了不是立馬幹活,事先得調理。怕跑動的時候耳朵兜風發聲兒,得剪掉耷拉的上半截,讓它豎起來。還有尾巴,尾巴搖起來一根鞭,必須把不直的那截剁了,品相好了才是合格的獾狗,這個剪耳朵剁尾巴的過程就叫“摘帽”。
兩個人蘸了唾沫,在窗戶紙上摳個洞往裏看,屋裏油燈暗,只見一個人抓着狗嘴,一個人拿刀就割,割完了用燒紅的鐵疙瘩炮烙傷口,那狗吃痛,又叫不出來,直抽大氣。
定宜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哎喲,那多疼啊,這兩個人太缺德了。”
夏至說:“又不是天天幹這個,養好了能使好幾年呢!窮人沒辦法,得找飯轍啊,不像旗下宗室,宗人府那兒有月例銀子領,躺着都餓不着。”
定宜撓了撓頭皮,“真有那麽多獾可逮啊??”
“那是,西瓜地、墳圈子裏,到處都有獾窩。這月令公的找母的,整夜在外頭瞎跑,摘了帽的狗比一般狗狠,紅着兩眼上去就咬,一夜能逮四五個。”夏至拉她到歪脖樹底下合計,“咱們算筆賬,皮毛和肉都有人收,獾油能治燙傷,不說賣給藥鋪,就是在天橋底下擺攤兒也不愁出不了手。你瞧都是錢吶,一只獾少說能換三錢,走上一夜,比咱們扛刀掙得多。”一頭說一頭拿肩頂她,“咱們這麽一根筋不成,都老大不小了,家底子弱,将來讨媳婦兒得花錢,這錢天上掉不下來,得靠自己掙。逮獾多省事啊,不要本錢,一條狗、兩柄鋼叉、兩個背簍就成了。咱們也試試吧,逮不着當外頭玩兒了一夜,逮着了呢,那就是意外之財,多好的事兒啊。”
定宜白他一眼,“德性,就惦記讨媳婦兒!”
夏至嘁了聲,“你不是姑娘,你要是個姑娘嫁我,我就不愁了。”
“得得,別瞎說了。”她胡亂回了兩下手,轉念想想,自己也确實缺錢。要上長白山得有盤纏,奶媽子那男人還動不動進城來找她,張嘴說揭不開鍋啦,要錢。不給?不給把你身世抖漏出來!你是溫祿的兒子,你爹犯了死罪,你還裝良民在衙門當差?不是魚死就是網破嘛,所以得給他封口錢,免得他砸了她的飯碗,好歹劊子手也是門正經營生。
一文錢逼死英雄漢,這是個機會,只不過犯愁,上哪兒尋摸狗呢?
“不偷,去鳥市上轉轉,不是有賣狗的攤兒嗎,咱們買一只得了。”
夏至反剪過手,蒲扇在脊梁上拍得啪啪有聲,“那兒賣的都是供貴人賞玩的狗,京巴、松獅、藏獒……你買?把你賣了都不值那個數。逮兔子逮獾用不着名犬,就那種土狗二板凳,喂塊肉它滿世界撒歡,易養活、好糊弄。”
“非偷嗎?”她還是很猶豫,“那不太好。”
“大夥兒都偷就不算偷了,再說能偷着是你的本事。”夏至開解她,“看門狗連自己都看丢了,主家也不稀罕了,這得多笨吶,是不是?問人要個崽子重新再養,幾個月就能接班兒了。”
定宜說不過他,市井裏待久了,為掙倆錢吃飯,誰不動點兒小心思呢!偷就偷吧,反正就這麽一回,下回她可再也不幹了。
第二天衙門裏放了值回來,先洗衣裳,都涮好晾得了,夏至那兒飯也做好了,師徒三個坐下吃飯,師兄弟倆連菜都不吃了,使勁往嘴裏扒拉米。烏長庚看着納罕,“這是怎麽了?慢點兒吃,別噎着。來喝口湯……”
這不是着急出去找狗嘛,喝什麽湯啊。
“師父什麽時候走會吶?”定宜穩住了聲氣兒問,“上妙峰山得去四天,這麽熱的氣候,住哪兒呀?吃呢?吃怎麽打發?”
