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祟念[VIP] (1)
寧綏一睜眼,就發現自己身處的地方是那片入口的梅林。
不同色的梅花花瓣落在地面上,空氣中充斥着梅花的清香。
寧綏還沒動,就瞧見一男一女出現在了他的視線範圍裏頭。
是陳寡和那位戴着幕籬的女子。
他聽見陳寡喊那女子:“殿下。”
寧綏的手微微蜷曲了一下。
現如今世上能被這麽喊的就只有兩位。
但陳寡不會這樣喊他,于是就只有一位了。
陳寡說:“我們還是不要亂走為好,這裏畢竟是那黑蛟的地盤,若是他要将我們逐個擊破那就完了,餘叔叔也說了這裏頭是個迷陣……”
“廢物。”女子冷嗤,聲音裏夾雜了寒霜:“那黑蛟若是敢來,來一個我殺一個,來一雙我殺一雙!”
陳寡默默縮了縮脖子:“殿下……”
女子猛地偏頭看向他,幕籬随着她的動作微微揚起,露出了一瞬她那雙漂亮的眼眸。
那是一雙和寧綏極其相似的眼睛,但卻不似寧綏那樣死寂黯淡無光,反而是帶着淩冽與寒芒,就像是寧綏對上邪祟的模樣。
寧綏站在原地靜靜的看着她,沒有動作。
他記憶裏的寧玥歌還是那個愛哭鬼。
是那個會紅着眼睛委委屈屈喊人抱怨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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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現在在他面前的人和孺軟搭不上一點邊。
甚至寧綏還從她身上瞧見了一點自己的影子。
他聽見寧玥歌冷冷訓斥陳寡:“你此番出去游歷回來膽子大了不少,我還以為你轉了性,原來還是一樣的膽小鬼。你若是如此,他們便會一輩子都瞧不起你,恥笑你!”
陳寡默默的将自己的脖子縮的更短。
“陳寡。”
寧綏擡腳朝他們走去,語氣平淡:“瞧見無虞了麽?”
陳寡“啊”了一聲,下意識的朝寧綏看過去,瞬間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他剛想喊寧綏,卻猛地想起自己身邊的寧玥歌,便只能咽了下去:“……他同我們一道進來的,但我們進來後迷陣就開啓了,現如今已經找不到人了。”
陳寡在回答寧綏,寧玥歌卻是怔怔的看着寧綏。
寧綏穿着法衣,帶着面具,比她印象中的那個人還要瘦。
他左手拎着自己的箱子拖着地走着,露出來的那只手也是瘦的有些過分。
可他的聲音還是寧玥歌最熟悉的聲音。
那一如既往要死不活的語調,還有那雙面具下的平淡無瀾的眼睛……
寧玥歌幾乎是無意識的往前走了一步,白紗底下的眼眶已然泛紅:“……哥。”
她喃喃道:“我就知曉你沒有死……我就知曉你還活着……”
寧綏微頓。
他看向寧玥歌,沒有吭聲。
但就是如此,寧玥歌就更加确定他的身份。
只是如今寧玥歌到底不是以前那個會沖人露出甜甜的笑容,軟着嗓子喊人的小姑娘了。
她雖沒有到寧綏當年的名氣與高度,但放眼玄門,也沒哪個沒有聽過她誅邪公主的名號。
不是因為她是公主,而是因為她是玄門裏頭偃術的代表之一。
寧綏是從來就不是容易動情傷感的人。
寧玥歌是将自己變成了寧綏那樣的人。
故而這本應該是量眼淚汪汪哭訴情長的畫面,硬生生被兩人弄得毫無畫面感。
陳寡在得知寧玥歌也在此行中,并且從他爹口裏得知寧玥歌是聽說祖師爺死而複生,想要知道法子才來的後,腦瓜子裏就不住的幻想兩人見面的情形。
他也不是純粹的傻子,在寧綏這得知了他倆關系不差,便能夠猜到寧玥歌是為什麽想要知道。
陳寡想過依照他寧哥的性格,再依照他們公主殿下這冷漠易怒的脾氣,估計場面也不會有多感人,但他怎麽也沒有想到居然會如此的冷靜。
這就是強者的世界嗎?
