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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兒。十二爺在軍機處行走,和都察院、刑部都有牽扯,還得回禀,哪個衙門的什麽案子,進展如何,結案沒有,諸如此類。

弘策耐着性子一件件問明白,他吃這行飯,不管樂不樂意,都是他的差事。朝廷就是這樣,人多事雜,雞一嘴鴨一嘴的,弄不好就翻出些老案子來做筏子。事情清楚明白的皆大歡喜,然而總有那麽一兩宗疑點叢生,從頭再排查,又變得千絲萬縷,十分耐人尋味。

他點住了冊子上的一個人名,“溫祿在獄裏自盡,牢頭發現已經是次日卯初了,也就是說這一夜牢裏無人看守,至少是無人巡獄。溫祿死後不久家中失火,其妻葬身火海,幼女不知所蹤,這個案子就這麽結了,結得實在草率。”

陸審臣道是,“下半晌刑部來人,大致把事兒回明了。那是太上皇在位時的案子,過去了十二年,刑部昨兒得了令,已經着手在辦了。溫家三個兒子流放皇莊,還有一個閨女,當初親戚都不願意收留,後來被奶媽子領走了,現在流落在哪兒,還不得而知。”

他閉了閉眼,“緊着查吧,孩子倒是其次,要緊是那個奶媽子。既然留到最後,總知道些因果。”

陸審臣應個嗻,“王爺過陣子要上寧古塔,走盛京的道兒,恰巧經過長白山。溫家兄弟發配在那裏炮制人參,要是命大還活着,應當都是近而立的人了。”

他嗯了聲,捏捏眉心道:“那就遞折子說明緣由,也別等了,挑個時候,早早兒動身吧!”

第 15 章

雨勢稍緩和的時候定宜回去了,騎着馬,肩上扛着王爺給的那把傘。

天都黑透了,臨街的人家點起了燈,經過窗外,就着殘光擡頭看,傘是內家樣,黃栌布刷了桐油,傘骨比一般的做得輕巧。王侯用的東西講究個雅致,太憨蠢不行,舉着丢份兒呀,不像他們這些平頭百姓,別說傘了,扣個筐也敢滿大街亂竄。

雨點子打在傘面上噼啪作響,她捏着雕花的把手,想起十二王爺拽她那一下,仿佛還能回憶起那個溫度。她在坊間混跡多年,身處最底層,不知道有權有勢的宗室都是什麽樣的,但就十二爺來說,已經結合了所有她能想到的好,好得讓她不知道拿什麽字眼來形容。

其實耳朵不方便也沒什麽妨礙,聽不見背後嚼舌頭說壞話,一個人來去,褒獎也好,诋毀也好,一概過門不入。只是世界寂寞,沒人面對面和他交談,恐怕只能獨自靜坐,想想也挺讓人傷感的。

要是能讓她進府多好呀,定宜轉着傘柄遺憾地想,女孩兒心細,看見他受孤立了陪着說話,這樣就用不着他一人傻呆着了。這麽盡心的戈什哈,能擋刀能陪聊,還有什麽可挑揀的?可惜人家瞧不上,自己也不好意思硬糾纏着。畢竟人家不欠你的,誰給你好臉色就癫得找不着北,這樣未免太不知道好歹了。所幸有這把傘,就跟戲文裏唱的那樣,種下因,結出果,一來一往,至少還有再見一回的機會。

橫豎挺順遂,今天說了會兒話,算是又熟一層,下回更容易攀附了。要跟着上北邊,只有他這兒能搭上。七王爺也同往寧古塔,可那位惹不起,好幾回險些要她的命,她就算獨個兒走着去,也絕不往賢王府瞎湊。

馬蹄噠噠,進胡同聽見打磬,當……當……當……漆黑的夜裏有點兒瘆人。大晚上不興敲鑼拍铙钹,怕吵着左鄰右舍。第二天才熱鬧,吹鼓手全操練起來,嗚哩嗚哩,吹“哭皇篇兒”。還有一撥和尚念經、放焰口,老百姓辦喪事不比辦喜事省挑費。

定宜把馬牽好了進屋,她師父和幾個街坊坐在桌旁說話呢,點個油燈,桌上擱着大茶碗,看見她就問:“怎麽去了這麽長時候呀,馬皮匠都走了,你這會兒才回來?”

