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5)
見,二話不說撅斷你第三條腿!”
嗵地一聲,角門給關上了,定宜和白師爺忙去攙扶,夏至蹭得滿臉泥,定宜給他擦,一碰下巴他就哼哼,“差點沒把我打成豁嘴,這幫狗腿子手太黑了……”
還能說話,想是死不了了。架起來吧,攙着往回走。到了地安門那兒,定宜對白師爺千恩萬謝,這大半夜的,弄得人睡不好覺,真不好意思。
一個衙門辦差的,總有些小來小往的人情,白師爺說:“沒事兒就好,明天告個假先養傷吧,事情過去就過去了,下回可得長點兒記性。”
兩個人答應了,和他分了道,慢慢走在寂靜的巷子裏。夏至閑不住一張嘴,絮絮叨叨告訴她七王爺怎麽收拾他,打得那叫一個狠,裹了滿身傷,明天師父回來不知道怎麽交代。又說:“今兒可得謝謝你,得虧你認識醇親王,要不我這條命怕是撿不回來了。诶,你和醇親王到底什麽交情啊,你去求人家人家就賞臉?我可告訴你,好些人心術不正啊,面上看着挺好,私底下衣冠禽獸。大英官員不許下妓院,許捧小相公,要不胭脂胡同那兒相公堂子林立呢,你得悠着點兒。”
定宜直瞪他,“怎麽沒把你嘴打殘呢,人家救了你,你還編派上人家了!”
“我是放心不下你呀……”
“先操心你自己吧,但凡聽我的,能受今天這頓皮肉之苦?”一路走一路數落,數落得夏至沒聲兒了,同福夾道也就到了。
第二天烏長庚回來,看見這副殘兵敗将的樣兒,免不了提溜着耳朵一頓臭罵,“不讓人省心吶兔崽子,我前腳剛走,後腳就捅這麽大的簍子。小樹活動得開是你的福氣,要是折在宅門兒裏頭,誰能給你讨公道?死了活該你!”
罵完了怎麽辦呢,罰跪吧!跪在南牆根下,不發話不讓起來。飯沒人做了,師父上衙門點卯,定宜留在家裏伺候他。大雜院的廚房不說夥着用,橫豎夏天都支在外頭。房檐下搭個小棚子,砌上一個土竈,能架鍋就成。
定宜兌水揉面做窩頭,三青子媳婦也出來做飯,看見她就打招呼,“今兒你下廚啊?你師哥傷得不輕吧?不是我說,他這人是欠教訓,打斷兩根肋叉子才好呢。吃着缺德的公家飯,嘴還那麽賤,該!”
劊子手掙的是缺德飯,定宜聽着不太高興,三青子媳婦兒看見她拉了臉,趕緊的圓話,“我不是說你,你別多心。”頓了頓又搭讪,“樹啊,今年多大啦?”
定宜把窩頭上蒸籠,随口一應,“十七了。”
“該說媳婦兒了。”那女人咋咋呼呼道,“回頭嫂子給你保個媒,姑娘好着呢,你瞧了一準兒喜歡。”
女人們閑着沒事幹,最愛牽線搭橋,她要是敢應半句,明天就敢給你帶個大姑娘來。她連連擺手,“您的好意我心領了,我這會兒自己的嚼谷都掙不出來,拿什麽養家呀!再說我師哥還打光棍呢,我這個做師弟的不能越過次序去。嫂子手裏有人先給我師哥說吧,他也老大不小了,有房媳婦兒管着,興許他就成人了。”
三青子媳婦嘁了聲,“這話打住,人家姑娘又不是沒人要了非塞給你們。我瞧你靠得住,模樣也好,這才想給你說合說合,換了夏至——得了吧!”