呱呱見識到了。
陳寡小心翼翼的看着兩人,就聽寧綏道:“去找他。”
他沒有絲毫要敘舊的心:“我想不出邬篦還有什麽牌,若是有,那便是他了。”
陳寡忙點頭,他又掃了兩人一眼,想問又不敢問。
好在寧玥歌如今也不是當初那個小姑娘了,她幾乎是在一瞬間就從寧綏的幾句話裏明白了現如今形勢緊張:“哥,有什麽我能做的麽?”
寧綏靜靜道:“你……”
他停了一下,因為從未關心過人,故而話到嘴邊他一時間考慮了一下措辭:“身體有不适的地方嗎?”
陳寡愣住。
寧玥歌也怔了一下。
“沒、沒有。”
寧綏突如其來的關心直接叫這位訓人不帶重樣的公主忘了該怎麽說話:“我、你、哥,我,我們……”
寧玥歌深吸了口氣,擡手帶着白紗給了自己一巴掌,聲音清脆到聽着陳寡就臉疼。
寧綏皺了下眉,就聽寧玥歌極力冷靜道:“哥,可是玄師中有人有問題?”
“畢師!”陳寡瞬間反應過來:“畢師是祖師爺家族的後代!”
寧玥歌道:“也是他将我的木偶帶走的!”
寧綏直覺這裏頭還有些文章:“他往哪走了?”
寧玥歌和陳寡對視一眼,寧玥歌搖頭,語氣也是冷的:“這兒迷陣一開,我們也辯不清東南西北。哥,你在這等着。”
她惡狠狠道:“我這就去将他抓來!”
“不必。”
寧綏冷靜的将自己手裏的箱子遞給她:“你沒有木偶,先用這個。我有事交代你們。”
寧玥歌接過箱子,擡眸看着寧綏,眼裏帶着光亮和期待。
就聽寧綏說:“你與陳寡把其他玄師找齊,将他們帶出寒潭,離開此地。如若找不到無虞和畢家那位就算了。他們交由我來。”
他聲音清冷,但語氣卻是透着一股毋庸置疑。
饒是如此,寧玥歌還是忍不住問:“哥,你不走麽?”
寧綏偏頭看了眼身後:“不。”
周鶴的提議的确很不錯。
他只需要像兩百多年前那樣睡一覺,等睡醒了所有的一切周鶴都替他安排好了。
這對于寧綏來說,其實很有誘惑力。
他并不是一個喜歡麻煩凡事都喜歡親力親為的人。
他也不想參與到他們的戰鬥去。
寧綏只是想同周鶴一起。
不用想太多旁的事。
可寧綏無法離開。
因為周鶴在這裏。
他不想去別的地方等待。
他要在這裏陪着周鶴一道。
寧玥歌怔愣的瞧着寧綏:“可是……”
她話還未說完,便全部咽在了寧綏冷淡的神色裏頭。
寧玥歌抿唇,寧綏又道:“邬篦讓人給你們動了手腳。”
這意思是要他們注意些了。
寧玥歌雖不明白祖師爺怎麽就和寧綏對上了,但此時她是毫不猶豫的站到了寧綏這邊。
她點頭表示明白:“等我們同餘叔彙合便叫餘叔替我們瞧瞧。”
她喊餘叔的人,那便是當今宰相了。
寧綏對于餘相會來沒有半點反應,左右同他無關,他只知他記憶中餘相學過診脈,故而他徹底的放下心來。
邬篦叫畢師動手,想必也就是下藥了。
旁的……
畢師沒那個本事。
他朝寧玥歌伸手:“提線。”
寧玥歌忙将自己手上規規矩矩束着的線一圈圈繞下來放到寧綏的手裏。
寧玥歌用的是正常的棉線,線也就只有十幾根,不像寧綏那樣多的右手的行動都很不方便。
寧綏用自己的提線割破自己的手,将自己的鮮血浸染了寧玥歌的提線。
棉線吸血,也不像寧綏的線那樣随意甩甩,上頭的血珠便能消失的一幹二淨。
尋常偃師費線,寧綏不一樣。
寧綏費手。
