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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了就得準備棺材收屍。這會兒別顧什麽臉了,臉值幾個錢吶,先把人弄出來要緊。”
“那門包兒①呢?給多少為宜?”定宜哭喪着臉說,“沒門包兒,連門都不讓人進,王府不都這樣嗎?”
白師爺說:“那不要緊的,十二王爺治家嚴,太監都受過訓斥,誰敢拿門包兒,誰就卷鋪蓋滾蛋。趁着天還不晚,你趕緊去,上那兒找個叫關兆京的,他是王府管事,你和他提我,他不會難為你。你托他給你傳話,先想法子見着王爺。我這兒上賢王府外轉轉,看看能不能打探到消息。要是夏至命大,至多受點皮肉苦,也無礙的。”
定宜忙道好,“給您添麻煩了,等我師哥出來了,我讓他好好謝您。”
白師爺搖頭說:“那都是後話,擡頭不見低頭見的,既然找我來,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
兩人出門奔一個方向,七王府在德勝門內大街,醇親王府在後海北沿,相距不算太遠。到了地安門那片分道兒,定宜一個人沿什剎海往北,邊走心裏邊打鼓,也不知道貿然登門能不能見着醇親王。萬一人家歇得早,等她到那兒已經睡下了,那她怎麽辦?夏至這一夜又怎麽辦?橫豎禍到臨頭了,死馬當活馬醫吧!就是偷狗的話說不出口,讓一個王爺給賊當說客,別沒等她說明白就給轟出去。
太寒碜了,可也沒旁的法子。放眼往前看,高門大戶就在不遠處,檐下挂着大紅燈籠,臺階兩旁蹲兩座巨大的石獅。王府常年不開正門,只有婚喪嫁娶才走那兒,平時進出有阿斯門②,因此那六扇朱漆大門伴着縱九橫七的銅門釘,就顯得格外氣派莊嚴。
她猶豫了下,求人辦事空手來,怎麽也得帶盒點心什麽的。再一想那是王爺,哪樣沒見過啊,光給人帶吃食,比空手還丢人呢!硬着頭皮過去,走近了看,所幸側門還開着,往裏一瞧,人影往來,府裏還沒到人定的時候。她松了口氣,正好邊上出來個門房,上下打量她,粗着嗓子呼喝:“嘿,瞎往前湊什麽呢,這是你看西洋景兒的地方?”
定宜賠個笑,“勞您的駕,我找人。是順天府白師爺讓我來的,我找關兆京關總管。”
門房聽說有人介紹,臉色好看了點兒,但還是瞧不上她,嘀嘀咕咕說:“怎麽女裏女氣的……等着,給你進去傳話,要是有差事就來不了。”
定宜還得點頭哈腰表示感謝,冷遇受慣了,有時也覺得挺難過的,可是人在矮檐下,這就是普通百姓的生活。背後沒有大靠山,腰上別說萬貫,連半貫都沒有,誰拿你當回事呢!至于她,尤其被人看不起的還不是窮,是她這長相模樣。說是個男的,細胳膊細腿看着不像;說是女的,胸前一馬平川,橫看側看還是那樣,這就下定論了,不男不女是個二尾【yǐ】子③。有時候她也竊竊罵人家不開眼,等攢夠了錢離開北京,只要哥哥們還活着,找到他們她就換女裝,往後再也不裝男人了。
她且等且琢磨,忽而聽見腳步聲,想迎上去,一想不對,還是挨到了一旁。
東阿斯門裏出來個太監打扮的人,穿着藍稠衣、翻着馬蹄袖,蝦腰給後面人引路,邊引邊道:“……公主今兒早上差人來問,咱們王爺往寧古塔的奏請皇上準了沒有。奴才明白公主的心,她是怕十三爺去察哈爾身邊沒人,後來知道樓大爺照舊随侍,這才把心放回肚子裏了。”