這兒閑聊呢,聽見院子那頭吵起來了,本來大雜院嘛,什麽人都有。這院裏住了戶姓奚的,以前有錢,開金店的,後來一代更比一代懶,你不幹我也不幹,到最後散攤子了,吃完了産業搬到同福夾道來了。人換了環境,心氣兒一低能品出點過日子的味道,既沒落了,就那麽将就過吧!一大家子各奔前程,平時少往來。原本還算太平,可是有一天出了閣的大姑子死了男人,婆家待不住了要回娘家。回來回來吧,大不了多副碗筷。誰知道這大姑子是屬黃爺【黃鼠狼】的,借住在兄弟家還管上事兒了,成天的擠兌弟媳婦,這看不上那看不上,比婆婆還厲害呢。吃着人家的飯,又好【 hào】給人當家,這誰受得了啊,姑嫂見天的鬧。男人沒法說話,眼不見心不煩,躲出去了,留下母的打仗,雞飛狗跳的。
奚大奶奶嗓門不高,罵不過大姑子就哭天抹淚,“掃把星,禍害完了夫家禍害娘家你。你是誰呀,上我們家蹭吃蹭喝不拿一個子兒,給你個安生立命的地方是念着骨肉親情,你倒好,褲裆底下插令箭,你裝主子奶奶來了……”
大姑子厲害,悶聲不吭把弟媳婦屋裏東西往外扔,讓孩子拿簸箕舀沙子全倒在炕上,哼哼冷笑着:“叫你睡!我是誰,我姓奚,這兒就是我家。你一個外姓,光吃食兒不下蛋的母雞,趁早給我滾,別絕了我們奚家香火。”
這樣的戲碼三天兩頭上演一回,大夥兒繭子都聽出來了。
三青子媳婦搖頭,“大姑子賽過十個婆,上眼藥那是一等一的好手。姑娘出門子前可得打聽明白,一家子千金多,公侯王府也不能嫁。奚家這個太厲害了,寡婦失業的這麽橫,全大英找不出第二個來。”
定宜不愛道人長短,一人一個過法兒,要是不吵,沒準人家還抱怨沒趣味呢。她忙着起油鍋炒雪裏蕻,那邊聲音漸小了,隔一會兒看見大姑子出來,額前飄一縷劉海,拿手往耳朵後面一撥,挺了挺鼓鼓囊囊的胸脯,拎着瓦罐昂首闊步出門打粥去了。
“這股勁兒!真不是善茬兒……”院裏幾個女人聚在一塊兒嘀咕,“這可比婆婆難伺候,整個兒一活爹呀!”
定宜仔細聽,聽不見奚家有什麽動靜。這時候窩頭也蒸熟了,連着竹屜子端出來,進屋打算招呼夏至吃飯,一看他已經躺在涼椅裏,“锵得其其、锵得其其”哼起戲來了。
“你說七王爺也真是的,既然那狗品相壞了,還留下幹什麽呀?”他翻身起來,坐在桌旁掰窩頭,“醇親王不是答應替咱們賠他一只嗎,那只摘了帽的幹脆賞我們得了。”
他一說狗,定宜就頭疼,“能不能別琢磨那個?還嫌事兒鬧得不夠大?要掙錢什麽不能幹吶,不是非得逮獾。咱們置辦個攤兒,賣夜吃也行啊。”
“衙門裏兼着差事的不許做買賣,這是大英律例。為官不經商倒罷了,咱們這號人算擺哪門子的譜呀,幹的吃不成,天天喝稀的還拿差事說事兒。”夏至一筷子插在鹹菜碗裏,“實在不成只有給人搖煤球了,賣苦力掙錢,這麽着總沒話說了吧!”
他想着怎麽來錢,定宜想着怎麽報答人家醇親王。幫兩回忙都是空手求人,不合适。惦記跟着上長白山是一碼,尋常為人處世,你幫我我謝你也是常理。
不過大熱的天兒,各自盤算的那些暫且擱置。吃完飯歇午覺吧,夏至掐準了時候,師父回來接茬跪南牆根,這之前搶着先躺會兒。定宜收拾完碗筷晾好涼白開,洗了把臉也回自己屋裏歇着。小屋熱,前後窗戶都撐開縫,舉着蒲扇一下一下扇,漸漸瞌睡上來了,剛要合眼,突然一聲哭嚎把人弄懵了。
這是出事兒了?她蹦下床出門看,奚家門外站了好些人,女人們捂着嘴竊竊私語,臉上有驚恐也有惋惜。夏至從後頭木愣愣出來,探頭一看,“死人了吧!”