等到他的血将寧玥歌白色的棉線浸染成血紅色後,寧綏便将線還給了寧玥歌。
寧玥歌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了那還在滴血的線。
她曉得寧綏的木偶恐怕用料較為特殊,如若沒有寧綏的血,只怕她無法操縱。
現如今形勢有些混亂,反正她沒有特別弄懂邬篦怎麽就成了對立面,還有寧綏的師伯,還有那位畢師,但對于寧玥歌而言——
她不需要明白。
只要寧綏吩咐,就算是要把她自己的腦袋擰下來,寧玥歌也能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去做。
寧玥歌握緊自己手裏的提線,看着寧綏布滿了新傷舊痕的手,下意識的想要遞出自己的帕子,結果寧綏從腰帶裏頭扯出了一塊白色的帕子随意給自己擦了一下。
寧玥歌:“?”
她記得她哥從不帶帕子的啊!
一旁的陳寡不敢說話。
因為他曉得那帕子是周鶴的。
寧綏将帕子收回來,寧玥歌到底還是沒問,只道:“對了哥,是畢家家主傳信說祖師爺死而複生,列了個名單,讓名單上的人全部到這兒來,他有要事相商,所以大夥兒才來的。”
她說:“我不在名單上,陳寡也不在。我是因為想要知曉死而複生的法子,陳寡是陳叔竭力堅持所以才來的。”
寧綏不動聲色的垂下了眸子。
寧玥歌與陳寡同他都有關系。
寧玥歌打小就十分崇拜也十分黏他,他說什麽寧玥歌都信。
至于陳寡,陳寡同他和周鶴的關系也不差。
甚至對于寧綏而言,陳寡已經算得上是朋友了。
見他不說話,陳寡默默的補上:“其實一開始我父親他們也不信的,但畢師拿了件東西出來。”
他頓了頓:“說是幾千年前祖師爺的信物,現如今早已消失無跡可尋,可我爹他們看過後,便堅信的确出自祖師爺之手。”
寧綏知道那是什麽。
無虞曾經同他提起過。
就像周鶴的代表是他那常年不換的松綠色的鶴擎,邬篦也有自己的代表。
那是一塊木牌,上頭刻着巫山的縮影。
一般無人能仿。
因為上頭的功夫門道可大了。
那是邬篦成為玄師後在南方尋的一處荒山,自己一點點打理起來,爾後命名為“巫山”的地方。
也是周鶴與無虞拜師的地方,更是玄師們心中的聖山。
它不同于無歸山那樣神秘,但那畢竟是祖師爺所居住的地方。
現在想想,其實早就有了端倪。
因為玄師入門拜師後,都會被師父帶着去巫山走一道,算是“沾光”。
可寧綏沒有。
當時寧綏并未多想,只是覺着周鶴許是嫌麻煩。
寧綏點了下下巴示意自己明白了,寧玥歌同陳寡便轉身準備離去。
陳寡幾乎是下意識的幫寧玥歌拎起了箱子,寧玥歌也沒攔着。
寧綏看着他倆的背影,沒有第一時間扭頭。
等兩人走了兩步後,寧玥歌便停住腳步回頭瞧他:“哥。”
寧綏沒動,也沒吭聲。
可寧玥歌卻是一把掀開了自己的幕籬,露出了那張同寧綏有着三分相似的臉。
她生的的确漂亮,寧綏記得她生母也是京中數一數二的大美人。
她有些像她母親。
只是那冷淡的眉眼又有點寧綏的感覺。
寧玥歌沖寧綏露出了一個極其燦爛的弧度,眼裏的清冷瞬間被沖淡,于是在她身上便找不到寧綏的影子了。
他們不再相似,偏生又有着斬不斷的連接:“下次我做飯給你吃好不好?”