燈籠光照亮後面人的臉,極年輕英俊的眉眼,嘴角勾出一層稀薄的笑意,并沒有接着他的話,只道:“我已經回明了王爺,豹尾班④重新呈報名冊,到時候是留是剔,全聽王爺的意思。”
太監連連應是,替他擺好了腳蹬,等人上了馬,垂手打了個千兒,“送樓大爺。”
那位樓大爺帶着戈什哈走了,馬蹄聲在街面上飄出去好遠。定宜還在回味他們剛才的談話,醇親王要上寧古塔,從盛京這條道上走,長白山是往寧古塔的必經之路……她腦子裏嗡嗡作響,仿佛長途跋涉行走多時,突然看見有便車可搭,那份喜出望外簡直沒法用言語形容。如果能套套近乎混進随行的隊伍,至少幾千裏路走得有依仗。不過眼下還是救夏至要緊,那祖宗給抓進了七王府,不定現在給揭了幾層皮了。
“嘿,別走神兒了,這就是你要找的那位。”門房叫她,指了指送行的太監,“這位就是總管。”
王府和皇宮的體系差不多,內院外院分開管理。外院當值的是王府官員,宰相門前七品官,到王府這兒,最次也在五六品;內院呢,首領太監是頭兒,底下還細分了回事的、聽差的、甚至當微差的,各有各的份內。照應起居的太監,很多是從小伺候的,比官員更貼心,所以首領太監幾乎總攬王府所有事宜,王爺是一把手,首領太監就相當于二把手。
這樣的人說得上話,定宜趕緊上去打千兒,“給大總管請安。”
關太監三十來歲,大腦門子蒜頭鼻,看着挺機靈油滑的人。對上逢迎,對下也蠻有威嚴,瞥了她一眼,“是白二爺打發你來找我的?怎麽着,有事兒啊?”
話雖難開口,還是得咬牙說出來。她又打了個拱,“回大總管……的确有事兒。我今天是來求見王爺的,請大總管通融,替我回禀一聲……人命關天,大總管積德行善,小的記着您的好,給您立長生牌位,一天三柱香供奉您吶……”
關兆京被她說得摸不着門道,壓着手打斷她,“等等……等等,要見王爺不是那麽容易的,你是誰呀,所為何事呀,都得有個說頭。大嘴叉子一張,說見王爺就見着了,規矩擱在哪兒?我領你進門,肩上擔着責任,得保證你不是刺客呀。”
是給急忘了,她忙道是,“小的叫沐小樹,在順天府挂職,大刑上的烏長庚是我師傅。上回在菜市口和王爺有過一面之緣,那回我得罪了七爺,是十二爺給我說的情,保住了我一條命。”
關兆京噢了聲,“明白了,這事兒我聽說過。那你今兒是謝恩來了?”
她有點尴尬,“謝恩是一宗,還有另一宗,我師哥……冒犯了七爺的狗,也栽在七王爺手裏了。我央告無門,只有鬥膽再來求十二爺超生。”
還真應了有一就有二的說法了,救了一回,第二回還找你來,這算怎麽回事呢!關兆京拍了拍後脖子,“王爺點不點頭難說,我這兒不看僧面看佛面,畢竟是白二爺讓你來的,他的面子我得賣。這麽着,你在二門上侯着,王爺這會兒剛用了飯,在西花園那片喂魚呢。我進去通報一聲,至于願不願意見你,得看你的造化。”
不管怎麽樣是個機會,她倒挺樂觀,笑着說:“王爺是好人,他一定會見我的。”
關兆京歪着腦袋進去了,定宜就在檻外耐住性子等,一等不來二等不來,漸漸有些灰心。背靠着牆皮唉聲嘆氣,擡頭看月亮,月亮也黯淡無光,心想自己這麽失禮,人家王爺必不會搭理她了。
正傷嗟呢,沒想到一個小太監跑過來,遠遠招了招手,“別愕着啦,王爺讓進吶!”