果不其然,奚大奶奶被大姑子欺負得沒活路,自己想不開,在大姑子房裏抹了脖子,血趟得滿炕盡是。
一個弱質女流,拿菜刀把自己割成那樣,那得多大的勇氣和決心吶!大夥兒都戳大姑子脊梁骨,“眼中釘拔了,這回可消停了吧,也不怕人半夜找來!”女人性不善,可恨起來千刀萬剮都夠夠的。
定宜靠在牆上,覺得心裏發空。一個家營造起來不容易,敗起來卻那麽便當,也就一頓飯的工夫,說散就散了。
但是這種尋短見啊,很難一下子定性。衙門得派仵作來看,得走訪鄰裏,還得問相關疑犯的行蹤。衆人雖恨大姑奶奶和那沒用的奚大爺,畢竟人命關天不好瞎胡說。當時燈市口金家做功德舍粥,大姑子帶着孩子打粥去了,弟媳婦就是瞧準了這當口尋死的,要往她身上扯也挨不上。最後師爺斷了案,不是他人行兇,事兒不歸衙門管。喪家趕緊收拾收拾入殓吧,天熱別放壞喽。
家務事誰能說得清呢,反正晦氣到底,眼下最要緊的就是讓人入土為安。辦喪事得有個辦喪事的樣兒,買棺材、搭喪棚、找吹鼓手,吹拉彈唱不是給死人受用的,是做給活人瞧的。奚大奶奶有娘家人,得了信兒都得來,到時候又是一場亂仗。
嘎七馬八的雜事多,奚大爺打小就是個鷹嘴鴨子爪①,慌起來半點頭緒摸不着。這個院兒裏只有烏長庚師徒和死人打交道多,奚大爺以前瞧不上他們,這回不恥下問求教來了,因為大奶奶脖子上那道口子太長,自己處理不了,讓媳婦耷拉着腦袋下葬又不好,得想辦法縫合起來。
“我找誰呀?外頭幹這個的我一概不知,也一概不認識。”奚大爺腿都矮半截了,哭喪着臉說,“她活着沒跟我過上幾天好日子,下輩子不能讓她咽不下去東西。烏大爺您給我指條道兒,我對不住她,總得讓她全須全尾[yǐ兒]的去。”
烏長庚吸完一鍋煙,敲敲煙杆兒,“鶴年堂那兒,倒是有家皮匠鋪子願意接這活兒。”
奚大爺猶豫着問,“什麽價碼兒,您知道嗎?”
夏至接口說:“上回我問過,縫一圈二兩銀子。像你們家這情況,估摸一兩差不多了。”
奚大爺啊了聲,“幹脆把我宰了得了……有便宜點兒的嗎?”
這種活兒誰願意幹吶,可不是鈉鞋底子,那是縫腦袋!夏至搖搖頭,“怕花錢自己來呀,您家大姑奶奶反正閑着,讓她受受累,三針兩線的,齊活啦。”
這不是揭人傷疤嗎,讓大姑奶奶縫,還不如讓她償命。定宜要笑,趕緊忍住了,還沒緩過勁兒來呢,奚大爺兩眼怔怔盯住了她,“樹啊,上回我看見你給你師父補衣裳來着,你膽兒大,要不……你幫個忙?”
第 13 章
“我?”她愕然,“您太擡舉我了,我哪兒會那個呀!我給您跑跑腿什麽的還成,您說的這差事……我還真幹不了。”
奚大爺咂了咂嘴,“怕什麽的,你們出紅差,天天的給人撿腦袋,瞧多了跟摘西瓜似的。”
這話也說得太輕松了,什麽叫天天給人撿腦袋呀。夏至聽不下去了反駁:“犯人服了法有家裏人收屍,沒家沒業的槐樹居來人接走,用不着咱們幹這個。”
這麽一說奚大爺又犯了難,“那怎麽辦吶?”