寧綏曉得這是一句很重的承諾。
他也明白寧玥歌心中始終放心不下他的決定。
故而他點了一下頭。
寧玥歌便紅了眼眶,她抿着唇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哽咽,但其實他們都心知肚明寧綏能夠瞧見:“哥,謝謝你。”
這是頭一次寧玥歌回頭去看寧綏時,寧綏沒有移開目光或是直徑轉身離開。
是他第一次目送寧玥歌走,而不是她看着他不帶絲毫留戀的抽身。
寧綏仍舊沒有說話。
寧玥歌知道他的意思,便直徑扭頭帶着陳寡一道離開。
直到他倆消失在了他的視線裏,寧綏才擡腳離開此地。
他得先找到玄隐。
玄隐的實力在他之上,即便他開了靈眼也沒法找到。
故而寧綏只能尋了個高處一躍而上,随後将自己的提線直徑甩了出去。
透明的細線朝着四面八方而去,寧綏一心分作幾十份用。
他的線長度有限,想要在這偌大的迷陣裏頭找人,其實是有些困難的。
但好在寧綏的運氣一向不錯。
他倒不是找到了玄隐,而是發現了無虞。
寧綏直徑順着那根提線而去,幾個起落間,便落在了無虞跟前,攔住了無虞的去路。
無虞警惕的瞧着他,想必是沒有認出他來。
寧綏看着他空蕩蕩的手,和腰間只有放符紙的錦囊,頓時皺了眉。
按理來說邬篦會讓無虞去寒潭将他的身體給他帶去,可無虞明顯不着急……
他猜錯了?
“你身上穿着的,是法衣……?”
無虞開口,不确定的問道:“你是誰?”
無虞到底是周鶴的師兄,想來再過個百年便也要迎來自己的大限了。
反正寧綏瞧他,他已然不是兩百多年前那個看着還像正值壯年的男人了。
無虞的兩鬓已然發白,說話的語速也比起之前緩慢了不少,更沒有那樣中氣十足的聲音了。
寧綏沒有回答他。
有時候不開口,反而能得到更重要的信息。
尤其無虞是很容易多想的性格:“你身上的黑氣……你是師父說的那個會幫他奪回身體的大妖吧?你把身體給師父送過去了嗎?”
大妖?
明燭?
寧綏垂眸。
可為何是大妖……真正的寒潭只有妖可以進。
寧綏幾乎是瞬間明白。
那是玄隐所栖息的地方,他雖沒有見過,但這梅林、宅院的迷陣并不是完全不可以破解。
至少邬篦就做到了。
這麽龐大的迷陣,周鶴也做不到絕對的精密。
如若時間不緊迫,把餘相在這兒關個十天八個月,他也能大概解開。
那要如何不讓邬篦利用玄師去拿他的身體呢?
最後的防招就是真正的寒潭了。
寧綏曾聽說過那寒潭是一處極深的水潭。
裏頭的溫度也是極低的,手伸進去便會迅速結冰,血液都能夠被凍結。
可即使如此,那裏頭流動的,還是水。
也算是極北之地的一大奇景了。
他先前沒有想到這點。
現在看來他該找的人應當是明燭。
或者還有一個法子。
寧綏決定賭一把:“我找不到寒潭。”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清冷,無虞似乎是愣了一下,旋即道:“你找不到寒潭?師父怎就把這樣重要的事交給你了!”
果然。
寧綏淡定擡眸。
無虞認不出他來了。
寧綏想得很簡單。
他得靠無虞去找寒潭。
無虞雖主修符師,但他也學過一點基礎的陣法。
或許在這兒上不了臺面也沒法子找對路,但總比他一竅不通來得好。
可變化始終是趕不上計劃的。
寧綏還沒想好要怎麽引導無虞,遠處就忽地乍現了白光。
那白光幾乎蓋過了半邊天,耀眼的令人無法睜開自己的眼睛。
無虞道:“是師父!”