定宜高興起來,忙嗳了聲,一腳踏進了雕梁畫棟的醇親王府。
第 10 章
進了王府不許東張西望,她懂規矩,自己約束着,盯着自己的腳尖兒。跟在小太監身後一溜小跑,過了夾道過小橋,迎面一陣花香襲人。到底沒忍住,擡眼一看,好家夥,那麽一大片玉簪花!花苞不豔麗,但勝在清秀挺拔,就在那花圃裏頭,一簇簇、一叢叢,足占了大半個花園。
敢情這位王爺喜歡養花,別看王爺們位高權重,說是皇上的親兄弟,其實受的約束也很多。宗室不得皇命不能出京瞎溜達,他們生活面窄,就在王府裏發展各自的愛好。門兒一關,唱戲養狗喂鴿子,就算給自己辦喪事取樂,別人都管不着。可出門不行,出門得有爺的威儀,往那兒一站,那是大英勳貴,彰顯着大英的體統臉面。
定宜是頭回進王府,小時候的記憶和這裏的排場也沒法比。禦史管着各處的禮儀和建築規格,建宅都要按照品級來,像梁棟檐角用什麽顏色的彩繪啊,屋脊上瓦獸的個頭啊,這些都有嚴格的标準。她父親那時候官居二品,府裏只能用灰瓦,不像這裏,正門大殿都覆着綠琉璃瓦,所以貴不貴看瓦片,一點兒沒錯。
畢竟是鳳凰窩,走在園子裏渾身透着緊張。越往深處越怯,她嘴笨,不知道怎麽才能說動王爺,夏至又等人去救,真是進退維谷難煞人。
過了一座穿堂門,關兆京在那頭等着呢,她進去呵了呵腰,關太監往前一指,“王爺在養賢齋,我大概和王爺提了提,你們裏頭什麽緣故我也不清楚,靠你自己回話。記着,問什麽答什麽,不許多嘴,也不許欺瞞。王府裏規矩重,別沒幫着你師哥,再把自己賠進去。”
定宜應了個是,抖抖索索問:“王爺聽了您的話,臉上顏色怎麽樣?”
關兆京瞥了她一眼,想想他們主子,向來靜水深流的人,不像七爺似的無風三尺浪。他唔了聲,“要是不樂意,用得着傳你進去?你聽好了,見王爺有幾處要特別留神,正對着爺說話,別低頭,低頭他瞧不見。話要說得慢,你嘚啵嘚啵甕裏攪豆子,光你自己明白,那沒用。”
言下之意還是要顧及王爺的耳朵,定宜心裏有數,躬身道是,“我都記下了,謝謝大總管提點我。”
關兆京擺了擺手,帶她往湖泊處去,湖的對岸是座二層的樓,翹角飛檐,前面一片大開闊地,已經搭上了天棚。祁人顯闊有幾樣法寶,大夥兒都知道——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前三樣是死物件,也是必須。但凡宅門兒裏,一到五月就開始找棚匠,照着天井高低尺寸搭那麽個涼棚,一直搭到夏季結束才拆掉。王府的天棚和民間不一樣,民間舌頭似的,伸出去擋風遮陽,王府呢,照着樓的形狀做出個罩笠來,四周圍苎麻布撐着,前邊開個豁嘴兒,那兒掀起來供人進出。平時不用就壓實了,半個蚊蠅蠓蟲都飛不進去。
定宜到了跟前,有專門打簾的太監放行,她心裏惦記夏至,來不及感嘆那天棚究竟巧奪天工到什麽程度,棚子底下懸着兩盞琉璃燈,燈火輝煌,照見青花瓷魚缸前的人,不像上回穿着公服那麽威嚴了,一身天青的袍子,玉帶束腰,在那兒站着,輪廓颀秀,側臉如玉。
王爺漫不經心,她卻不敢不松懈,上前恭恭敬敬掃袖打了個千兒,“小的沐小樹,給王爺請安。”
喂魚的人把手裏的魚食放回盒子裏,擡了擡眼,“起喀吧!”