她拿手巾擦了擦臉說:“他擺譜不肯來,又是不吉利又是要給他兒子送傘,我沒轍了,只好答應替他跑一趟。”

夏至抱着胸溜達到門口,靠着門框看了一眼傘,“不是給人送去的嗎,怎麽自己拿回來了?”

她說:“不是那把,馬皮匠的兒子在醇親王府做廚子,我給送去了,回來遇上大雨困在那兒,趕巧碰見了十二爺,人家好心借給我的,明兒再給人送回去。”

夏至牙酸似的吸溜了下,“怎麽又遇上啊,這也太巧了。”

還有更巧的呢,連生日都是同一天,編好了簡直能唱成一出戲。內情用不着和他交代得太清楚,順嘴道:“送到人家府上,能不遇上嗎?”

夏至把門前一灘爛泥踢了出去,“都說侯門深似海,怎麽瞧着醇王府就是個小四合院兒,去就能見上……我可告訴你,結交朋友和大姑娘嫁人一個道理,講究門戶相當。人家是王公,咱們非貼着,到最後落不着好。”

定宜白他一眼,“不結交人家,你這會兒還關在狗棚子裏呢!”兩句話呲達得夏至悻悻的,她也不搭理他,問師父,“馬皮匠那錢後來怎麽料理?他要多少?”

烏長庚磕了磕煙鍋,“是你說找大姑奶奶讨的?”

她眨愣着眼說:“是啊,不能便宜她呀。”

“人家的家務事,小孩兒別跟着瞎摻合。”烏長庚拉着長腔咳嗽了聲,“他是找她要去了,可大姑奶奶說錢沒有,命倒有一條,最後還是大夥兒湊的份子。給一兩嫌少,又加了一吊才把人打發走。奚大爺可憐見兒的,往東哭往西哭,全沒了主張。”

老婆死了才知道哭,早幹嘛去了?這大姑奶奶真橫,叫人牙根兒癢癢,“她這是耍賴到底啊!大奶奶娘家還沒來人?再不來,封了棺事兒可就結了。”

“娘家在房山呢,已經使人報喪去了。奚家打算悄沒聲下葬,大夥兒不依,說你這個不行,人家活生生的大姑娘,嫁到你們家給擠兌死,黑不提白不提的埋了,人家參領哥哥非把你腦瓜子打開瓢不可。”三青子說得唾沫橫飛,“奚大爺這人吶,經不得吓唬,一琢磨也是的,秋後算賬連打圓場的人都沒了,自己淌眼抹淚搬好了條凳,請大夥兒把棺材架起來了。”

三青子媳婦撫着肚子嘆氣,“女人苦啊,嫁進了宅門前有狼後有虎,既然沒落了,那就踏實過日子吧,又來個攪局的大姑子。奚大奶奶挺和氣的人,進進出出也和大夥兒搭腔,沒想到最後走了這條道兒,真是給逼到份兒上了。”

三青子嘀咕,“要不說你們女人心眼兒窄呢,多大點事兒,自己把自己坑了,窩囊不窩囊呀?”

定宜往外看,雨停了,奚家門上紙紮的白穗子受了潮,全耷拉在那兒。屋裏人影往來,都是幫着打點的街坊們。那個禍頭子沒瞧見,不知道是不是躲起來了,反正現如今誰也拿她沒奈何,就盼着那邊娘家來主持公道。人是救不活了,至少臭揍她一頓,出口惡氣。