他說:“想必是師父發現了迷陣想将我們全部召集過去彙合,我們先去吧。”
寧綏皺眉。
無虞沒有瞧見另外半邊天的黑氣與怨煞?
果真只有他一人可以看見?
寧綏沒來得及細想,只飛身而去,他總有種不好的預感。
寧綏同無虞離那白光處有些距離,等他們趕到時,那兒已然聚了不少人。
而在人群之前,是一口散發着寒氣的池子。
這便是寒潭了。
沒有什麽太多的點綴,也沒有什麽令人震撼的景象,只是一口深不見底的寒潭。
寧綏擡眸瞧去,就見白光和黑氣籠成了兩個巨大的圓在不斷的交織拉扯。
沒多久,進入了這裏頭的所有人便都到齊了。
就連玄隐也是找了過來。
寧玥歌看找到寧綏,下意識的便要擡腳走過來找他,寧綏掃了他們一眼,陳寡便伸手攔住:“殿下,等等。”
寧玥歌此時已然戴好幕籬,誰也瞧不清她的模樣,但也正是因此,寧玥歌的神色才被掩住了。
人到齊以後,光團也是漸漸的散去。
只見光團裏現出了邬篦的身形,惹得底下一幹人紛紛驚呼。
邬篦的畫像在每本史書裏頭都出現過。
他身着一襲白袍,帶着青玉冠,是最簡單純淨的模樣。
像是天賜的神,亦是世間的救世主,他在無數人心中,永遠是那副高潔神聖的樣子。
現如今也不例外。
拿回了身體的邬篦落在地面上,身姿端正,青絲束的一絲不茍。
邬篦其實生了副好皮囊,那像是書生的清隽,笑起來還有幾分女相的意味。
無虞第一個跪拜在他的腳下:“師父!”
他的聲音哽咽,帶動着好些年輕的玄師也沒忍住跟着跪拜。
就連餘相他們也是鞠躬拱手。
寧綏的耳邊響起整齊的一片呼聲:“祖師爺。”
恭恭敬敬的,還帶着激動與欣喜。
寧玥歌和陳寡都沒忍住垂首。
唯有寧綏和玄隐一動不動。
寧綏冷冷的看着邬篦,手裏的提線已然蓄勢待發。
邬篦笑着瞧他,語調又似先前那般處處都透着令寧綏不舒服的感覺:“好像是我贏了呢。”
寧綏的提線還未甩出,一根冰刺就猛地從黑氣中劃空而出,直徑刺向邬篦的後腦勺。
邬篦腳底下亮起陰陽八卦,一塊黑石擋在了他腦後,冰刺與黑石相撞,發出巨響和氣浪。
邬篦的衣袍被吹了起來,他微微偏頭:“你現在可打不過我了。”
“正如你講究恩怨分明,我亦是。”邬篦說:“你沒有說出來,我也放過你一次。”
正在衆人雲裏霧裏的時候,黑氣中傳來一聲輕笑。
那聲音醇厚低沉,天生便帶着柔和:“想什麽呢。”
此聲一出,以餘相為首的幾個玄師全部都怔愣住了。
尤其是無虞,他幾乎是瞪大了眼睛擡頭不可置信的看向天空,但因為他們都瞧不見黑氣與怨煞,故而找不到方向。
可寧綏卻能瞧見。
他看見周鶴從黑霧中現出身形。
那松綠色的鶴擎在空中飛揚,他的發冠不知何時被打落,青絲随風而起。
周鶴靜靜的看着邬篦:“我從來就不在意這些。”
邬篦有些遺憾的嘆了口氣,旋即道:“所以你要再殺我一次麽?無歸。”
直至他喊出這個名字,在場的玄師才窺到這裏頭的故事。
無虞更是不敢相信:“什麽……?師父您在說什麽?”