烏長庚拍着膝頭道:“劊子手管砍不管接,我們小樹不是不願意幫這個忙,是祖師爺有訓,不敢違抗。我看您呀,還得去找馬皮匠,錢不夠,院兒裏大夥兒湊個份子,您自己再掏點兒,縫合完了換衣裳趕緊裝棺,回頭大奶奶娘家人來一看,糟踐成這樣……”
奚大爺兩手拱起來,“那烏大爺,我這兒先謝謝您了,等我把我那死鬼老婆發送了,再來好好酬答您。哎喲您看我沒遇上過這種事兒,我這會兒寧願撂在那兒的人是我。”一個大老爺們兒,卷着袖管哭起來,哭得是真傷心,哭自個兒落了單,往後連個倒洗腳水的人都沒了。
烏長庚壓手說別介,“街裏街坊的,不興說這個。這麽着,小樹往菜市口跑一趟,我這兒招大夥兒過來商議商議,七拼八湊的,算咱們出的赙儀,您看成不成?”
奚大爺垂頭喪氣嗳了聲,“都聽您的。我得回去讓我們家大姑奶奶先避避,這要是落在人家手裏……”
還不該受教訓嗎?夏至覺得那大姑子給打死都是活該,插話道:“您可不能讓她走啊,走了大奶奶娘家人找不着禍首,還不活埋了您吶!眼下這麽大的事兒,躲着能躲開嗎?該認錯認錯,該磕頭磕頭,總得給人個說法。”
奚大爺像霜打的茄子,吃吃艾艾道:“她娘家哥哥大小不論是個副參領,我就是怕啊。”
這會兒知道怕了,怕也來不及啦。定宜很訝異,“您太太是參領的妹子?”
所謂的參領就是甲喇額真,正的三品,副的四品,在京城高官滿地的地方雖不顯眼,可對于平頭百姓來說腰杆子也夠粗的了。先前不知道,挺替奚大奶奶的死難過,現在知道了,更替她不值了。娘家不是沒人,跟着窩囊男人吃苦受累,臨了還不得好死,何必呢!定宜一只腳邁出門檻,還不忘埋汰人家一句,“不是我說,嫁了人的姑子回來主事,您家這門風真少見。”奚大爺打肺底子裏長嘆出一口氣,再說什麽她也沒聽,打簾下了臺階。
同福夾道到菜市口路挺遠的,走着來回要廢半天腳程。她站在院子裏看,時候已經到了傍晚,西北邊大片烏雲堆疊起來,怕是要變天。夏至扒在窗沿招呼,“把車卸了,騎馬去。見了馬皮匠別和他講價兒,先把他诓來再說。”
定宜答應一聲,到後邊棚子裏牽馬,這些年摸爬滾打,女孩兒那種嬌滴滴的脾性早磨砺完了,趕車、騎馬、拉煤,世上沒有她不能幹的活兒。這要換了以前,不敢想。漢家子和旗下人養姑娘不一樣,祁人天足,女的野性,能幹。漢女子不是的,漢人一雙小腳擰啊擰的,一段路走半天,沒事兒就養在閨閣裏,俯看流泉仰聽風啊,就那麽等嫁人。
她爹媽現在要是還在,看見她撩袍跨馬準得再吓死一回。沒辦法啊,環境使然,誰願意這麽泥裏水裏的呢,不是為了活下去嗎。市井間的老百姓,喘口氣都不易,像她這樣跟着師父能混碗飯吃,已經是天大的幸運了。
大雨将至,頭頂上悶雷陣陣,倒不是立刻就下,吓唬人似的趕着你走。關于北京的路,有個說法叫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辦事得趁着地上幹爽,要是一掉點兒啊,泥濘不堪,就不好走了。
快馬加鞭吧,這一通狠抽。到了皮匠鋪子說明來意,馬皮匠顯得有點為難,“這事兒我聽說了,你看朝廷正經發落的我敢下手,這種死得不明不白的,随意動不得。你也別說我窮講究,誰對鬼神沒有點兒敬畏之心吶,要不也沒那麽多人過年上東岳廟燒香去了。”說着嗓門兒壓下來,“那些個冤氣大的,誰碰它它就和誰較真。錢賺不了幾個,惹得一身晦氣,何苦來呢!”
