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粘人精

梁潛把周目深帶回了蕭山公寓。

是梁家多處房産的其中一處,比起從小居住的別墅,離學校更近,梁潛高中大多數時間都是呆在這兒,梁父梁母不常來,這裏更像是梁潛個人的私密住所。

那天半夜把周目深背出醫院,司機問送到哪個家時,梁潛下意識說了公寓的地址,其實回別墅能讓對方得到更好的照顧,他媽媽在,趙阿姨在,哪個都比他靠譜。

另外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支持了自己的決定,周目深害怕生人。

說來真是可笑,精神病院對周目深來說是可怕的監獄,但竟然詭異的讓他産生了不該存在的安全感。

在醫院周目深并沒有任何異常,可一踏出醫院大門,聽到周圍的人聲蟲鳴,不但沒有逃出生天的喜悅,心裏反而積聚起越來越多的恐慌,毫無征兆埋在梁潛肩窩裏哭了,哭聲又可憐又絕望。

他感覺所有人都對他充滿惡意,覺得他是一個變态,是個髒東西,他害怕別人的眼神。

梁潛感受到肩上肌膚傳來的滾燙熱度,加快步伐把他放進車裏,自己從另一邊上車就發現對方蜷縮在車位角落裏,只占了一點點位置,臉上已經沾滿了水,沒一處幹淨地方。

明明他很讨厭眼淚,此刻卻沒有絲毫反感,只是覺得胸口有點悶。

梁潛有點不知所措的僵在一邊,人都這麽可憐了,他兇也不敢兇,可也不知從何安慰。韓落還留在醫院處理取消收購的事情,沒跟他們一起回家。

就這麽任由人哭下去也不是辦法,梁潛挪動到周目深身邊,見人沒有抗拒,擡起他的下巴,拿着紙巾有些粗魯地幫他擦眼淚。

可能是皮膚太嫩,沒擦兩下就紅了個遍。

梁潛心裏吐槽:真嬌氣。

手上的力道放輕些許,他邊擦邊說:“別哭了,都哭成小花貓了,丢不丢人。”

雖是安慰的話,但從他嘴裏說出來就變得生硬,略帶嫌棄的意味,好像天生學不來溫柔。

周目深果然停住哭泣,梁潛沾沾自喜,以為成功安慰到人,殊不知對方是怕的,怕自己再哭惹他嫌棄,把他扔回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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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陌生的卧室,陌生的床,即使這裏很寬敞很幹淨,可在周目深眼裏沒有區別,只是另一個披着美好外殼的監獄。

周目深本不想再給梁潛添麻煩,可他努力了好久,一閉上眼便是那些糟糕可怕的記憶,他不敢再閉眼,掙紮半天還是敲響隔壁的門。

梁潛把自己的房間讓給了周目深,又折床,正是難以入眠氣不順的時候,暴躁地打開門,還沒開罵呢,就見門口光着腳眼巴巴盯着他看的人。

梁潛看着他光溜溜比自己小一號的腳掌,眉頭緊鎖,不悅道:“大半夜不睡覺亂跑什麽,鞋也不穿。”

話音未落就把自己的鞋脫下來,扔到他腳邊,吩咐道:“穿上。”

待對方聽話穿上後,才問:“怎麽了?”

周目深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有點無理,但他是真的沒有辦法,他底氣不足開口,“我……我能跟你一起睡嗎?”

一開始梁潛跟個良家婦男似的堅決不同意,眼看着周目深又要哭,最後只能咬咬牙答應。

這才多長時間,梁潛就在周目深這兒破了好幾次例,要是讓人看見,準會認為他是被鬼附身。

家裏多了個磨人精,梁潛連着幾天被迫關在家裏。

他是愛玩兒愛鬧的性子,往常放假,除了睡覺會待在家裏,其餘時間都是要在外面野的,更何況是高考結束後假期。

有好多朋友在聊天軟件上約他,但周目深離不開人,他都給推了,搞得大家夥都以為他卧病在床,無法出門,紛紛揚言要來探望,梁潛語音打過去一通臭罵。

朋友們這才打消念頭,這麽中氣十足的怒罵,還是他們健康兇殘的梁老大,啥毛病都沒有。

班級群裏也是消息不斷,熱火朝天讨論散夥飯怎麽安排,梁潛打算去,好久沒出去玩兒,快憋死他了。

看到班長在群裏問舒越,梁潛這才想起來,他好像還沒跟舒越說周目深的事,翻了一圈好友列表,梁潛沒找到人,從班級群裏點開私聊。

梁老大:聚會來嗎?有事跟你說

你舒爺:直說

梁老大:啧,讓你來就來,廢話這麽多

你舒爺:是你在求我,什麽屁态度

梁老大:靠!誰他媽求你了!愛來不來,到時候別後悔!