邬篦彎腰将無虞扶起來,似是頗為頭疼:“本不想叫你們曉得的啊。幾千年前,可是無歸親手殺了我,若不是為師是先陰之體,只怕現如今也不會站在這了。”
他是故意的。
寧綏毫不猶豫的甩出了自己的提線。
然而他的線還沒有碰到邬篦,甚至連邬篦的範圍都沒有進入,就在半空中被人攔截了。
那是京城的玄師。
是一位家主。
那位家主提劍攔下寧綏的線,驚疑的瞧着寧綏:“後生,你做什麽?!”
寧綏的眉眼冷的可怕,渾身更是豎起了怎麽也收斂不住的尖刺。
他一甩手将線收回,正要欺身而上,玄隐卻是擡手攔了攔他:“別急。”
他凝重的瞧着邬篦:“先看看他到底還想要做什麽。”
寧綏當然知道不能急。
周鶴遲遲沒有動手,想必是還有後招需要等待,就算沒有,他們也得弄清楚邬篦還做了什麽布了什麽局,這一次不能像幾千年前那樣讓邬篦逃脫了。
可寧綏就是聽不得任何人诋毀周鶴。
他受不了他們用那種目光看着周鶴。
驚疑的、害怕的、猜忌的……
都不行。
周鶴自己卻是一點也不在意:“是啊,真可惜你是先陰之體。”
他落在邬篦面前,撚着手指:“不然我哪還用拖着一把老骨頭來這兒受凍。”
他這就是承認了。
周鶴如此坦蕩,反而叫餘相他們幾個老家夥心生了點別的。
邬篦的地位或許是高,但對于餘相他們而言他們只接觸過周鶴,人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心裏到底是偏頗周鶴一點的。
邬篦顯然也曉得這一點,所以他勾了勾唇:“諸位,今日我将諸位彙聚于此,便只有一個目的。”
他在空中畫符,将自己這兩百多年來一直奔波收集的怨念、怨煞全部釋放了出來:“誅殺妖邪!”
瞧見他的動作,一開始衆人還不理解。
寧綏雖什麽都不知曉,但他已經猜到了一點。
尤其是在看到那從邬篦身體裏掙紮而出的怨煞驚恐的全部湧入周鶴那邊,在撞到周鶴時,本應該是飛蛾撲火般自取滅亡的情形,卻不想竟就這樣沒入了周鶴的身體裏。
他們以為是邪術,是邬篦的把戲,可讓他們更加無法忽視的是周鶴的眼睛。
那雙深邃的、漆黑的雙眸在怨煞湧入他的身體裏時,瞬間變成暗紅色。
即便是妖物,都沒有這樣色彩的眼瞳。
寧綏聽見玄隐“啧”了一聲,似乎是覺着有些棘手。
而寧綏卻是他站在原地看着周鶴。
看着他那雙人類不會擁有的眸子。
他想,看我。
可周鶴沒有動。
周鶴只是任由那些怨煞争先恐後像是歸家的鳥兒一般迫不及待的湧入他的身體裏,任由那些怨煞将他當做避風的安全港,任由他的眼睛暗紅令人生畏。
因為他再一次聽見了。
他聽見了他曾在永無天日的深淵裏每日都需要忍受的各種聲音——
那是這世間所有人的怨念。
無論是人,還是妖邪。
他們的不滿和抱怨像是長河一般,一點點彙聚流到了他的這裏。
直到邬篦将他從那裏帶出來,周鶴才沒有再聽到過。
因為他學會了如何去控制。
但這些是他骨子裏甩不掉的惡。
等他有一天變得脆弱了,這些惡念便會糾纏上來,将他的理智吞噬的一幹二淨。
從前周鶴不大想有這一天,是因為他覺着這樣可能會弄得有點難看。
後來周鶴不希望有這一天,是因為他遇見了寧綏。
他想總不能讓寧寧難過吧。
所以周鶴只能默默的一點點接收它們。
接收這些無處可去又被人視若臭蛆的祟念。
