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上岸

寧綏回到房間後,便又坐在了窗臺,一手撐着窗邊,冷淡的看着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九月的潭州已然有了冷意,今兒又沒出太陽,迎面吹來的風帶着冰寒,寧綏卻連眼睫都沒抖一下。

他也不知自己坐了多久,反正他早就不在意時間的流逝了。

只是在周鶴的身影出現在街道時,寧綏還是不免收住了自己游離到了不知何處的目光,視線一點點落在他身上,最終無法移開。

偏生周鶴能夠察覺到,在他快要消失在寧綏的視線裏時,他慢悠悠的擡頭睨了寧綏一眼,挑了一下唇。

于是寧綏恰好對上了他的笑眼。

寧綏沒動,只是這樣看着他。

他面上冷靜而又淡定,沒有絲毫的情緒展露,但實際上他在這茫茫人海中,只能瞧見周鶴,也只能看見他袖袍上的那只巨大的黑金色的鶴。

周鶴垂下了頭,消失在了寧綏的視線裏。

寧綏仍舊沒有動,好似方才同周鶴對視的人不是他一般。

只是在寂靜了片刻後,他纏滿提線的右手微微蜷曲了一下,拉動了亂七八糟的線。

随後他就聽見了開門的響動,寧綏沒回頭就曉得是周鶴來了。

周鶴:“陳寡去玄門說明了一下情況,要遲點才會回。我們聊聊?”

他關上門走到寧綏身邊,坐在了他的身後。

窗前本身就是一張長長的軟塌,寧綏總是是側着坐着去瞧窗戶底下的人流。

“那位李公子說他是在他父親留下的冊子中知曉魅的存在的。”周鶴漫不經心道:“他出生時玄門中人替他算了一卦,說他命中帶煞,不适合走這條路,他父親便想叫他多讀點聖賢書,考取個功名,就算不願,他父親拼搏一輩子留下的財産也夠他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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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為他是要同他聊他的事的寧綏頓了一下,沒接話。

周鶴慢悠悠的繼續道:“這位李公子先前似乎也是這麽想的,但他生父在他十二歲那年……”

他停了停:“被一個被妖邪迷了眼的農夫活活打死了。”

玄師不得向常人出手,李錦的生父修的是術士,只會些簡單的起卦,算命不會、轉盤不會,只能借助點微弱的八大,這些誅妖邪興許有用,但落在常人身上就不一定了。

更何況他不能出手。

寧綏仍舊沒說話,他對這些沒有半點興趣。

再往冷血的說,他生不出什麽同理心,亦不會共情。

人類的悲歡,本就不相通。

周鶴也知道,所以他沒再繼續往下說,只道:“我給他算了一卦,其實他命中雖帶煞,但本應是平安順遂的命,潭州玄門這邊的術士……算出來的命,無論是誰算的,都不一定準的。”

他将手放在了寧綏的腦袋上,輕輕的替他順着毛,語氣也十分溫柔:“先前我教你,教錯了件事,現如今我把它糾正過來。”

“寧寧,你不要為別人而活,你得為你自己而活。”

寧綏聽到那個稱呼時,率先冷冷的看向了周鶴。

至于後頭的話?

不好意思,我們太子爺最大的本事就是左耳進右耳出。

周鶴也不在意他的裝睡,只笑着瞧他。

能把寧綏這樣的人惹毛,也是他的本事。

能叫寧綏多流露出點人該有的情緒,他也覺得滿意:“名字取來不就是叫人喊的?這麽在意作甚?”

他逗他:“寧寧?”

寧綏面無表情的舉起了自己的手。

這個稱呼最初來源于他的生母,後來他生母過世後,便鮮少有人這樣喊他。

哪怕是他的生父,也只是偶爾才會扭捏而又不自然的喊一聲“寧寧”。

然而恰巧是那一日在無歸山,他生父來看他,便喊了這麽一聲,叫周鶴給聽見了。

寧綏還記得他當時握着竹竿做的魚竿,輕挑着眉回頭瞧他們,語氣帶着訝異還有點意味不明的重複了句:“寧寧?”

随後他就接了句:“多可愛一名字,和這小冰山……”

他笑了聲,那一聲就叫寧綏當即冷了臉。

打那以後寧綏不允許任何人這樣喊自己,哪怕是他的生父,他都不允許這樣喊。

周鶴看着寧綏手裏的線,沒忍住彎着眼悶笑。

也就對着他,寧綏才會用這種方式威脅。

小貓看似伸出了自己的利爪,其實指甲早就收進了肉裏。

周鶴想再逗一逗,又怕逗狠寧綏直接扭頭就走,老狗比難得當人,只好忍一忍。

他正想說點什麽給寧綏順順毛,就聽得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周鶴揚了下眉,随後便見小二推門走進來:“寧師,您點的魚好了。”