梁潛耐心等了兩分鐘,對方還真沒動靜了,磨了磨牙,念在舒越是周目深的朋友,懶得跟他計較。

梁老大:沒跟你開玩笑,是關于周目深的事

你舒爺:周目深?什麽意思?你有他的消息?

梁老大:挺複雜的,當面說

你舒爺:行

聚會定在六月十五號晚上。

不知道是不是在精神病院睡不好,周目深瞌睡還挺多的,像是要補足前段時間欠缺的,但前提是梁潛在身邊。

梁潛存了心思,沒讓周目深午睡,強迫人陪他看了一下午電視,周目深很乖,即使困得昏昏欲睡,依舊努力瞪大眼睛挨在他身邊,眼裏全是紅血絲。

模樣太可憐,梁潛心裏有點愧疚,本打算五點才放他去床上睡覺,結果硬生生提前了一小時。

梁潛背着周目深出門,一路上心裏都不踏實,之前還想着玩兒呢,出來了反而想回去。

卡着飯點到餐廳,一進去便被舒越拉倒牆角逼問,梁潛趕時間,也沒跟他賣關子,“周目深被他父母送進了精神病院,強行接受治療長達半年。”

舒越猛地一腳踹到牆上,“我操他媽,任麗真她媽腦子有病!”

梁潛想到什麽,眸色幽深,神色不愉,語氣危險,“不只是有病,全他媽裝的硫酸。”

“深深現在人呢?還在醫院嗎?哪家醫院?媽的,我去把他弄出來!”

“好歹同學一場,既然讓我知道了,怎麽可能還讓他繼續呆在醫院。”梁潛說,“他現在在我家,情況不太好,神志不清,不認人,但我媽是心理醫生……”

話還沒說完梁潛的手機便響了,他摸出來一看,是家裏的座機,急忙按了接聽鍵:

“喂,趙阿姨,怎麽了?聽不見嗎?”

梁潛心裏湧現出不好的預感。

“……靠!周目深?”

“你他媽又哭什麽!”

“不準哭!”

“老子讓你別哭了!”

“說話,趙阿姨呢?她不在?”

“媽的,真不讓人省心,別挂電話,我馬上回來。”

梁潛顧不上再跟舒越多言,扔下一句之後聯系,便沖出了餐廳。

梁潛馬不停蹄趕回家,進了電梯因為信號的原因,維持半小時的通話挂斷,暗嘆要遭,好不容易連兇帶哄的讓人止住抽噎,這下又打回原形。

想着幾分鐘後回家,又要面對周目深滿臉的淚,心裏就一陣煩躁憋悶。

開門進屋,突來的聲響把光着腳蜷縮在門邊的人吓得一哆嗦。

座機狼狽的躺在地上,聽筒只剩下一陣刺耳的忙音,那人卻還是固執的把它貼在耳邊,另外一只手抱着雙腿,臉埋在被體恤兜住的膝蓋上。

自從梁潛把周目深帶回來,對方就是一直穿他的衣服,人比之前瘦了很多,身上根本沒剩幾兩肉,瘦骨嶙峋,整個人呈現出一股絕望的病态。

今天梁潛給他穿的是一件純黑色的長袖體恤和運動短褲,體恤的長度對于他來說過于長,輕易蓋住了短褲,空空蕩蕩挂在身上,像是偷穿了一條不合身的裙子。

在醫院關了這麽長時間,本就白皙的肌膚透着一股久不見光的蒼白,梁潛站在他身前,低頭就能看到唯一暴露在外面的那截白皙秀颀。

因為低頭彎腰的動作,後側的小骨頭和蝴蝶骨一樣高高凸起,單薄的肩膀一抽一抽,間或有一兩聲抽噎溢出,整個人縮成小小的一團,好不可憐。

趙阿姨站在五步遠的地方,眼神不錯的放在周目深身上,深怕他磕着碰着,看到梁潛回來總算是松了口氣。

她小聲解釋:“我看小周還在睡,就出門扔了個垃圾,回來就看到他哭着給你打電話,也不敢上前,只能這麽守着等你回來。”