伸長脖子盼呢,沒想到真給盼來了。大院門上一氣兒湧進好些兵丁,都綁着褲腿擎着火把,個個挺腰站着,一看就是官家人。後面進來個膀大腰圓的中年漢子,絡腮胡子剃完了,下巴上留下一片青影,按着腰刀大步流星直奔奚家那屋去了。許是知道妹子死得不明不白,家裏女眷也來了,奔喪嘛,不忌諱什麽女人不出門。看打扮是參領太太和姑太太們,還沒進屋就放嗓子嚎哭起來。

登時哭聲一片吶,街坊心腸軟的跟着一塊兒抹眼淚。定宜和三青子公母倆擠進去看,參領老爺站在棺材跟前,瞪着大奶奶脖子上的針腳渾身亂哆嗦。回手揪住奚大爺的衣領,聲調都扭曲了,大力地搖撼他,“你把我們家姑奶奶怎麽了?她怎麽了?”擡手一拳頭毆過去,“我打死你個反叛!當初怎麽登門上戶求來着,不要姐姐要妹妹……妹妹讓你求來了,就落得這麽個下場!你怎麽不死呢,你還有臉喘氣兒?”

參領老爺可不顧面子了,鬥大的拳頭亂飛。大夥兒不敢攔着呀,從軍的人,渾身使不完的力氣。奚大爺呢,抱着腦袋閃躲,自己不中用,把老婆委屈死了,挨頓揍也活該。參領老爺下手狠,沒多會兒就把人打得竈眉烏眼的,跪在大奶奶棺材跟前哭啊,拿頭撞棺材板兒,“你倒輕省了,拍拍屁股走了,我呢,我可怎麽交代呀?你把我也帶走得了,我還活着幹什麽,還有什麽味兒!”

院兒裏有的人蔫兒壞,不知道從哪裏把大姑奶奶挖出來了,往參領面前推,“您成天擠兌大奶奶,害得人家抹了脖子。如今親家哥哥來啦,大姑奶奶說兩句吧!”

參領一聽話裏有話,他妹子是好面子的人,回娘家除了打秋風①,旁的話半句不多說,原來是給大姑子禍害得活不下去了。這傻妹子,說不過打不過不知道回來讨救兵嗎?這麽個狗不吃的玩意兒,捆上手腳扔水塘裏一了百了,何至于賠上自己一條命!他兩眼攢着火,咬牙切齒問:“我們姑奶奶為你而死,這下子你可痛快了吧?”

大姑奶奶也是個厲害人物,她不怯場,回嘴道:“大爺這話說得不對,衙門來瞧過了,大奶奶是自盡,與人無尤。您是官場上行走的,總得講個理。誰也沒拿刀割她,是她自己想不開,怨得着誰呀?您別仗着自己是爺們兒,欺負咱們孤兒寡婦。”

這話說得參領老爺沒了脾氣,他動手是不能夠了,不過不要緊,還有太太和家裏姑太太們呢。這參領太太是下三旗出身,為人潑辣,上眼藥、穿小鞋是娘家帶來的陪嫁。平常姑嫂不對付,那是前話,現在出了事兒,至親無盡的骨肉,不能叫人白白作踐死。也不吭聲,上手就抓住大姑奶奶頂心②,招呼身邊人,“還看着?打呀!”

于是一通拳腳相加,大姑奶奶給打得哭爹喊娘。女人上全武行,扯頭發撕衣裳是絕招兒,大姑奶奶對付不了這麽多人,很快衣衫褴褛滿地打滾,肚子上白花花的肉全露出來了。參領太太一腳踩過去,陰陽怪氣哼笑:“看看吶,把我們姑奶奶擠兌得沒活路,自己倒養得一身好肉!死了男人,混得糊家雀【qiǎo】兒似的,回娘家當上老佛爺了嘿。來人吶,把尺頭給我拿來!姑奶奶沒兒沒女,我得找人披麻戴孝發送她。”一頭說,一頭咬着牙把人往棺材底下拖,按在那兒磕頭,“給我哭靈,使勁兒的哭!回頭還有你舉幡摔盆的份兒呢,害死了人打算就這麽蒙混過去,當咱們姓丁的好欺負!”