定宜知道小買賣人的手段,眼下拿喬是為了好坐地起價,為難為難苦主,能為難出銀子來。她賠笑說:“東城西城,誰不知道您的能耐呀。這是積德做好事,死鬼謝您還來不及呢,您怕什麽。”
“你見過講理的鬼嗎?”馬皮匠耷拉着眼皮敲打馬鞍上的銅釘,漠然道,“死了心智都滅了,它可分不清好賴。”
她掩嘴囫囵道:“喪家說了,虧待不了您。奚大奶奶是和大姑子吵嘴自盡的,她大姑子這會兒心虛着呢,您找她要,她不敢不給。”
馬皮匠一看有緩,态度松動了,立刻改口顯得市儈,所以得接着兜圈子,嘬牙花兒嘀咕:“還是不成,鬧天兒啦,我兒子下值沒傘,我得給他送過去。”
就矯情吧!定宜咬着槽牙問他,“那您兒子在哪兒當值呀,我給他送去成不成?您看火燒眉毛的事兒,您趕緊帶上針線走吧,那兒一屋子人都等着您呢!”
馬皮匠眼瞅着火候到了,點頭說:“得,你也是替人辦事,我再推脫顯得我這人不仗義。”從牆上摘了把油紙傘交給她,“我兒子叫馬連營,在後海北沿醇親王府做廚子。那小子炒得一手好菜,王爺說給誰誰送一桌席,就把我兒子打發去。像那個八碗八碟,還有點心果子什麽的,他不用人搭手,一人全能張羅齊。”
定宜一聽是醇親王府,心想倒巧得很,順嘴誇贊:“您兒子真有出息,世道再壞,餓不着廚子,是個好營生。”給他把包袱卷好了往外推人,“您快走吧,回頭下雨,走騾崴了蹄子就完了。”
馬皮匠歪歪斜斜往燈市口去了,她夾上傘直奔醇親王府。王府莊嚴,還和上回一樣,看着有些敬畏。到了阿斯門上找門房,門房沒換人,也算臉熟,手一指,“又來了你!”
定宜笑說:“您受累,我找馬連營,他爹托我給他送把傘。”
門房哦了聲,“馬廚子吃席去了,沒在。”
她不大明白,“他不就是廚子嗎,怎麽還吃席呀?他都下館子了,府裏活兒誰幹吶?”
“彙賓樓上了新菜色,你當白吃啊?偷師呢!吃完了把手藝帶回來,揣在肚子裏,哪天主子點了,現做了呈上去,那是他們廚子的差事。”門房和她廢話半天,站在門檻裏勾了勾手,“把傘擱這兒,他回來了我交給他。王府門前不許閑雜人等逗留,回去吧,走。”
這就是宅門的規矩,侯門深似海,那麽大片園子,幾重的過廳,幾進的院落,你要想見個人,比登天還難。
定宜有些失望,她幹什麽一向很明白,可到了醇王府,總有種撞大運的感覺。想見一見王爺啊,能趕上是運氣,趕不上是命,傷嗟一下就完了。至于見了王爺說什麽呢,沒想好,無非拍個馬再奉承兩句。王爺性子好,點個頭,把她往哪個犄角旮旯一填塞,她就能随行上長白山了。倒不是說非得蹭着,自己不能去,主要還是怕。這幾年北方不太平,有響馬,逮住了過客就搜身搶銀子。她一個姑娘家,沒依沒傍的,萬一遇上事兒,哭都找不着墳頭。