前幾天梁潛突然抱回來一個昏迷不醒的人,說是他同學,生病了。

好好的一個孩子,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神志不清明,記憶紊亂,記憶最深的就只剩下自己的名字,怕陌生的聲音,怕生人。

也許是梁潛把他從醫院帶了出來,莫名跟他最親近,其他人都近不得身,要不然會哭會鬧會發瘋。

梁潛沖趙阿姨點點頭,“知道了,您去忙吧。”

趙阿姨連連點頭:“行,我繼續做晚飯了啊。”

聽到那道唯一讓他感到安全的聲音,周目深也沒什麽動靜,還是保持剛才的動作一動不動,只是抽噎的聲音似乎漸漸變大,間隔的頻率也越漸加快。

像是剛出生不久的幼崽,本該在溫暖的懷抱中醒來,卻發現周圍什麽都沒有,被子裏只剩下寒冷刺骨,他驚慌失措,六神無主,以為再一次被狠心抛棄。

現下能唯一帶給他安心的人回來了,安下心的同時無邊的委屈湧上來,憋不住想要發洩。

梁潛聽到這動靜心裏更憋悶,他半跪在地,動作粗魯地搶走對方手裏的聽筒,把人攔腰抱起。

感受着懷裏人的份量,梁潛不由皺緊眉頭,盡心盡職喂了幾天,還是不見長點肉,看來還得再加把勁兒。

周目深沒準備,驚呼一聲,很快又自然的圈上梁潛的脖頸,臉貼在人頸邊繼續哭。

不到一分鐘就把梁潛右邊肩窩打濕一大片。

因為貼得近,抽泣聲在耳邊無限放大,吵得梁潛腦仁疼,抱着他快步上樓,惡狠狠的兇道:“別他媽哭了!”

還真把自己當碗粥了,怎麽會有這麽多水。

被他兇得肩膀一縮,周目深不敢再發出聲音,他用力咬着下唇,極力憋回即将脫口而出的抽噎,哭聲雖然抑制住,眼淚卻不聽使喚一個勁兒的往外掉。

等梁潛把他放在床上,看到人還是滿臉濕意,憋得臉色通紅,嘴唇也被他咬破了皮。因為哭的時間已經不短,雙眼布滿了血絲,開始輕微紅腫,一副被人狠狠欺負過的模樣。

偏偏視線一錯不落的放在梁潛身上,手裏還小心地拽緊他衣角。

梁潛氣他不知輕重又把自己弄傷,皺着眉瞪他,周目深像是不知道怕,反而把那一點點布料攥得更緊。

梁潛伸出右手掐住他的下颌,只用了兩分力,語氣不悅,“松嘴。”

周目深仰着頭搖搖腦袋,不敢松,怕發出聲音惹梁潛生氣。

“不聽話?晚上自己睡。”梁潛對付現在的周目深有的是辦法,而這個是百試百靈。

果不其然,周目深一聽這話,立馬松開牙齒,克制不住的抽噎在寂靜的房間裏響起,失去禁锢的傷口愈加放肆,鮮血挑釁似的溢出,一路往下,被梁潛寬大的虎口全盤接收。

鮮紅的血液落到手上,梁潛被這滾燙的溫度燒了一下,手掌輕顫,猛地松開他的臉,看着舉在半空中的手嫌棄道:“惡心死了。”

周目深抿抿唇,嘗到了濃重的血腥味,三兩下把自己嘴邊的血擦幹淨後,又把視線落到梁潛手上。

看到黏在對方虎口處刺目的血跡,腦子本就暈暈乎乎不甚清明,這會兒哭了這麽長時間,更是直接糊成一團粥,現在只是想幫梁潛把血快點弄幹淨。

他不想被梁潛嫌棄。

于是,在梁潛準備拿紙巾時,手突然被一個濕熱柔軟的東西舔了一下,剛才還被他嫌棄得不行的血跡消失幹淨,只留下一片晶亮的水痕。

梁潛猛地抽回手,離開了柔軟的舌尖,可它帶來的觸感卻萦繞不散,他手忙腳亂倒退兩步,被屋裏另一個主人遺忘在卧室的拖鞋絆倒,狼狽地跌坐在地。

他驚愕地瞪着周目深,惱羞成怒地指着他罵道:“你他媽亂……亂舔什麽!”