這是第二回聽見他說話,不看其人只聞其聲,有點形容不出這種感覺。仿佛指尖落在琴弦上,一勾複一挑,發出铮然的、破空的一種聲音,可以滌蕩心竅。
手在袖隴裏打顫,她勉強定住神謝恩起身,張了張嘴,想起關兆京的囑咐,又把話咽了回去。有問才有答,不問不能自說自話,可是醇親王沉默,她局促地看看關兆京,關太監木着一張臉,她只得屏息靜待。
終于那邊出聲兒了,“你師哥冒犯了七爺的狗,怎麽個冒犯法兒,說清楚。”
王爺是爽利人,沒有拿喬,也不問怎麽想起找他來,倒像個願意幫忙的樣子。定宜吸了口氣,不敢看他,也不好支吾搪塞,就挑了個聽上去不那麽丢人的說法:“回王爺,七爺的狗沒拴,被我們遇上,把它帶回我們家了。”
一種事實,兩種陳述方法,這麽說絕對比“我們偷了七爺的狗”強多了。她左思右想覺得交代得不錯,可王爺一句話就把她噎住了:“把狗還回去兩清,沒有解不開的疙瘩,何至于到我這裏來?”
王爺心裏都有底了吧!定宜讪讪地,心說問題就出在這兒,那狗壞了品相,加上被搗鼓一通,這會兒傻了,不認舊主了,想還也沒法還啊。她一張臉皺成了麻花兒,“那個……還回去,怕七王爺不能認……”
醇親王氣定神閑,“怎麽?吃了?”
“那倒不是。”定宜緊張,絞着手指頭說,“我師哥一念之差,想讓它幫着逮獾來着,就給它稍微修整了一下……耳朵尖兒剪了一截,尾巴也剁了三寸,那狗現在成獾狗了。七王爺如果能要……逮獾倒是不錯。”
早知道是這樣,沒把狗禍害得不成樣子,弘韬也不會大光其火。自己一個王爺,如今竟管起這種雞毛蒜皮的事兒來了。兆京入內通報,他得知後也是存着一份善念。菜市口給一個當散差的說過情,這不假,本來事兒過去了,并沒放在心上,結果今天人又找上門來,另有要事相求。換了別人,可能不耐煩,嫌披了虱子襖,糾纏不清,他卻不這麽想。人情世故不通的畢竟是少數,走投無路了才會一再相求,他既然做了一回好事,也不在乎第二回。可問明白了,發現事情的起因不太光彩,那就沒有攪和進去的必要了。
他負手踱了兩步,“管不住自己的手,人家追究是應當,找到我王府裏來不頂事,倒不如去七王爺跟前多磕幾個頭,等他氣消了,事情也就翻過去了。”
定宜之前做好了遭拒的準備,但當現實錘子似的砸在她腦門上,她發現除了哭別無他法。這可怎麽辦呢,她想不出轍來。人說貓有貓道,狗有狗道。他們這行沒福氣結交達官貴人,現今四九城的大爺,哪個是好相與的?就剩醇親王這手牌了,結果人家不願意管,她隐約覺得不妙,夏至的小命這回怕是要交代了。
王爺表了态,這就是下逐客令了。關兆京給他使個眼色,示意他可以跪安了,誰知他人呆呆的,定着眼珠子不挪窩,也不知是個什麽打算。
弘策對虛禮不甚在意,也不缺人給他磕頭,話撂下了,就打算回書齋去。卻沒想到剛轉身,衣角給拽住了,回頭看,那半大小子一臉哀懇地望着他,大大的兩只眼睛蓄滿了淚。他先前光顧着留意他的口型,到這會兒才發現這孩子長得不似一般人。可能是太年輕,介乎男孩和女孩之間的一種秀麗,錯眼一看分不清男女。他這輩子落地到現在,很少有人敢正對着他哭,不因旁的,就是體統規矩。當然他也見過宮女掩面而泣,或者軍中将士放聲嚎啕,但都不是他這樣的。被水霧暈染得大而模糊的眼睛、紅着鼻尖癟着嘴,形容兒看上去十分可憐。
“我師父不在家,我沒處求人。”她抽泣不止,死拽着王爺是大不敬,松開手順勢跪下來,仰着臉說,“您不肯搭救,我師哥陽壽就到頭了。他才二十,他不懂事,求求王爺給他個活命的機會。只要王爺伸伸手,往後我做牛做馬的報答您……”
關兆京被他吓得不輕,壓着嗓子呵斥,“這兔崽子,進園子前我和你說什麽來着,敢情你全忘了?王爺跟前放肆,你不要命了?”