怏怏轉過身,此處不是久留的地兒,剛想邁出屋檐,大雨點子就掉下來了,噼裏啪啦往下砸,本來揚灰的路面,立刻泛起一股泥味兒來。真糟糕,她這才想起來,給人送傘,自己連個鬥笠都沒帶,這下子扔在這兒了,門房上又攆人,真弄得進退不得。
王府門前,哪有讓人避雨的道理。馬還在海子邊的柳樹底下牽着呢,她橫了條心打算沖出去,上馬一通狂奔,家總能回的的。
夏季的雷雨,發作起來瘆人,天轉眼黑得鍋底似的,簡直伸手不見五指。這下子可完了,往哪兒走啊?她急得團團轉,不敢邁出去,怕一道焦雷把她劈成炭,身後門房又催促,“趕緊的吧,撞見掌事的我又得挨說。”
下着大雨把人往外轟,這也太沒人情味兒了。可是沒辦法,醇親王府和賢親王府本質上沒有區別,都不是什麽樂善之家,撇開王爺本人不說,底下聽差的全這個德性。她嘆了口氣,打算遮住腦袋往外走,這時候臺階那頭上來個人,撐着傘,不急不忙的,雨打濕了袍子的下擺,像薄薄的瓷胎上了濃重的釉,有種煙雨過後的曠遠。
想是王府的人吧,總不能也是來避雨的。她腳下略頓了頓,看那人傘後的臉。他把傘熄了,紫金發冠紅組纓①,四周圍雖昏暗,他的眉眼卻在檐下燈光裏愈發顯得清晰鮮明。
日理萬機的人,弦兒繃得緊。他擡眼看她,應該還記得她,語氣很熟稔,“來了?”
定宜有點局促,吶吶地應個是。回過神來,忙給他打個千兒,“王爺您吉祥。”
他擡了擡手,“起來吧,這回又是什麽事兒?”
第 14 章
定宜窒了下,笑着說:“您誤會我了,我今兒是特地來向您請安的……順便給您府上馬廚子送傘。”
下下人有上上智,答得也算巧妙。弘策一笑,“難為你還惦記來給我請安。”
她正了顏色向上拱手:“王爺幫了我們師兄弟大忙,我時時都記在心上,從不敢忘。今兒來也是想說,您替我們賠了狗,不能讓您吃虧。我和師哥商量了,多少貼補點兒,只是……要請王爺寬限些,我們窮,容我們逐月拿了俸祿還。”
說這話,底氣不足,但态度很誠懇,沖着這份踏實也覺得忙沒白幫。他說:“我這兒沒什麽吃虧不吃虧的,都是走的人情兒,底下包衣上孝敬,用不着惦記着。”
“那也是您的面子,要不是沖着您,狗不能路遠迢迢從陝西送來。小的實在無以為報,好好給您磕個頭吧!”定宜确實覺得人家受她一個大禮很應該,他們這些小人物不講究膝下有黃金,身無長物,磕頭就是表達謝意最好的方法。
弘策适時攔了一把,“不興這套,跪下味兒就不對了。”
王侯接受叩拜,在他們看來像打千兒一樣尋常,十二爺叫免了,夠她說一車好話的了。她朝外張望一眼,問:“王爺這是打哪兒來呀?沒瞧見您的轎子,你自個兒一個人?”