烏長庚夾菜,看見一根肉絲兒,往她碗裏撥一撥,慢吞吞道:“我告了幾天假,今兒就走。外頭車都預備好了,關城門前出去,夜裏趕路涼快。後半夜找個地方搭席棚,哪兒住不是住啊。吃呢,道上有舍粥的,有舍饅頭的,你要消暑,還有綠豆湯候着你呢!”說完了拿筷頭指點他們倆,“我不在,都給我踏踏實實的,不許惹禍。夏至你是師哥,帶好小樹伺候好差事,出了岔子唯你是問,知道嗎?”
這位師父當得不容易,兩個徒弟都是十來歲到他身邊,擎小兒帶大的,他等于是半個媽。別看五大三粗的糙漢子,細致起來也了得。不光細致還護犢子,誰敢惹他徒弟,他能和你玩兒命。定宜和夏至有時候嫌他絮叨,可心裏也裝着他,千叮咛萬囑咐,“您別操心我們,自個兒在外悠着點兒。大日頭底下不能跑,今年特別的熱,回頭走趟會,撂下了,那可不成。”
“死不了。”他擱下筷子,聽見外頭有人招呼,從牆上摘了草帽戴上,肩上挎好了那個泥黃的褡裢,這就出門去了。
兩個徒弟送到門外,一看好家夥,大板車首尾相接,前面栓了四頭走騾,車上坐滿男女老少,看見烏長庚都給他讓座兒。他是會頭,坐最前面以便發號施令。都安頓好,趕車的鞭子一揚,“嘚兒”一聲,車就出了同福夾道。
緊箍咒卸了,師兄弟倆那叫一個高興。趕緊的回去收拾,碗也不洗了,都擱在桶裏浸着。拿上一絞繩子,再揣上一塊下了蒙汗藥的肉,趁着天沒黑,走街串巷物色好狗,等入夜就下手。
大英和以前不一樣,歷朝歷代都有宵禁的,大英沒有。內外城門落了闩,只要不出城,內廓随意溜達。
京裏廟會多,像現在的天兒,大太陽底下不敢擺攤兒,都瞅準了晚上出門掙嚼谷。天橋那片啊,還有日壇那塊都不閑着,一到傍晚,什麽人都出來了,狼一群狗一夥的。有開場子摔跤的、有賣花生米豆汁兒的、還有賣香賣鳥兒的……只有你想不着,沒有買不到。
定宜跟着夏至在外晃悠,這個胡同竄到那個胡同,狗叫倒是聽見了,好幾家都拴着,也不好打主意。走着走着乏了,先頭滿心的熱乎氣也散完了,懶散說:“師哥,咱們找個茶棚歇歇腳吧。要碗茶,再聽段大鼓書,聽完家去得了。”
夏至不信邪,“肉擱到明天該臭了,今晚非喂出去不可。”
這股子擰勁兒!沒轍啊,跟着走吧,這兒瞅瞅那兒看看,從日壇那片過,街面上颠勺呢,鐵鍋扣得當當亂響。耐着性子往芳草地,剛拐過彎來,看見一家炒肝店外的門墩兒旁蹲了條狗,那狗精瘦,四條腿又細又長。天兒熱嘛,吭哧吭哧喘氣,張個嘴吐個舌頭,一頭流着哈喇子,一頭死死盯人看,真沒見過這麽滿臉兇相的狗。
定宜有點怕,“這什麽玩意兒啊,哮天犬的本家兒?”
