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最後一個項目

冉家做的是泥土生意，算不上開發商，充其量是個高級包工頭，自己承接工程。

八十年代，周邊地區興起了很多自發的建築隊，沒什麽資質，個人組織，哪兒有活兒幹就去哪兒。

冉慶平跟着親戚在臨近的縣市做“小工”，腦子活，心眼多，也有眼力見，幹了兩個月就做了包工隊的會計。

到九十年代初，親戚到臨河縣探路，沒幹兩年就中風偏癱了。冉慶平把那一幫人都接了過去，自己當起了老板，全家跟着搬了過來，就在臨河縣紮了根。

他是真正的白手起家，當年的一個窮小子，娶不起媳婦，抛下臉面入贅進了陳家的門。一直到現在，他在臨河縣混了十幾年，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了。

人家去打聽“北關的冉慶平”，拐不了兩個彎就能問出點實情、幹貨，人前、人後都要叫他一聲“冉老板”。

過年時王大川的車子被交警隊給扣下，也是冉慶平擺了酒局給弄出來的，不罰錢不扣分。縣裏上上下下都有來往，冉慶平的面子很值錢。

但這種風光無限的局面，也就到這兒了，往後是該走下坡路的。

各行各業都在規範化，蓋房子也一樣。縣裏成立了建築公司，冉慶平這種野路子的建築隊都挂在公司名下，想用資質就得給公司交錢。

層層關系走下來，原料在漲價，工人工資也越盤越多，前邊要墊資、後邊有工人要賬……一個工程做到最後，賺不到多少。

像九五年前後那種興盛局面已經不存在了，進入千禧年，這一行就不再是“有膽就有賺”。

要說冉慶平一點察覺都沒有也不可能，他身在其中，比誰都清楚這個局面。但正因為他身在其中，想抽身就格外困難。

沒辦法，不做這一行，他也不知道還能做什麽。而且冉慶平是個相當頑固的人，眼下還沒到絕路上，他就咬着牙往前推，繼續幹下去。

于是年初的時候請客送禮一條龍，冉慶平終于拿下了現在這個工程——吳莊牛場。

占地五百畝，建築面積過十萬，在小縣城來說，是個真正的大工程了。

然而冉慶平就是被這個工程給拖垮的——在五年後，吳莊牛場的老板吳立輝潛逃了。冉家所有的錢都做了墊資，工程款卻拿不回來，甚至要用其他工程的尾款去結工人工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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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慶平元氣大傷，撞破了頭終于死心，才賣了攪拌機、拖拉機等等物件，徹底收手，不幹這一行了。

……如果冉林樂那一整晚的回憶和推測沒有出先偏差，歷史應該是這樣發展的。

冉林樂對這個家一向沒有歸屬感，參與感更是微弱，可以說是漠不關心。上一世他沒心沒肺，對于家裏發生的事情是一知半解的，隐約聽到那麽點邊邊角角，又不完全了解。

他不多問，也沒人多跟他說。

冉慶平對小兒子的期待從來不在老本行上，他對這個“失而複得”的兒子只有一個要求：好好學習。

所以在冉安下工地、進材料、沿着父親的腳步重複人生時，冉林樂被圈養在溫室玻璃房中，不見風雨，不受日曬。

冉林樂從來沒有去過施工現場，現在突然提出這個要求，家裏有限的幾個人都像是見了活鬼。

冉慶平：“工地有什麽好看的？”

冉林樂撚了下手指：“我跟你一起去，到工地了再跟你說。”

這話一出，院裏的三個人臉色都變了，各有個的驚疑。冉安和陳惠紅對視一眼，再去看一家之主，眉目之間更陰沉了幾分：“昨天姜梅打電話說要對上期的水泥料錢，我今天去吧。”

冉慶平猶豫了一下，點點頭應了。

冉林樂卻不要這個父子獨處說悄悄話的機會，轉頭問冉安：“明天去不行嗎？”

冉安愣住：“也行……不過……”

你不是要避開我們，單獨和爸爸講什麽？

告狀也能讓我當面聽？

冉安越發不安，覺得這個弟弟這兩天都很奇怪，反常之處不是一點兩點。但真要揪具體的表現，他又說不出來，就是一種感覺。

反正這個小孩一直奇奇怪怪的，思維方式和做出來的事情都透着別扭詭異的地方。可能是在孤兒院呆久了，跟正常人不一樣，十年了都沒掰不回來。

開車的時候，冉安忍不住從後視鏡裏看他弟弟。少年始終是平靜的，朗闊的眉目間甚至有些淡然疏離，不着情緒。

是沒有情緒？還是都藏起來了？

冉安心不在焉，轉彎的時候差點蹭到一輛大洋摩托，被冉慶平訓斥一番。

封閉狹小的空間終于有了第一道人聲，打破了僵持和沉寂，繼續下去。冉慶平在副駕駛上，問後排的冉林樂：“到底什麽事兒？”

冉安的心一緊。

冉林樂慢吞吞地開口：“我不知道怎麽說……是我聽來的，說是吳立輝那邊有事兒了。”

這不是一個學生能涉獵的範疇，這麽講出來，就顯得很奇怪，并且不可信。

冉林樂補充：“是老六那邊的人說的。”

冉慶平的注意力果然跑偏，首先質問起來：“你又去見那個郁揚了？”

冉林樂抿着嘴不說話，不打算像以前那樣示弱順從，在冉慶平和郁揚之間變臉游走。郁揚就是郁揚，憑什麽就不敢大大方方地來往？

氣氛凝滞，眼看冉慶平就要發火。

冉安打轉向的時候按了下喇叭，跟着把話題拉了回來，問道：“吳立輝能有什麽事兒？”

冉林樂得了臺階，才狀似不情願地解釋道：“他欠了不少人的錢，已經還不上窟窿了。老六的人準備弄他的。”

前邊兩個大人都不信。

冉安再開口就帶了些鄙夷：“老六親口跟你說的？你別天天跟娛樂城那些小流氓混在一起，他們說個什麽你都當成聖旨。你看哪個學生跟你一樣，跟社會上那些人藕斷絲連，每天去那些場合？”

“你不是社會上的人？你沒去過娛樂城？”

冉慶平呵斥道：“怎麽跟你哥說話呢？沒大沒小！”

三個男人三個心思，都不是擅長聊天的性格，擱在一起，要不然是沒人開口，要不然就是火藥爆炸。

冉安隔着後視鏡望了一眼，餘光往副駕駛上瞥，硬生生忍住了自己的沖動。

冉林樂不回應前邊的話題，自顧說下去：“我知道你們不信，所以我今天和你們一起去工地。到了指給你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