定宜不理他,她知道這是最後的機會,錯過了會被攆出王府,再要進來就萬不能夠了。所以得厚着臉皮求告,醇親王名聲在外,是好人吶!好人心軟,要是給她說動了,夏至的小命就撿回來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淚,絮絮叨叨說:“我沒爹沒媽,小時候投奔師父門下,是師父和師哥拉扯我。現在我師哥有難,我救不出他,回頭師父面前不好交代。王爺是大善人,四九城裏沒有一個不知道的,您行行好替小的斡旋,小的鞍前馬後伺候您。莊戶人家‘帶地投主’,小的沒有地,只能‘帶命投主’。小的雖不起眼,要緊時候能給主子擋刀,求王爺可憐小的,救救我師哥吧!”
現如今的世道,連親兄弟間都暗裏下絆子呢,師兄弟能做到這份上,确實讓人動容。弘策點點頭,“這句帶命投主說得好,我也不諱言,要救人不是難事,只不過裏頭因由說出來齒冷,這也是我叫你回去的原因。眼下你話說到這份上,我也聽出你的決心來了,看在你一片赤誠,情兒不是不能幫着求,但有一宗,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命我不要你的,回去仍舊在值上好好當差,看好你師哥,別再捅婁子就是了。”
這王爺天下難得,一樣姓宇文,卻有恁大的好壞之分。定宜磕頭不疊,“王爺這份心田,叫小的說什麽好呢!小的記住您的話了,往後一定奉公守法,絕不給王爺添麻煩。”
醇親王體恤,沒說明兒再辦,時候其實不早了,還是讓關兆京拿罩衣來換。定宜在邊上肅立,遲登道:“眼看人定,七王爺不知睡下沒有……”
他攤着手讓兆京系腰帶,淡聲道:“明早不能上職,你們大人那裏掩不住。”
想得真周到,把她心裏琢磨嘴上不敢說的都顧全上了。你求人家幫忙,人家答應了,你不能催着趕着呀,得人家樂意。人家态度稀松你只有等着,可要是遇上個水晶心肝兒,那辦事兒就省力氣了,用不着你一再的下氣兒,人家不比你想得少。
定宜偷眼瞧,過分齊全的人,說不出哪裏好,反正渾身透着股子正氣。她以前一直覺得宗室是吃喝玩樂的行家,落井下石的積年,沒想到這樣品性才是王爺裏的模範。橫豎不管為人是不是真良善,只要這會兒能出手,在她看來,好人無疑了。
第 11 章[修]
這就往賢王府去了,王爺坐涼轎,定宜沒有扶轎的資格,離了一小段距離在旁随行。前面黑底金字的官燈開道,餘光杳杳,照亮了醇親王的半邊臉。她悄悄瞥一眼,這樣的人兒,既近且遠着,自己使出了渾身的勁兒攀附,仍覺得夠不着。夏至的事是有着落了,她又開始琢磨先前聽見的話。關兆京不是說醇親王要上寧古塔嗎,她帶命投主并非一時興起,本就存着一份算計,誰知道事态發展不能如她所願,可見性子太好,有時候也頗令人困擾啊!