周目深有點無措,“血,我,幫你弄幹淨血……”

為什麽都弄幹淨了梁潛還要生氣?

他又做錯了嗎?

他總是這樣沒用,梁潛不求回報把他從深淵裏救出來,可他卻總是給對方添麻煩,盡惹忍人生氣。

想着自己一無是處,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浮出眼眶,周目深又想哭了。

梁潛真的是服了,被輕薄的人好像是他吧!怎麽登徒子還先委屈上了?

眼看着金豆子又要掉下來,即使再有苦難言,梁潛也只能嚼爛了往肚子裏咽。

“我最後警告你一次啊,今天再哭就一個人睡,眼睛不想要了是吧。”

從地上爬起來,把已經麻掉的右手藏到身後,在背上使勁兒蹭了好幾下,想要把那股似乎還殘留在手心裏的觸感磨幹淨。

周目深現在什麽都不懂,卻知道在他兇巴巴的語氣下,藏着對他的心疼,于是他拼命把眼淚憋了回去。

晚上要抱着梁潛睡覺的,一定不能哭。

趙阿姨的聲音适時在門外響起,說飯菜已經做好了,讓他們下去吃,自己就先走了。

梁潛應了一聲,又對周目深說:“走吧,吃飯。這頓開始自己吃,天天讓我喂像什麽話,你又不是小寶寶,沒這特權。”

周目深失落的哦了一聲,退而求其次,張開胳膊對着他,十指晃動,“抱。”

梁潛不理他,“抱個屁,沒長腿?”

周目深縮了一下肩膀,頭低了下去,雙手遲疑地慢慢收回。

幾十坪的卧室重新恢複安靜,倆人無聲對峙。

毫無意外,又是周目深大獲全勝。

梁潛嘴裏罵罵咧咧說他煩人,最後還是把周目深抱起來放在肩上,風風火火地抗下樓,動作之快,像是報複性的要把人颠壞,兩只手卻隔着衣料穩穩拖住他的身體。

時隔半年之久,周目深臉上再次露出笑容。

周目深不确定自己在那個封閉狹窄的病房關了多久。

他遺忘了很多事情,記憶最深的就是自己的名字叫周目深,還是個高三學生,喜歡男孩子。

韓阿姨幫他心理疏導的時候,他沒完全說實話,她問起他之前在醫院的治療情況,他都說:“不記得,我全都忘記了。”

但是在醫院的那段日子,許是格外痛苦,周目深怎麽都擺脫不了。

那家醫院的病房有門的那一側沒有牆壁,都是打通的透明鋼化玻璃牆,方便醫生護士随時觀察。精神病人不允許有隐私,所做的一切都暴露在別人眼前,就像是全身赤裸在人潮湧動的大街上狂奔的人。

這時候有精神病似乎有點好處,因為它讓人失去了羞恥心。

可周目深沒有精神病,他讨厭這面遮不住任何東西的玻璃牆。

在醫院的生活很單調,時隔一周的電擊治療,一日三次的強制性灌藥,其餘時間都關在十幾平米的小房間,室內沒有燈光,沒有窗戶,只有一張單人床,像極了幽深陰暗不見光的監獄。

每次艱難熬過電擊治療後,醫生都會面無表情問他:“還喜歡男人嗎?”

最開始幾次他總是固執的回答:“我沒病,喜歡男人沒有錯。”

後來更是連話都不說一句,緊閉雙眼側躺着蜷縮在床上,關上耳朵,拒絕任何外來聲音。

他表面上性格內斂沉靜,骨子裏卻天生有一根反骨,對自己認定的事物,死腦筋走到底,學不會轉彎,也絕不妥協。

如果他願意妥協,變成醫生父母眼裏所謂的正常人,也許就能早日出院,重回學校複讀一年高三,考個重本大學,前程似錦。本科畢業後也許會考研,也許會直接參加工作,年齡到了便談婚論嫁,娶一個合适的女人平平淡淡過一輩子。

聽起來似乎很美好的樣子,可它再美也不屬于周目深。

他想要的生活不是這樣的,他是同性戀,不能辜負正經姑娘,耽誤人家一輩子。

如果沒有遇到很喜歡的那個人,他寧願孤獨一生。

他本以為,自己的後半生或許只能在這座監獄裏度過,沒想到梁潛就這麽突然出現了,像從天而降的天神。

原本昏暗無光的世界照進一束光,周目深撐起殘破的身體,顫巍巍伸出手,妄圖抓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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