夏至卻異常興奮,“嘿,運勢不錯,遇見上等貨了!這是滑條【山東細犬】啊,逮兔子的行家。脖子上沒拴狗鏈,說不定是誰家走丢的,便宜爺了!”話一說完,不等合計就把肉丢了出去,找個地方貓好,只等狗躺下了。
第 8 章
玩兒狗的都知道,京裏養滑條的都不是一般人家。像京巴那類,是太太小姐抱在腿上的富貴狗,滑條可不是。這狗野,愛折騰,遇見個貓都能給你咬死。旗下大爺們,肩上架個鷹,跨上馬出去打獵什麽的,前邊就跑着這種狗,所以不能瞎胡來,要闖禍的。
定宜覺得這事兒太懸了,沒來得及阻止他,還是得勸他幾句,“肉丢了就丢了,大不了讓它睡一覺,要是真扛走,被人拿住了可不得了!這不是土狗,你看見有幾家養滑條了?回頭主家兒一查,查到咱們頭上,別給師父惹麻煩。”
夏至一心全在逮獾上,到嘴的肥肉怎麽能叫它跑了呢,也不拿她的話當回事,“怕什麽,到了這步,你不偷,人家撞見了,人家扛走了,那咱們多虧啊!你就是這樣,瞻前顧後難成大事……喲喲喲,倒下了,錢大的藥真好使!”他摩拳擦掌,扭過頭來看她,“怕嗎?要怕在這兒接應着,我去。”
爺們兒血性足,賊大膽嘛,說的就是這種情況。定宜怯懦,到底沒敢挪窩,愕着兩眼看他潛過去了,店堂裏吵吵嚷嚷沒人注意他,他躲在門墩兒那邊伸手夠那狗,揪住了皮毛就給拽了過來。
滑條個兒長,他兩手各拎兩足,胳膊一繞,把狗扛在了後脖子上。悄悄的來、悄悄的走,腳下拌得快,就跟臺上醜角兒似的,矮着身子往前竄,從她身邊過去還招呼呢,“看什麽吶,還不走?”
定宜趕緊跟上去,悶着頭一通小跑,進了同福夾道聽見燈市口大街上響起了梆子聲,咚咚的,已經二更天了。
夏至早和西屋那兩兄弟搭上線了,給人家打了兩壺酒,請人家幫着料理這狗。姓錢的一看牙酸,“哪兒來的呀?”
夏至灌了兩口茶說是,“在芳草地那片兒逮的,沒人看管,就那麽散養着。我還怕它瞧不上豬肉呢,沒想到這位也不挑揀,嗅了半天還是上鈎了。”
錢老大有點為難,“這狗……不好料理,怕不是哪個宅門裏出來的吧!宅門倒罷了,萬一是官戶,幾個腦袋夠砍的呀?”
夏至咂了咂嘴,“總不見得再放了吧,我好不容易弄來的。”
定宜在旁邊勸,“別為條狗惹上官司,放了得了。”
“那不行,我不能白操這份心。”夏至給錢二遞刀,“這會兒後悔也晚了,出了事兒我扛着,成不成?”
錢二很猶豫,嘴裏嘟嘟囔囔說:“狗是條好狗,一般土狗一晚上至多叼五六只獾,要是它出馬,得翻番兒。”
這麽一算太掙錢了,那決心下得,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定宜想讓他們別摘帽啦,好好的狗幹嘛那麽糟踐啊,可是沒人聽她的,手起刀落,她背過身沒敢看,垂頭喪氣回自己屋去了。
後來怎麽處置的她就不知道了,狗肯定得藏起來,藏到哪兒也不知道,怕師父回來怪罪,給安置到別的地方去了。其實夏至這回有點兒虧,請回來的是位狗大爺,沒有葷腥情願餓着。沒辦法,只好牛肉棒子面的伺候。等耳朵尾巴養好了,人家有心思替你辦事兒,慢慢就回本兒了。
衙門裏也有淡旺季,天氣适宜,犯案子的多,天太熱,走兩步且回不過氣兒來呢,打家劫舍,沒那份心。所以相較春秋來說,冬夏還好一些,大人不升堂,衙役們坐在廊子底下喝茶閑聊,東家長西家短的,一天就過去了。
夏天對定宜來說尤其難熬,不能學男人光膀子,衣裳穿得嚴實,胸口還得勒布條,到晚上解開,滿胸心背的痱子。長痱子多難受啊,大夥兒都知道。癢啊,隔着布還抓撓不着,實在很受罪。一整個夏天她是藥鋪的常客,買連翹敗毒,跟吃糖豆似的,一天一顆這麽嚼。還要用馬齒苋煎水擦洗,這麽的症狀能減輕點,痱子焦了頭就好了。
這天下值早,搭人車上同仁堂買藥,往回走的時候經過柏樹胡同,遇見樹蔭底下有人賣杏子,篩子面兒上鋪張大荷葉,一個個黃澄澄的擱着,單看就令人口舌生津。小姑娘嘛,其實還是愛吃的,只不過平時裝男人,端着,但偶爾也有卸枷的時候。師父在,買了先孝敬師父,他老人家看一眼,回手說“吃吧吃吧,你們吃吧”,師父不生受,徒弟捧着吃像什麽話呢,久而久之自己識趣兒,幹脆不買了。這回他上妙峰山,明天才回來,買回去和夏至一塊兒吃,夏至雖是個真爺們兒,也愛這些小零嘴兒。
問了價,撅着屁股挑啊,人家不讓,“我這價是包圓兒的價,不帶挑的。”
不挑就不挑吧,定宜說那成,您看着給吧。人家就往她兜裏裝。說不挑揀也不是,他還從裏邊選,到最後一看,不是蟲蛀的就爛的,這就有點坑人了,定宜皺着眉頭說:“您怎麽淨給我壞的呀,我花錢不是為了買蟲,您這麽做買賣太不地道了。”
人家眼睛一翻,“要全挑好的,壞的我賣給誰呀?”