擡眼看天,天上一彎月,迷迷滂滂倒挂着。她想打聽,王爺那兒搭不上話,關太監也不正眼瞧她,看來一切只有容後再議了。
幸虧七王爺不愛早睡,等他們到賢王府時,戲臺那兒唱《鳳還巢》剛散場。管事的頭兒把十二王爺引進客廳裏,沒過一會兒七王爺來了,穿一身佛頭青的素面杭綢,緞子不錯,胳膊搖扇,略一動,渾身的光暈跟着起伏。
“怎麽這時候過來了?”弘韬嘴裏問,往邊上一瞧,眉毛挑起來,“嗬,又是你小子!”
定宜肅容上前一步打個千兒,“沐小樹給王爺請安。”
不用開尊口他已經明白了,弘策耳根子軟,被人鼓動來說情來了。想起那狗就一言難盡,好好的純種,三下兩下給毀了。獾狗有獾狗的檔次,他這是上等,養着就是圖好看。
他痛心疾首,弘策要張嘴,他壓了壓手,“別說了,說了愈發招我生恨,宰了那小丫挺的心都有。你不玩兒狗,不知道挑獾狗的門道,有句行話叫‘黑狗準,青狗狠,貍狗機靈黃狗穩’,我那滑條屬貍狗,白色兒的——十年不遇是白貍,懂不懂?見過大黑夜裏白狗拿獾的嗎?他們這些土鼈,兩眼一抹黑,淨給我瞎禍害。”說到胸悶處頓下了,往外比劃兩下,“去,把狗帶進來,讓你們十二爺過過眼。”
養狗的太監得了令兒,鏈子叮當的,一前一後牽進來兩只。跑在前頭那個耳朵尖兒被剪了,底下剩一截,直挺挺豎着。尾巴原本骨節旋轉,後來給抖開了,剁了幾寸,像戟架上插了根沖天矛,确實和後面那只沒法比。
弘韬愛狗成癡,對狗比對女人好,現如今一肚子苦水,把人臭揍一頓還不夠消氣,指着狗說,“看見沒有?一對雙伴兒【雙胞胎】,都是松鼠尾巴玉石眼,上等裏的上等。一只美着呢,一只給我糟蹋成這樣!這狗原是花了大力氣從直郡王那兒換來的,伺候起來比伺候孩子還費心。這狗貪玩,那天弘韶來非要跟着出去,出去就出去吧,可着四九城問,誰不知道這狗是我的?外頭散放多時,沒誰敢動一下子,誰知遇見那個瞎了眼的殺才,好好的作踐成了這樣。你來說情,不是我不賣你面子,實在氣難平。”又沖定宜瞪眼,“你找十二爺幹什麽?上回被人救了,上瘾是怎麽的?瞧着十二爺好說話,柿子挑軟的捏?”
定宜看見那狗只覺羞愧,期期艾艾說:“您千萬別上火,伏天兒生氣傷肝……咱們真不知道這狗是您的,要知道,就像您說的,瞧一眼都不敢,哪兒敢碰吶。您看如今這事兒出了,說什麽都晚了。我師哥年輕不尊重,這會兒定然也悔呢,您行行好,就當可憐小的們,給他個贖罪的機會……這麽的,您這狗多少錢買的,咱們借外債給您填上,您看這樣成不成?”
“你填得起嗎?把你賣了都不值它的價碼兒!”弘韬把他蹶得八丈遠,“上回不給遞藥,說不知道是我的意思,轉天弄我的狗,又說不知道是我的狗?”他下手戳他腦門子,“這玩意兒長着就為了好看吶?你們也不打聽打聽,爺是那麽好糊弄的嗎?”
定宜護住了腦袋閃躲,真給鑿得躲不開,天靈蓋上熱辣辣地疼。怎麽辦呢,瞧準了,一貓腰躲到十二爺身後去了。
弘策到底是來打圓場的,還是得出聲解圍,“七哥要實在舍不得,我想法子再給你尋摸一只來。山東巡撫費馨是我旗下包衣,回頭給他寫封信,七哥是要幡子①還是滑條,命他挑全山東最好的,快馬打發人送進京來就是了。為一條狗大動幹戈不值當,七哥瞧着我吧!”