哎喲那份亂喲,大姑奶奶有兩個孩子,尖着嗓門兒哭媽。邊上人還說呢,“這兩個小崽子也不是好貨色,耗子生的會打洞,跟他媽一個鼻子眼兒出氣。”

其實剛開始心裏氣憤,覺得大姑奶奶欠收拾,後來看看打成這樣,也叫人莫名唏噓。定宜看不下去了,這麽往死了揍,沒的真給打死。她瞧了夏至一眼,“這是不打算停手啦?”

夏至剔着牙花兒說,“總得叫人家解氣吧,畢竟一條人命吶。吵了不是一回兩回,天天橫挑鼻子豎挑眼,憑什麽呀?又不吃她的飯,換了我我也受不了。”

她搓了搓手,“別給打死了,出了人命,咱們這院兒裏可都是順天府的人。”

夏至擺了擺手,“打不死的,沒見血,就撕扯那幾下,出不了人命。再說了,死了也不打緊,事主是位參領,天塌了有人家頂着。”

既這麽她也不操那份閑心了,往後退了兩步,打算悄沒聲的退出去。剛要出門,迎面遇上了承辦喪事的執事,說:“樹啊,來活兒啦。參領老爺發話再請一幫吹鼓手,你願不願意來?還和平常一樣,你只管吹喇叭,吹半天,給你二十四個大子兒。”

定宜以前沒差事的時候曾經跟着幹過這個,掙倆外快嘛。她喇叭吹得好,特別是辦喜事吹的那個“喜沖沖”,聲調高節奏快,她憋一口氣能吹出花兒來,附近的把式都知道她。

不是什麽好名聲,怪臊的,可人活着就是為了掙錢。不把自己當女人看,因為還沒這資本。現在使勁兒,是為了早一天能穿上裙子盤起頭發。她嗳了聲,“回頭和我師父請個示下,給我留個座兒,我來。”

第 16 章

學徒嘛,不像正經當值那樣需要點卯。她的上司就是師父,師父答應,事兒就好辦了。

烏長庚最疼徒弟,知道她要留下吹喇叭,擺手說:“準你一天假,吹吧。”

她眉花眼笑,“我掙了錢給您打酒。”

送走師父和夏至,一幫吹鼓手和打镲的圍着八仙桌坐下,前仰後合演奏開了。七月心裏搭喪棚,陰涼的地方坐着還是悶熱難耐。定宜一邊吹一邊往靈堂裏看,大姑奶奶算是給治住了,真替弟媳婦穿孝。頭上戴着白帽子,鞋尖上縫麻布,跪在供桌前,看不清臉,估摸着日子不大好過。

奚大爺如今是光棍漢,本來就不事生産的人,到了花錢的時候難免溜肩。參領老爺沒辦法,只得自己掏錢給妹子超度,據說怕天熱放不住,停上一天就準備下葬。

既是參領老爺承辦,那來的人就多了。平素走動的同僚是不露面的,師出無名嘛,打發宅子裏的管事随份子送赙儀。定宜看見幾張熟臉,來了進靈堂鞠個躬,登上 賬目就走。他們這些吹鼓手呢,有人進門一頓熱鬧,也就忙上兩個時辰,後頭來客漸漸稀疏,大家喝水歇力,基本就光吃點心不幹活了。

熱氣蓬蓬的拂過來,脖子上全是汗。她和班頭說了聲,打算回屋洗把臉,剛站起來就看見門上進來個人,是醇親王府的管事關兆京。她喲了聲迎上去,就地打一千兒,“關大總管您來了?”

關兆京一看,熟人吶。瞧他這副打扮就知道了,“哪兒都能遇上你!好嘛,師父管砍頭,徒弟管做陰陽生,兩頭都不落下。”

定宜笑了笑,“這是湊巧,我家就住這兒。也不是幹陰陽生,吹兩把,街坊幫忙。怎麽的,您今兒來是給王爺辦差?”