他點了點頭,下半晌從軍機處出來天就陰沉了,沒有大太陽,願意獨自走一走。幸虧西華門上給預備了傘,走在雨裏,不至于淋得太狼狽。
“唉,您跟前人沒盡心,怎麽能讓主子一個人呢。您看這風雨雷電的,忒吓人了。”她遺憾式的嗟嘆,“我要是在您身邊伺候,我背着您。您看您鞋都濕了,裹着多難受啊。”
他這人,說奉承話的時候可以頂着一張一本正經的臉。狗搖尾巴的人他見過太多了,數他這個不算讨厭。孝心足夠,就是口氣太大,這麽點兒小個子,提燈籠差不多,背人就太遠了。
他拿懷疑的眼神看她,定宜意識到了,老大的不好意思,打着圓場支吾說:“您別瞧我個兒小,我有力氣。”
弘策散漫整了整衣袖道:“連傘都沒有,背着我,我還得給你打傘。”
這個問題她真沒考慮過,見他勾唇看她,登時紅了臉,“我明白王爺的意思,前兩回我盡給您添麻煩了,弄得我在您跟前一晃悠您就頭疼……往後我覺得我不會再出什麽事兒了,大夥兒都知道我認識您,誰都不敢難為我。”她頓下來,舔了舔唇又道,“可我想着,要是能在您身邊伺候,那您就更不用擔心我了……”
這人挺有意思,拐彎抹角三句不離其宗。大概以前被欺負怕了,沒人拿他當事兒,就想進王府找靠山。只可惜王府侍衛和大內侍衛一樣,都是親信裏頭選拔出來的,自小受訓練。半路出家的幾乎沒有,他這樣的情況,從來不納入考慮範圍。
“我不擔心你。”他淡淡道,“兩回都是湊巧,能幫上忙的順便搭把手,幫不上的我也不攬事。”
她給晾了一道,很覺得尴尬,“這……也是王爺心疼我麽。”
他怡然一笑,轉過臉看檐外,瓦片上滴水成流,滔滔而下,一場豪雨緩解了入夏以來的旱情,雨勢越大,他心境便越開闊。王府先前半掩着門,門房到這會兒才發現他回來,忙出來相迎,被他一個眼風打發了。他背手而立,對着空曠的街面長出一口氣,又側過眼看那孩子,“多大了?”
定宜一凜,呵腰道:“回王爺,小的每年重陽長一回小尾巴,九月初九就滿十八啦。”
他複審視他兩眼,“看不出來,我以為至多十五六。”
她咧嘴笑着應承,“是,小的長得慢,顯年輕。”正常爺們兒十七八早長出大高個兒來了,她是沒辦法,就算來倆人一個扽頭一個扽腳,扽脫了節她也還是那樣。人家客氣的說她長得“後生”,不客氣的管她叫矮子。其實也不多矮,就拿眼前這位王爺比較吧,将将也能夠着他的肩頭。醇親王個兒很高,兩條大長腿,所以定宜和一般女人擱在一塊兒算高挑的。當然了,硬往男人堆裏紮,顯然排不上號。
弘策沒見過這麽誇自己的,愈發覺得他有趣,就問他,“你毛遂自薦好幾回,怎麽?現在的手藝學得不好?”
定宜搖頭說:“不是,師父師哥都很顧念我,活兒不累,掙的俸祿也夠糊口,這不是……行當不雅嘛。好好的人,咔嚓一刀就身首異處了,我瞧多了,心裏不好受。”
“斬首的都是作奸犯科的罪人,殺了也就殺了。”他略蹙了下眉頭,“這麽說你是害怕?”
“不是。”她挺起了胸膛,“我膽兒可大了……”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爺有意捉弄她,沒什麽征兆,一個炸雷突然劈了下來,勢頭很猛,甚至可以看見電光火石滾過地面。她喝地吸口涼氣,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弘策見了不由笑起來,“膽兒可大,就是這麽個大法?”
她心裏撲騰着,被他嘲笑了覺得很掃臉。他是耳朵不方便聽不見,自己耳朵好使,轟地一聲砸在身邊,不吓着才怪呢!