說情也分三六九等,嘴上含糊兩句算盡意思,大包大攬的就是把事歸到自己頭上了,再要處置得看說情人的面子。弘韬咂了咂嘴,“滑條養得傷心,這回換換,聽說陝西細狗也不錯。”
弘策點頭,“我來想法子,要鳳凰找不到,要只狗還不容易麽。”
弘韬斜眼笑起來,“你滿世界給我尋摸狗,不怕上頭知道了怪你玩物喪志?為了個無足輕重的野泥腳杆子,你才是真正不值當呢!我倒好奇你們到底有什麽淵源,這點子事兒他能找到你門上去。”
弘策還沒來得及說話,定宜先接了話茬,“我以後要投奔十二爺的,我給十二爺做護衛,給十二爺打前鋒。”
弘韬不屑至極,“就憑你這身板兒?給十二爺做護衛,然後害得十二爺見天兒給你擦屁股?我告訴你,狗這事兒別以為就這麽翻過去了,我跟你們沒完!我不要你師哥的命可以,不過得有人給我一個交代。你不是會活動嗎,求爺爺告奶奶的。既這麽,就拿你的腿來賠。”亮嗓子叫門外戈什哈,“來啊,把人按住了,齊根兒砍他一條腿。”
戈什哈應了,兩個彪形大漢進來,一拖一拽扣住她的腿橫在門檻上,噌地抽出刀就要砍。定宜吓得尖叫,“別、別……”扭過頭看弘策,哀聲道,“十二爺,您救救我呀……”
弘策平常雖溫文,畢竟是練家子,早前做貝勒那會兒和人玩布庫,一個撂倒七八個不在話下。他也沒想到弘韬這麽得理不饒人,把腿砍了再也接不上,這人一輩子就毀了。也沒遲疑,上去一腳踢掉了戈什哈手裏的刀,那刀幾個回旋插在了黃花梨的桌腿上,刀把兒還兀自嗡嗡顫動。他确實有點生氣,冷着臉道:“七哥真不給弟弟留情面,要砍他的腿也別當着我,我見了血不舒服。”言罷拂了拂袖,往外就走。
弘韬一看他不高興,料着是自己玩兒過了頭,叫他下不來臺了,氣勢頓時矮了半截。兄弟間也拉幫結派,像老三老五是一夥,老六、十三和皇帝是一派,自己不在軍機上行走,好些消息要靠老十二遞出來,所以不能和他鬧僵。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嘛!
他上去攔他,笑道:“我逗他玩兒,哪裏就真把他腿砍了!別人說情我可以不搭理,你出了面,我能不管不顧?”回過頭對管事太監努嘴,“把那個姓夏的小子放了。”再一指地上的人,“還有這位義士,也別為難他。”
這就成義士了,定宜瘟頭瘟腦爬起來呵腰,“謝謝王爺寬宏大量,您是好人,好人有好報。”
弘韬心裏不怎麽情願,只不好再發作,臉色依然很難看,“下回別犯在我手裏,再來一回,我抓你到校場上立旗杆!”
譬如下回怎麽怎麽樣這種話,他記得上次已經警告過了,結果半點作用也沒有,到現在又重複一遍,自己也覺得光打雷不下雨,面子都給折進去了。
至此事情算是圓滿解決了,時候不早,該當各回各家了。弘韬不痛快,哈欠連連表示逐客,弘策是知情識趣的,笑道:“七哥大度,傳出去也是美談。容我半個月,半個月內必定把狗送到你府上。今兒天色不早,七哥先安置下,明兒請七哥過我新置的花園瞧瞧,裏頭辦了個獸場,也收羅了幾樣新鮮玩意兒。”
京裏的王爺,置田地置産業是愛好,錢是人的膽兒嘛。弘韬拿扇骨蹭蹭頭皮,“這個好說,我這兒惦記的是交了九月,越往後盛京那條道兒越難走,到時候怎麽辦。”
弘策在喀爾喀待了十來年,那地方的氣候多惡劣,是尊養在京城的王侯們無法想像的。北京的冬天再冷,老百姓穿着老棉襖尚可以越冬,到了喀爾喀,整個冬季天天下雪,不穿獸皮長袍會把人凍死。見識過什麽叫冷,寧古塔的名頭再響也吓唬不了人了。他是無關痛癢的,“朝廷有朝廷的打算,要挪日子看來不能夠,橫豎咱們兄弟路上有照應,爺們兒家何懼風雪麽!”