關兆京說不是,“我和這參領有私交,聽說了總得來瞧瞧。”

定宜熱情引路,趁這當口打探,問王爺今天在不在,“昨兒說好了要過府的,怕爺不在白跑一趟。”

關兆京肅容給亡人上了柱香,出門才道:“找王爺有事兒?別老跑,那是王府,不是你們家炕頭。”

定宜暗裏嘀咕,要不是想跟着上長白山,她也不願意熱臉貼冷屁股。既然話到了這個份上,便和關太監套近乎,說:“我也不瞞您,其實這麽折騰,還不是為了能進王府麽。您是王府大總管,要是能替我想個轍,您就是我的恩人。”

關兆京卷着袖子,一副二五八萬的拽樣兒,“上回不是說了嗎,王爺跟前不缺人。你進去,拳腳功夫不濟,連擡轎子都嫌你個兒矮。”

定宜聽了有點喪氣,“那您就說王爺今兒在不在吧,我再求王爺一回,要是還不行,我也死了這條心了。”

“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主兒!”關太監瞧他執着,嘆了口氣道,“在呢,這不是下月頭上要往寧古塔嗎,好些東西得事先籌備。你來了在門上候着,還是那句話,我給你通傳,見不見聽王爺的意思。”邊說邊咂嘴,“你小子真夠黏糊的,就沒見過你這樣的犟驢。”

定宜賠着笑把他送出去,吹喇叭的事兒也不管了,趕緊回去洗洗換身幹淨衣裳。那把傘她收起來了,怕傘骨撐開,特地找紅綢子系了起來。想着要上醇親王府去,心裏跳得咚咚的,在鏡子前面再三的照,抿了抿頭發,又吮了吮嘴唇,突然意識到自己有點傻,咧着嘴自嘲了一番。

頂着大日頭走,從燈市口到後海北沿十幾裏路呢,好在她運道高,出胡同口遇見個相熟的水三兒①,搭他的驢車到廣化寺那兒,這就離醇親王府不遠了。太陽照得她眼花,她把傘抱在懷裏沒舍得撐開,猶豫着這個時辰正是王爺歇午覺的時候吧,現在去不知合不合适。

站在什剎海邊上琢磨,去吧,又是空手,怪不好意思的。左顧右盼看了一圈,海子圍欄那兒有果子攤兒,這個月令吃的東西不少,像吧嗒杏啊、久保桃兒啊、海棠山裏紅之類的。她也不知道王爺愛吃什麽呀,挑了一袋菱角,又提溜上兩只羊角蜜香瓜,這就往王府去啦。

到了門上等通傳,門房上回看見王爺和她聊天來着,這次相見态度大不相同,招呼說外面太熱了,進來等吧,這就算給臉了。

定宜答應一聲,剛進門檻,看見抄手游廊那兒來了一夥人。錦衣玉帶,走路生風,細一打量,長眉鳳眼那麽鮮煥,居然是賢親王。

她吓了一跳,遇上準沒好事,忙縮着脖兒想挨進聽差房,沒曾想那頭高聲點了她的名頭——

“沐小樹!”

她像被雷劈了一樣,僵着手腳轉過身來,沒等她開口,七王爺重重哼了一聲,“怎麽着,做了虧心事,見着我就躲?”

她忙說不敢,“我這不是……沒看見您嘛。”

“是嗎?”他冷笑起來,“你眼眶子夠大的。”

怎麽說呢,确實有點尋釁的意思,弘韬心說這個兔崽子幾回犯在他手裏,哪回都沒能讓他撒氣,所以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折扇在手掌心裏一下下敲打,繞着他轉了兩圈,發覺這小子長得挺有意思。一個小劊子手,唇紅齒白簡直不像話,震唬得住誰呀?他指了指,“沒空手嘛,這是給十二爺送謝禮來了?”

定宜支吾道:“這個不配做謝禮,尋常零嘴罷了。”

七王爺背着兩手,視線調到了半空中,“這麽懂規矩,怎麽沒見你上我府裏賠不是啊?你師哥禍害的那狗,前兒叫人打死炖了狗肉湯。你看看,本來養得挺好,被你們這麽一作弄,小命葬送了。你不該買倆瓜,上我王府來慰問慰問吶?”