從前周鶴總是會想他是誰,他其實連自己都不算。
無論什麽都是旁人給的。
可那日他同寧綏在山下除妖,旁人問及寧綏他是誰,寧綏沒說他是無歸。
其實小朋友只是不想暴露身份,但對于周鶴而言,那是他給他的定義。
他說:“周鶴。他是周鶴,也是玄師。”
他真的有很多的秘密。
但這次寧綏沒有垂眸。
他眼角的餘光瞥見邬篦看向了他:“先前我從未同諸位說過,在此我向你們鄭重道歉。我以為這事上衆生皆可平等,我以為邪祟亦能向善,但沒想過我也會養白眼狼。”
邬篦說:“無歸是我從世界的盡頭解救出來的,那裏是世界的深淵。他是世人的怨念所形成的存在。無數人的怨念、人死後被剝離的怨煞憤恨造就了他的存在,他世上第一只魅,一直生活在這個世界無需幻境茍活的魅。”
邬篦又看回周鶴:“我賜予你名字,賜予你新的生活,你的一切都是我給的。可是啊,無歸,你真的太令我失望了。”
周鶴看着他僞善的醜惡嘴臉,沒有絲毫的怒意,他只輕笑一聲:“給我生命的不是你。”
衆人一愣。
寧綏清楚的瞧見了邬篦的手猛地攥緊,他似乎是有些咬牙切齒,也正是因此,他沒有再接周鶴的話。
寧綏莫名的想起了兩百多年前的那天——
“他是你們創造出來的神明!”
玄隐猛地一揮袖袍,朝這些玄師吼道:“他不是魅!是你們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神明,所以才有了他!他不是什麽邪祟也不是什麽妖物,他是我們所有人、所有生靈的神!你們以為魅是怎麽來的?不全是邬篦自己說的?!先前這世間也沒有魅,是他為了一己私欲故意收集人的怨念創造了魅供他吸收!”
果然。
寧綏終于垂下了眸子。
他面無表情的想,其實周鶴很早就告訴他了。
在他說人的念力可以創造出神的時候,周鶴其實就已經告訴他了。
可有誰會信玄隐呢?
人自以為的神明當是金光萬丈,沒有一絲一毫的黑氣。
但人幻想的神明又是要接收他們所有的抱怨與憤恨。
那是對這個世界的不滿、對生活的不滿、對自己的不滿。
他們将這些傾訴于神明,卻認為神明是不受妖邪侵擾的。
哪怕是玄師,都未曾想過他們的怨念會不會形成怨煞。
而這些怨煞神明接收了又會怎麽樣。
怨煞是無法超度的。
聽到玄隐這麽說,并沒有人心生動容。
他們只是警惕的瞧着周鶴,殺意已然醞釀在衆人之間。
即便他們再如何悲天憫人的傳播衆生平等,他們還是那個打心底覺得“非吾族類,其心必異”的人。
周鶴并沒有打算理會他們,他只是喊了一聲:“玄隐。”
玄隐“啧”了一下,看向寧綏:“你先走,幫我保護好陳寡。”
随後玄隐化作妖身。
那是一條極其龐大的妖物。
光是粗細就得十個人環抱才能抱住,更遑論長度已然讓這塊地都容納不下他了。
而讓寧綏看向他的,便是他頭上斷掉了什麽的痕跡。
角。
有角為龍。
無角為蛟。
玄隐從來就不是什麽黑蛟,他便是那世間唯一的黑龍。
只是他的角被人斬斷。
只見玄隐在空中翻湧掀起風浪,直接将邬篦和周鶴圈入風暴中心,不讓旁人接近,他巨大的龍首口吐人言:“邬篦!今日我們便來算算本尊的斷角之仇!”
眼見周鶴同玄隐要聯手形成領域将他們隔絕,無虞幾乎是毫不猶豫的招呼其他玄師:“諸位!快随我一道進去助我師父一臂之力!”