弘韬聽他說得輕巧,歪脖兒琢磨半晌,還是沒琢磨明白,只得草草囑咐管事,“那金,送十二爺。”自己背着手往後院去了。
定宜随醇親王一道出府,七王爺那兒說不為難夏至,她的心可算放回肚子裏了,又聽他們談起北上,心頭還是忍不住撲棱。再三的觑十二王爺,越挨越近,最後鼓足勇氣在他袖子上扯了下。他察覺了,低頭看她,因為耳朵不方便,眼神就顯得極其認真。定宜對上那視線,想好的說辭出不得口,話在舌頭底下打個滾又咽了回去,囫囵道:“今天真謝謝您了,您就是我們師兄弟的再生父母。”
弘策忙算是幫完了,大熱的天裏本該在天棚底下乘涼,沒想到折騰了這一通,如今也乏了,不想多說話,只道:“別再有下回就好了。”畢竟這種莫名其妙的忙少幫為妙,偷雞摸狗的勾當見不得光,他是王爺,還得顧全體尊臉面。
定宜讪讪應了,猶豫着試探:“小的聽說王爺要上寧古塔,那裏是流放要犯的苦寒之地,王爺一路上多加小心……其實小的想投奔王爺不是打诳語,是一片真心來着。您看您救了我又救我師哥,這份情只有讓我伺候您才能報答了。要不您留下我吧,我給您牽馬,給您當馬镫兒,都成。”
弘策打量他一眼,“王府裏供職的都在旗,你是漢人吧?漢人入旗麻煩,再說我也不缺人服侍,你的心意我領了。”
關兆京借機笑話他,“七王爺有句話說得對,你這副身子骨,當劈材還嫌不夠呢,讓你當馬镫兒,別一腳踩癱了。得了,回去好好給師父盡孝,你們這一出接一出的,我要是你們師父,早就給氣死了。王爺日行一善不稀圖你報答,別應了‘二不過三’就謝天謝地了。”
幾句話呲達得定宜面紅耳赤,十二爺見她局促不過抿嘴一笑,那笑容是善意的,極有人情味兒。她趨步恭送,到了賢王府外王爺登轎,關兆京一放轎簾子,她不由有點悵然,今天的際遇到這兒算結束了,要上長白山只能另作打算了。
穿青布衣的打更人從石階那頭走過來,小鑼一敲,回聲在空曠的街面上蕩漾。弘策隔着細密的竹篾往外看,那小子垂着兩手若有所失。轎杆兒一上肩,他趕緊插秧拜下去,窄窄的身條兒,像青花魚缸裏剛剛放養的那尾拐尖兒②。
第 12 章
王爺去遠了,定宜直起身來,屋角走出來一個人,定睛一看是白師爺。她喲了聲,“師爺,您還在吶?這麽晚了,趕緊回去吧!”
白師爺說不礙的,“沒想到你小子運道好,醇親王還真讓你請動了。怎麽樣?夏至的事兒……”
還沒說完,角門上把人扔了出來,夏至就地翻了兩個跟頭,栽在那兒起不來了。賢王府的戈什哈還罵呢,“小子,今兒是你有造化,十二王爺給你說情,該着你陽壽沒到頭。回去緊着點兒皮,下回別叫我看見你,要是大街上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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