定宜一聽這太可惜了,“您把它打死了?”

“廢話!”七王爺震了震袖,“養着硌應我?”

她垮下了肩頭喃喃,“早知道給我們多好呀,也用不着打死了……”

這是個點了還不透的人,七王爺攢了火,沖身邊人一笑,嘲諷道:“這東西,想得倒挺美!那是禦犬,他當外頭土狗,誰都能養的呢!”

同來的幾個人附和着笑啊,關兆京就在旁邊打圓場:“七爺何必同個混小子一般見識,我今天随丁四同家姑奶奶的份子,正碰上了他給人做吹鼓手。這小子有心, 和我打聽,問七王爺喜歡什麽,掙了錢要給王爺買禮……”說着使眼色,“小樹啊,王爺還不知道你窮嗎,你帶的這些東西雖不上臺面,也別不好意思出手,多少是 個心意嘛。”

定宜這才回過味來,點頭哈腰把一袋菱角和兩個瓜呈了上去,“還是關大總管知道我,我老想上您府上賠罪,又怕您見了我生氣。這不正攢錢嗎,還沒攢夠呢,就在這兒遇上您了。”

誰稀罕這點子不值錢的破玩意兒,弘韬想揪起來狠狠砸在他跟前的,可再一瞧他那雙眼,又有點拉不下面子來了。

那金是他身邊管事,頭子很靈活,主子不發作,就說明賞臉了。他笑着接過來,手指頭在瓜上崩了一下,“爺,眼下的瓜和菱角都正當時,瞧着不起眼,吃口上很過得去。”

弘韬嗯了聲,一個金山銀山裏打滾的人看得上幾個大子兒買的東西,賞他臉了。他施恩式的乜了沐小樹一眼,補充了句,“女裏女氣的,怎麽看怎麽別扭。”

定宜背上冷汗直流,勉強笑道:“王爺不知道,我和我妹妹是雙伴兒,長得一樣。後來妹妹沒留住,就剩我一個,長相也就這樣了。”

“可惜你那妹妹了。”弘韬話裏有話,活下個妹妹必定是國色,可如今這位是哥哥,就變成缺心眼兒了。轉過身問兆京,“他來幹什麽?是你主子傳的他?”

關兆京呵腰說不是,“劊子手吃的是刀口飯,他自覺幹不了,想進王府謀份差事。我們府裏不缺人,十二爺還沒答應……”突然想起來,诶了聲道,“七爺那兒不是缺個魚把式嗎,上回那金還說來着。瞧瞧小樹成不成,這孩子會抖機靈,進王府有了體統,也是王爺給他贖罪的機會。”

這下子定宜傻眼了,這是哪兒跟哪兒呀,她沒想進賢王府,雖都是王府,到底有天壤之別,關太監這回是好心辦壞事了。不能含糊,一含糊就要出事兒,便矮着身子說:“我沒養過魚,不敢接這個差事。王府裏的魚都名貴,要是有個好歹,我死一百回都不夠的。”

弘韬的脾氣擰,別人上趕着求他他瞧不上,可如果在他沒發話前推辭,那他還非辦成了不可。轉頭吩咐那金,“龍睛魚不能叫他養,沒的給我伺候死了。你算算哪個職上缺人,把他給爺塞進去。”

那金掐指一算,“花園有空缺啊,地窖和溫室都缺人。我看地窖好,花草要過冬,白天搬出來,晚上搬進去,事兒多着呢!”