她嗫嚅着待要回話,他的神情一忽兒又變得落寞了,低聲道:“我小時候怕放爆竹,宮裏每逢過年會預備各式的煙花和二踢腳,成排擱在太和門外。兄弟們都去湊熱鬧,幾個哥子膽兒大,吹紙撚子點引線,我就捂住耳朵躲在邊上。炮竹勁頭足,咚地一下蹦上天,站得近點兒,腳下青磚都帶顫……”他長嘆一聲,唇角勾起個嘲讪的弧度,“現在呢,雷炸在我耳朵邊上我也聽不見了。人就是這樣,閉目塞耳,反倒扛得住事。”
他這麽說,定宜挺意外的。她知道這位爺不容易,經歷得比其他王爺更多,不是在喀爾喀待了十來年嗎,他過去不大受待見。
搜腸刮肚想找幾句說辭安慰他,他卻把手伸了過來。她愣了愣,這是要拉她一把麽?她看着那手,袖頭流麗的雲紋映襯着雪白的皮膚,骨節修長。那指尖啊,跟蘭花尖兒似的,一撓就能撓到人心上去。
她猶豫也汗顏,自己是個糙人,怎麽亵渎這份尊崇呢!下意識在衣襟上擦了擦,這才把手遞過去。
他的掌心溫熱,積蓄着力量,就那麽一提溜,她就給提溜起來了。她把五指蜷起來藏在身後,手裏空空的,卻又像抓住了什麽,沖他笑道:“王爺玩過竄天猴麽?把杆兒插在磚縫裏,點上了嗖地竄到半空,啪一聲炸了,離得遠,也不鬧心。”
他緩緩搖頭,“我小時候膽子不大,那些帶火的東西都不敢碰。”
一個陌生人,沒和你走近,總琢磨這人多高深多不可測,可是聽了這些話,突然覺得王爺雖有權有勢,也是血肉之軀。她使勁标榜自己膽兒大,人家對性格上的缺點滿不諱言,這麽一來不覺丢份兒,反倒更顯得有人氣兒。
“玩兒竄天猴,不就為了聽那一聲響嗎?”他看着她,因為缺失,有時候變得很敏感,譬如聽戲之類,他不能接受,自然就厭惡。
定宜忙道不是,“我玩竄天猴不為聽響,就為看它蹦多高。我怕響兒,您也瞧見了,打個雷都能把我吓趴下,像過年點挂鞭呀什麽的,我一概不沾。”她腼腆笑了笑,“我就跟您似的,遠遠站着看,湊個趣兒得了。”
兩個人這算找着話題了,站在屋檐下啊,外面隆隆下雨,他們聊煙火。醇親王臉上的笑容定宜都清楚看着呢,燈火搖曳,他的一個眼波一次回頭,都和別人不一樣。她不喜歡姓宇文的,但是這位例外,不為他幫過幾次忙,單就是人品好、談吐得體,自己也願意和他多說話。
“王爺幾時生人吶?”她眯着眼,露出一排糯米銀牙來,“等您做壽,我給您糊大紅壽字的孔明燈,點着了讓它飛,必然比竄天猴飛得高。”
他還是淡漠的模樣,“九月初九,我也是重陽那天落地的。”
定宜啊了聲,“太巧了……”
是很巧,世上總有這樣那樣的巧合,碰到一塊兒了,無法解釋。不過這人倒是童心未泯,只有孩子過生日才說長尾巴呢,十八還這麽套,真少見。弘策以往官場上周旋,時刻要警醒提防,難得遇見個無關痛癢的人,說話不必忌諱,正考慮要不要請他進去喝杯茶呢,關兆京打外邊進來了,淋得水雞似的,膝頭子往地上一點,哀聲說:“主子嗳,奴才在神武門上候您半天,沒想到您從西華門出來了。怎麽樣吶,淋着您了嗎?天兒說變就變,您瞧您袍子都濕了。趕緊別耽擱了,奴才叫人預備幹爽衣裳您換上,別捂壞了身子。”
到這兒,閑聊算告一段落了。關太監要伺候王爺進府,定宜半截話仍舊咽回了肚子裏。垂手恭送吧,心裏惆悵着半天沒說出個子醜寅卯來。錯眼一瞧,王爺走了兩步又踅過身,把手裏的傘遞了過來。
“拿着。”他把傘調個頭,傘把兒對她,挑了挑說,“這雨一時半會兒且停不了,淋得太過了要得病的。”
定宜笑了,蝦着腰雙手去接,“那等響晴我再給您還回來,謝謝王爺。”
他微颔首,收回視線撩袍進門,一群人簇擁着往後邊去了。
洗漱好,換得了衣裳出來,前院管事的陸審臣已經在外面候着了。王府前後院由兩撥人打理,各有各的章程。前院管事身上帶着三四品的銜兒,除王府莊園田産要監管,外頭公務往來也替主子承辦。因每天肅立着回話,今天誰誰來訪,為的是什麽
同類推薦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