“怎麽說話呢?”她氣壞了,把口袋裏的爛杏子都倒了出來,“得了,您自個兒留着吧,我也不要了。”
人家一把抓住了她,“那不成,涮爺們兒玩兒呢?我這兒一個個給你挑,挑完了你不要了?”
“您給我挑的都是壞的,一個好的沒有。”她指指他的手,“您撒開,天子腳下你想強買強賣?”
這就吵啊,伏天兒裏,大家都躁,嗓門一個賽一個的高。周圍住家兒都出來圍觀了,打圓場說“算啦算啦,多大點事兒呀”。那個賣杏子的挺橫,不聽人勸,打量定宜個頭小,成心的欺負她,非要她掏錢,“老子以前是屠戶,宰牛宰羊玩兒似的,你這兒跟我逗咳嗽,老子廢了你。”
這麽一說邊上人就起哄,“那正好,人家是學宰人的,順天府烏大頭的高徒。你倆過過招兒,看看是屠戶厲害呀,還是劊子手厲害。”
說劊子手不一定震唬得了人家,可烏長庚的名號人家怵,提起烏大頭,四九城裏沒幾個不知道的,年輕的時候也混,三教九流哪哪兒都沾得上邊兒。人家一聽這個得服軟,手也挪開了,不至于打招呼賠笑臉,起碼鬧是鬧不下去了。
定宜掃了掃胳膊,覺得挺倒黴,杏子沒吃上還惹一身騷。再要理論兩句,人家早挑起擔子跑了,沒處生氣,回家洗洗,等着夏至給做晚飯吧!
太陽西下了,照不進院子的時候人都活過來了,有準備出攤兒的,有生火炒菜的,運柴禾搬煤球,大雜院裏的生活氣息随着炊煙飄進定宜的屋裏來。
定宜在這裏住了五六年,已經忘了當初宅門兒裏是怎麽過的了,只有午夜夢回,記憶深處還殘存着一點當初富庶時的片段。父親為官,不怎麽着家,她對他的印象不太深刻,只記得母親很白淨,穿一身蔥綠織金的短襖,底下裙子鑲兩寸寬的膝瀾,上邊繡銀絲喜鵲登枝。冬天攏個琺琅的小手爐,站在垂花門外指派下人搬花盆……她看看鏡子裏,自己随了母親的肉皮兒,曬不黑,衙門裏的人就給她取了個诨號叫小白臉兒。帳子上別着一根針,多少回了,摘過來頂頂耳朵眼兒,都長滿了。嘆着氣又給別回去,可惜了小時候遭的罪,兩粒油菜籽兒夾着耳垂對搓,這得搓多久才能走針啊,現在白瞎了。
正找梳子打算梳頭呢,門給拍得砰砰響,“小樹啊,快出來,出大事兒了!”
她吓一跳,開門一看是西屋的錢家兄弟,指着外頭說:“你師哥夏至,被七王爺的人逮起來啦,這會兒壓着往王府去了,趕緊想轍撈人吧!”
定宜腦子一下就亂了,“七王爺的人?為什麽呀?”