定宜一聽差點沒趴下,王府花園有多少盆景,這麽來回倒,不得要人命嗎!再說了她想進王府是沖着随行北上,不光是為換行當。畢竟師父手底下待着安逸,餓不着凍不着,進宅門兒搬花盆,不是她的目的。

“小的志存高遠。”她咽了口唾沫,“我進王府是想給王爺做長随,不是為養花種草。七爺,您能讓我做戈什哈嗎?您要點頭,我立馬到您府上去。可我知道做戈什哈得入旗籍,我是個孤兒,連老家在哪兒都不知道了,您就算有心擡我的籍,辦起來也十分麻煩。”

“激将法,這招我知道。想做戈什哈容易,擡籍也容易。看見沒有,外頭有我兩員随從,你要是能撂倒他們,別說小小的戈什哈,就是想出仕,爺也保舉你。”七 王爺哈哈一笑,眉梢飛揚,“你不願意上我那兒伺候花草,我不會強迫你。關兆京,替我傳個話給你們爺,沐小樹我瞧上了,可他不願意跟我。既然不去賢親王府, 那別的王府他也不能待。你們爺要是留下他,就是和我作對,傷了兄弟情分,我可唯你是問。”

這話太歹毒了,定宜怔怔看着他,他卻顯得很得意,不再和她多費唇舌了,優雅地一拂袍子,昂首闊步出了大門。

關兆京把人送出去,回來的時候和她面面相觑。她哭喪着臉說:“坑死人了,這七王爺怎麽這麽壞呢,不上他那兒也不許到別處謀生路。”

關兆京摸了摸鼻子,“其實七王爺這人吧,荒唐是荒唐點兒,但是心眼兒不算壞。你要是在他手底下當值,別的好處不敢說,至少你不會再挨他欺負了。”

定宜欲哭無淚,“我不願意給他伺候花草……”

關兆京無奈點頭,“志存高遠嘛,我知道。可現在人家發了話,我們王爺就是想留你也留不得了。”垂着手嘆了口氣,“王爺說你來了就叫進去,旁的不論,見了人再讨主意吧!”

作者有話要說:

①水三兒:老北京對送水的稱呼,多為山東人。

第 17 章

還見什麽呀,東西都給搶了。七王爺既放了話,十二爺也不能為她這麽個小人物鬧得兄弟不痛快。這回她算是踏實了,還是七王爺手段高,略動動小指頭,把困擾她很久的問題全解決了。

她把傘交給關兆京,深深鞠了個躬,“勞煩大總管,代我謝謝王爺的多番照顧。您也瞧見了,弄得這模樣……”她垂頭喪氣搖搖腦袋,“不說了,我回去了,那頭喪儀沒做完,我中途撂挑子不好。”

關兆京霎了霎眼,“這就走?”

她嗳了聲,“沒轍了,我還是回去好好伺候我師父吧!”說着打了個千兒,“您留步,我告退了。”

心裏難受着呢,一口氣松到腳後跟。直起身要退出去時,關兆京突然掉頭就跑,皂靴踏得地面咚咚的。她有點意外,擡起頭看,甬道上有人過來了,穿着石青素面袍,腰上束一溜蹀躞七事,行色不顯匆忙,腳下走得卻很快,倒挺巧的,正是十二王爺。

定宜要挪步也忘啦,看着他遠遠過來,琢磨難道得知她來了,趕着迎接她?她呲牙一笑,笑自己充人形兒,等他将到跟前,便往邊上閃了閃。

“你來了?”王爺還真在她面前停下了,“我正要去你們衙門,一道走吧。”

不打算谒見,又變成了同路,可不是無巧不成書麽!定宜應了個嗻,“王爺上順天府辦公務?”

他沒回答她,因為率先出了門,看不見她的口型了。她趕緊跟過去,王爺上轎,她在一旁肅立。轎子上了肩,不遠不近地跟随,太陽曬得臉皮發燙,忽然覺得多大事都不算糟,還是很快活。

弘策坐在涼轎裏,蹙着眉頭,手指在膝上慢慢叩擊。因和皇上回明了,啓程的日子提前半個多月,臨走之前有些卷宗要再查閱。大熱的天裏不得歇,誰心裏沒有三兩火呢!可是辦着皇差,容不得松懈。他們這些人,說好聽了是皇親國戚,說難聽了是高級奴才。都看見他們出入坐八擡大轎,誰看見他們頂着毒日頭在西華門外候旨?弘韬先前來沖他撒氣,怪他往上呈報了溫祿兒子的下落。原是打算過了中秋再動身的,畢竟出京還有好長一段路,黃土壟上烤着,對于養尊處優的賢親王來說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盤算得挺好,沒想到中途被他打了岔,于是怨怪他,說他辦差辦魔症了,連累他一塊兒跟着吃沙子兒。