他說完才瞧見坐在角落裏的周鶴,瞬間就明白了:“周師。”

周鶴一點也不意外那個看似什麽也沒聽的人已經幫他點了,他走過去坐下,在小二擺盤完起身離開時對着寧綏招了招手:“來,一塊兒。”

寧綏看都沒有看那桌上的美味一眼,哪怕他已經嗅到了魚香。

周鶴也不急,慢條斯理的挑着魚刺:“我們是不會餓了,但口舌之欲總可以滿足一下吧?還是說你不喜歡吃魚?可當初在無歸山上,你也沒挑啊。”

不過……

寧綏好像沒有什麽不吃的。

寧綏總是這樣,便是周鶴,也瞧不出他的喜惡。

他對任何人任何事的感情都過于淡了點。

等到周鶴把一桌子的魚都吃完後,他便自己收拾了碗筷下樓。

寧綏瞧着窗外瞧了片刻,沒等到他回來,他頓了下,到底還是側目看了眼緊閉的門,随後面無表情的看回了窗外。

然而等到陳寡都回來了,周鶴還是沒有上來。

寧綏聽着陳寡在他屋裏頭念叨李錦殺了多少個人,上頭還有些什麽令人作嘔的藏品,還有梨花院原本就是李錦的父親布置的,故而像是迷陣一般雲雲。

他頭一次覺着有點吵。

在陳寡還要念叨謝木怎麽怎麽樣時,寧綏終于投去了視線。

不像往日那般只默不作聲的聽着,他的視線平淡而又漠然,直接叫陳寡住了嘴。

陳寡撓了撓頭:“……寧哥?”

寧綏沒說話,又收回了視線面無表情的繼續做啞巴。

陳寡遲疑了一下後,還是離開了此地。

等寧綏又自己安靜了片刻後,他的門再一次被推開了。

寧綏沒動,但他知道是周鶴來了。

“來。”周鶴喊他:“看看這是什麽。”

寧綏沉默一會兒,離開了窗邊走過去。

他的視線落在周鶴手裏的碗上,看着碗裏白花花的東西沒有說話。

周鶴将碗放在了木桌上:“許久沒給你做過了,手生了些,費了點時間,沒等急吧?”

他頓了頓:“糖蒸酥酪,我記着你喜歡吃這個的。”

寧綏垂眸沒動,周鶴便笑了下:“陳寡說他覺着你喜歡吃豆花,但你是瞧着豆花同這個有些像吧?”

的确。

寧綏當初看豆花一眼,的确是這個原因。

但他對吃食真的沒有什麽偏好也沒有什麽厭惡。

寧綏坐下來,沉默了許久後拿起了勺子。

無論是之前,還是現在,他會吃不過是因為……

是周鶴親手做的。

兩百多年前,周鶴不信他不像尋常小孩那般對甜點沒有興趣,親自學着做了一碗糖蒸酥酪擺在他面前。

那時周鶴揉着自己的手,拉長了語調說:“這東西可真難做,你要是不喜歡吃,我就學點別的。”

周鶴永遠是這樣。

寧綏勺起一勺,他在心裏說,他永遠這樣。

溫柔而又細心。

不會強迫他,也不會綁架他,他總是慣着他、對他好。

但在他心裏……

他究竟只是一個長不大的、還需要他保護的孩子,還是只是他唯一的徒弟?

寧綏吃了一口糖蒸酥酪。

還是一樣的味道,甜而不膩。

糖蒸酥酪其實是要放涼的,但周鶴這人看着随意,其實很多時候都沒有耐心,所以他是起卦用術法将其冷凍了的。

淡淡的涼意入口,寧綏的心卻從冰冷的湖底浮上來了點。

周鶴見他吃了,便微微松了口氣。

他随意道:“你這樣沒木偶也不方便,真不回無歸山去拿雪峰烏金木麽?”

寧綏沒回答,只問:“我不會餓,為何要給我做?”

他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勺子,語氣依舊沒有什麽起伏,像是木偶在說話。

周鶴撚着手指:“想給你做便給你做了,對你好,還得找個理由?”

又是這樣。

寧綏無法理解周鶴為何能無條件的寵着他、縱着他。

但此時他……

他想試試。

像是周鶴說的那樣。

“回去一趟吧。”寧綏拿起勺子,勺起了第二勺,語氣依舊毫無波瀾:“我想做個木偶。”

他像是一塊始終将自己冰封在雪河裏的冰塊,在周鶴無窮無盡、不知疲憊的打撈中,終于甘願入網,去瞧瞧岸上的太陽。

作者有話要說:

嗚嗚嗚嗚嗚嗚

寫這章的時候差點寫哭了……

超級心疼寧寧qwq

求收藏求評論qwq

注:人類的悲歡并不相同,我只覺得他們吵鬧。——魯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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