“為什麽?還不是為那條狗!我就說了這種狗不能碰,他偏不信,這下子闖禍了……咱們可是有言在先的,出了事兒他扛,別牽五跘六找咱們來。”趙大連連說晦氣,“這狗是七王爺的心頭肉,平時不愛拴着,拴它它拿腦袋撞牆,那天是跟着五貝勒出門玩兒的,結果就遇上了你們倆……”
定宜急壞了,這會兒懊惱也晚了。再看錢家兄弟的态度,實在是非常不上道,因回了回手低喝:“行了,什麽你們倆他們倆的,你沒喝夏至的酒?沒得他孝敬的大煙籽兒?他既然說他扛,就絕不會把你們供出來,可你們能心安理得看着他死?都走動起來,外頭托人想想辦法,我師父不在,我也沒有頭緒……”
趙家兄弟打算站幹岸,“我們小老百姓,又不和官家打交道,我們可托誰去呀!”
她一聽就拱火,“別介,花子還有兩門窮親戚呢,不想轍我可告你們!狗耳朵是你們割的,狗尾巴是你們砍的,你們往哪兒逃?”
嘿,這是要拖人下水啊!錢二臊眉耷眼想了半天,“我表姑奶奶家是三等撲戶①,要不找他們疏通疏通?先說好了,管不管用咱們不敢打保票,畢竟得罪的是位王爺。咱們呢,能幫到哪兒是哪兒,萬一救不出來你可不能怨咱們。”
“那得看你們出多少力。”定宜回身帶上門,邊走邊道,“我得出去想轍,你們也別閑着,別等明天啦,等不了。夏至不定在裏頭受什麽罪呢,萬一扛不住把你們供出去,到時候哭可來不及了。”
她這麽連哄帶吓唬,趙家兄弟倆麻溜出胡同往東去了。她站在街口醒神,心裏慌得直打突。上回她差點被七王爺弄死,這回夏至又犯在他手裏,七王爺一嘀咕,烏長庚收這兩個徒弟就是為了和他打擂臺的,到最後非得連累師父不可。
現在怎麽辦呢,這檔子破事找府尹,誰搭理你!找找下頭師爺吧,請人家幫幫忙。候門王府森嚴,想進去磕頭也得有門道。
第 9 章
往鼓樓那兒跑,腳下匆匆,跑得一身汗。白師爺住在沙井胡同,拐進去一個二進的四合院就是他們家。定宜上去敲門,敲了半天聽見裏頭有咳嗽吐痰的聲音,一會兒人來開門了,白師爺擡頭一看,喲了一聲,“小樹呀,來我們家串門子?”
白師爺是有功名的人,官派卻不重,好說話,也仗義。她進門就哭了,“師爺您救救我師哥。”
這長那短都說了一遍,白師爺直皺眉頭,“怎麽幹這事兒呢,衙門裏供職的,上外頭偷人狗,偷來偷去偷的還七王爺家的,叫我說你們什麽好?這事兒不能讓大人知道,知道了你們這碗飯就甭吃了。”一頭說一頭撚胡子,“我倒是和賢王府裏的人有點兒交情,可下人終是下人,七王爺的脾氣你也見識過,動不動他就要殺人,你們禍害他的狗,他不剁了你們煨湯?這轍不好想,我得細琢磨……”他往裏讓了讓,“來來,進來說話。”
師爺的太太也挺客氣的,看見她就招呼,“小樹來啦?”叫小丫頭切瓜招待她。
她心裏滾油煎似的,站起來呵了呵腰,“謝謝您了,我這會兒哪兒吃得下呀,我師哥叫人拿住了。”
白太太搖着團扇說:“夏至這孩子素來不穩當,鬧出今天的禍事也不在意料之外。現在想轍,怕是難了,七王爺的愛犬,剪了耳朵剁了尾巴,不是玩兒狗,成獾狗了,人家能願意嗎?”
師爺也點頭,“是這話,七王爺不好打發,你要去求他,賠錢,你沒銀子,他讓你頂替他的狗,你幹不幹?咱們外頭再活動,最後還得到他手裏,繞不開的。沒他的鈞旨,誰敢随便放人?”沉吟片刻問,“你上回脫險是十二王爺保的你,是不是?這麽說來也有淵源,要不你再去求求他?醇親王是個善性人兒,只要他肯幫忙,事情就妥了一大半了。”
定宜憶起那張波瀾不驚的臉,實在沒想過有再打交道的機會。也不知道怎麽,心裏怕得厲害,搓着手說:“上次就多虧了人家,這回再去求,怎麽像訛上人家了似的?”
“你不想救你師哥的命啦?七王爺可什麽事兒都幹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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