他話音落下時,好些個年輕玄師,甚至是有幾位家主、老玄師也跟着飛身而出。
然而他們還沒有接近風暴,就被幾根細長的提線攔了下來。
便見寧綏借着提線飛落至風暴前,他背對着那黑色的風暴柱,小小的身軀像是随時都要被那龐大的、幾乎占據了這邊半邊地的風暴吞噬。
可他卻十分堅毅的立在那,手裏的提線更是亮了出來。
風揚起他的發,胡亂的将他的面具吹落,他卻沒有眨一下眼睛,只是冷冷的注視着他們。
他沒有說話,他的身形也着實有些消瘦了,他一個人也的确敵不過面前這幾十位玄師。
但只需要他一個人,就能令他們所有人駐足。
“殿下——?”
他是寧朝的太子,是玄門的太子。
是所有人心中天生的玄師,是誅殺妖邪的頭號主力,亦是最偏激的人。
寧綏擡起了自己的左手,一甩手,手腕上的提線便跟着覆上了他的左手手指。
風吹起他的袖袍,金色的符文在這昏暗的天裏頭閃着微光。
寧綏的眼裏滿是寒芒與厲光,而他左手手腕上的發帶上的符文卻散發着柔和的光芒。
寧綏沒有回頭,但他卻能聽到周鶴仿佛在他耳邊無奈的嘆了口氣。
他不想把他牽扯進來。
不想叫人覺着他也是他那樣的東西。
可他不在意。
無虞不可置信的看着寧綏:“……無歸将你複活了?”
寧綏沒吭聲,無虞深吸了口氣:“我知道是他蒙騙了你把你變成這副鬼樣子,你別怕,我們一起聯手除了他,我再幫你超度。我知曉你是最痛恨妖邪的,他讓你痛苦了,我替他道歉。”
是啊。
寧綏淡淡的看着他們。
看着這些用期待的視線瞧着他的人們。
他最痛恨妖邪了。
所有人都是這麽覺着的,他也始終是這樣認為的。
可……什麽是妖?什麽是邪?
明燭可以為了赤鬼鎮的人獻出自己的精血。
邬篦也可以為了自己的長生不老殘忍的奪取那些孩子們的魂魄,甚至故意去創造魅。
玄隐喜歡上一個人類,便等了十世。
見他不出聲,無虞便以為他同意了他的話,于是再度上前。
然而就在他要越過寧綏進入風暴裏頭時,寧綏的線便已破空之勢飛了過來。
速度過快又有着暗色遮掩,無虞一心都在邬篦身上,一時不察,臉上直接被劃破了一道口子,這才飛躍回去。
無虞驚疑的瞧着寧綏:“……你什麽意思?!”
寧綏只是冷漠的看着他們。
他沒有說話,但他用自己的行動表明了,如若有人想要越過他進去,那麽他必定會毫不留情。
“大家一起上!”
無虞狠狠道:“他畢竟是一個人,我們總能上去!他已經不是你們的太子了,他是邪祟!”
“放你的狗屁!”
随着他的話音落下,緊随而來的是一道凜冽的厲喝。
便見寧玥歌甩掉了陳寡的手直徑落在了寧綏跟前擋住寧綏。
小姑娘就算長成大姑娘了,還是沒有寧綏那麽高,但她也只矮了寧綏半個頭,不像以前那樣小小的,還需要仰頭去看寧綏,也沒法站在寧綏跟前替他擋一擋。
“本宮倒要悄悄哪個敢上!”
寧玥歌冷冽的美眸中噴出怒火,手裏的棉線也已蓄勢待發:“誰上誰死!”
若是年輕一代,寧玥歌這話倒還有威懾力。
可老一代裏頭,寧玥歌的實力在他們眼裏實在不夠看。
但即便如此,寧玥歌也沒有半分的膽怯和退讓。
她玄色的衣裙同寧綏的法衣一起在空中飄揚,幾乎要融為一體。
餘相怔怔的看着他倆。
一個沉默冷寂。
一個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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