他回想起來,扯着嘴角一笑,說不清是個什麽味道。各有各的立場,不是人人都能蒙混的。在朝中立足,誰的身後沒有點資本。如果喀爾喀安分守己,他就是諸皇子中底氣最足的,現在呢?他一直覺得自己是戴罪之身,不盡力,也許又會被外放,十年、二十年……人這一輩子,有多少個十年經得起消磨?他才二十三,卻有種閱盡世事滄桑的感覺,這樣的體會,弘韬這一輩子大概都不會有。

被責備了,笑着應承,心裏再覺得郁塞,表面依舊得謙和。人要經打磨,打磨完了扔出去,只要給你碗底大的平臺,就能夠順溜旋轉——十幾年前總師傅說過這麽一番話,現在悟出來,回頭一看,着實花了很大的代價。

靠着圍子嘆口氣,緊繃的四肢逐漸放松下來。轉過頭朝外看,轎子邊上多了個随行的人,布衣很尋常,漿洗得有點發白,但是幹淨整潔。頭上沒有遮擋,彎彎的一雙眼,隐約有笑意攀在臉頰上。出身底層,那皮膚倒很好,汗氣氤氲,像上等宣紙撒上了泥金,日光底下通透純淨。弘策細細看兩眼,這面貌身段,總覺得和名頭對不上號。轉念想想,世上每個人都在費盡心機地活着,一個小人物,東奔西跑,有些可笑,更多的是可憐。

他打起簾子來,溫聲問他,“多早晚到的?”

定宜忙回話:“來了有一會子啦,遇見了七爺,聽七爺示下,耽擱了些時候。”

他嗯了聲,“你是北京人嗎?”

王爺這麽問,是因為耳朵不好,聽不見口音。她覺得自己的京白還算正,雖然離開六年,混了點河北味兒,不過回京又待六年,幾乎已經矯正過來了。

“不是,我老根兒在山西,跟着爹媽輾轉各地,才在廊坊生了根。我小時候在北京待過一陣兒,後來搬了家,拜在我師父門下後才又跟着回北京來的。”

弘策颔首,“你一個人來北京?家裏還有什麽人?”

定宜被曬得睜不開眼,手在眉骨上搭起了涼棚,慢聲說:“我爹媽走的早,把我寄養在幹娘家。後來幹娘也走了,剩下個幹爹。我和這幹爹不對付,來往很少,逢着他沒錢了,上城裏找我來。我把攢的俸祿分他一大半,他拿上錢就走。”

“分他一大半,那你自己呢?在京裏不用吃喝麽?”

王爺體察下情,多不易啊!他坐在雕花窗後,微側着頭,發冠上墜兩枚镂空小金印,與烏木棂子相擊,發出鈍而沉悶的聲響。連着前幾回,這是第四回見他,他一直很安和,品性好、又有教養,和他說話心裏舒稱。以前只要聽人說起宇文家,她就吓得肝兒顫,一朝被蛇咬嘛。後來碰見這位爺,撇開出身不論,确實是難得的。京裏的天潢貴胄,哪個願意和下三等聊家常?他和他們不同,不論看不看得起,至少他搭理你,這就已經很不錯了。

定宜笑了笑,“我挺小的時候就在他們家了,現在能掙點兒,孝敬他也是應當。至于我自己,有師父和師哥照應着,不說旁的,一口嚼谷短不了我。師父師哥對我好,我以後有出息了要報答他們。”她不好意思地歪了歪脖兒,“所以上回我師哥出那樣的事兒,我不能坐視不理,冒冒失失上您府裏哀求,現在想來真沒臉透了。也是您仁慈,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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