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這種話他怎麽說得出口啊……

五裏赤桐樹燦豔如火, 暖橙色赤桐木修建的巨大宮殿內,紅羽毛織就的地毯從前殿一路鋪至高臺。

異界女王阿奴顏側卧寶榻,微卷長發如墨潑灑, 透薄水紅外衫下峰巒呼之欲出,膚白賽雪。

沒有人知道她的真實年齡, 她的臉永遠如少女般光潔飽滿, 體态卻極致豐盈妖嬈。美目流轉間, 既帶着少女的好奇嬌憨,亦有一界之主的威嚴從容。只一個眼神,旁邊赤着上身的男侍自跪奉上美酒香瓜。

赤狐九垂着腦袋跪在下方, 往日裏威風樣子全然不見,小雞仔似的瑟瑟發抖。

阿奴顏含了一口酒緩緩咽下, 撐着胳膊坐起來, 語聲嬌媚, “小九,你又不聽話了。”

赤狐九擡頭, “是他們先罵我的。”

阿奴顏說:“所以你就用木毒蜂蜇了熊十一。”

赤狐九妄圖用撒嬌賣萌逃脫懲罰,“母親~”

阿奴顏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沒有用嗷,自去領罰吧。”

赤狐九垂頭喪氣, 嘟囔着:“母親為什麽總是偏心,從來只罰我一人。”

阿奴顏短嘆一聲又倒在榻上,“因為你最重要呀, 可別不識好歹喲。”

是了, 阿奴顏的衆多孩子裏,唯赤狐九才有資格被尊一聲九殿下,擁有自己的宮殿, 近侍。來自女王陛下的獨寵啊,所以無論再如何懲罰,都應該感恩戴德。

想想那些連人形沒辦法擁有的廢物,除了能征善戰的冶青十,甚至連随意進出赤桐樹林的資格也沒有,更別說見她一面。

赤狐九不情不願站起來躬身應是,拖着步子出去,臨到門口,阿奴顏又補了一句,“連着你上次偷跑出去的一起領了。”

赤狐九再應是,臉上一點笑也沒了。

出了大殿,順階而下,赤狐九的近侍呱呱小跑迎上來,“殿下,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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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狐九煩躁淩空飛踢一腳,“還能怎麽樣,準備傷藥吧。”

呱呱是一只用兩條後腿走路的青綠青綠的大青蛙,巨蛙一族,到赤狐九肩膀高,穿一身寬松灰褐色長袍,是赤狐九最最信任的近侍。

他聞言長嘆了一聲,耷拉着蛙腦袋苦口婆心勸,“殿下,你要是稍微聽話那麽一點點,也不至于三天兩頭挨罰呀!”

赤狐九咬牙切齒,“少廢話,風風呢?”

呱呱的蛙爪爪急忙抓住他的袖子,“殿下,你又要幹什麽!可使不得啊!”

赤狐九獰笑,“反正都得挨罰,把風風叫來,再去把熊大熊二揍一頓!揍得他們親娘也不認識!”

呱呱苦着一張蛙臉,“我的殿下啊,他們的親娘不就是你的親娘嗎……”

傍晚時分,赤狐九趴在寝殿床榻上,呱呱在旁給他上藥。下午在執法長老處領了一百二十鞭,背上抽得皮開肉綻,臉上還跟沒事人一樣,手裏擺弄着一只傀儡蝴蝶。

呱呱也是習以為常了,九殿下要是超過十天不挨打,那才真是見了鬼了,好在雖然常常受罰,但仍是女王陛下最疼愛的九殿下。

不一會兒,風風邁着大步進來,黑衣黑靴黑手套裹得嚴嚴實實,除了半截脖子,沒一處露在外面,鬼面具下的聲音也沉悶嘶啞,“一人二十拳,各卸一條胳膊。”

赤狐九哼哼一聲,對這個結果還算滿意,揮揮手讓他下去。

風風不走,就在他面前脫了上衣。呱呱忍不住轉頭去看,驚訝長大蛙嘴巴。

呱呱無法辨別人的身體究竟有何大同小異,就像人無法辨別兩只差不多的青蛙,但風風不同,隐藏在黑衣下的的軀體還是再一次震驚了他。

哪怕是從小在困獸場亂鬥的九殿下,十天半個月領一次鞭刑的九殿下,身上也沒有那麽多的傷疤。

各種刀傷、劍傷,兇獸抓傷和法術爆炸痕跡堆疊在一起,不是常年在戰場拼殺,無法擁着這樣的傷痕。什麽試煉場困獸場,都沒有真正充滿鮮血殺戮的戰場更來得殘忍。因為時間太過久遠,又不曾得到過好的醫治,久而久之,疤痕已經無法再消除,如蜈蚣一般遍布了他的軀體。

呱呱無法想象他曾經經歷過什麽,這個五年前被殿下裝在傀儡球偷帶進來的修界人。

那時候,他滿身是血,還斷了一條胳膊,也是呱呱沒日沒夜照顧他把他救活的。之後殿下為他做了很多胳膊,要他留下來,成為他忠誠的打手,将這種方式稱之為‘報恩’。

殿下曾對風風說,我救了你,所以你要報恩,我什麽時候願意放你走你才可以離開。

風風惜命,也感激殿下,哪怕他們曾經是敵人,或許以後也是,但至少現在他可以保證忠誠。于是他留下來,成為忠誠的風風,替殿下教訓那些膽敢觸怒他的人。

風風是除了殿下之外呱呱最佩服的人了,他的命很硬,他的拳頭也很硬,自他來到後,那些往常趁着殿下虛弱來挑事的人都躲得遠遠的。

拳頭硬不可怕,不要命才最可怕,風風說過,死算什麽,他早就是死過無數次的人了。

風風脫掉了上衣,毫不避諱展示自己滿身猙獰的疤,右手摸向左臂,轉動兩下扯掉,扔在地上,說:“壞了。”

赤狐九飛快瞄了一眼,努力伸手從床邊的小木馬背上的竹簍裏抓了一個木球扔給他,“你也太費胳膊了。”

風風從來不顧及他九殿下的身份,“那你為什麽不能做好一點。”

赤狐九哈了一聲,“大哥,我已經是用最頂級的材料來給你做胳膊了,照你那種打法怎麽可能不會壞嘛。”

風風扣動木球機關,對準光禿禿的左肩,一按一放,一條擁有金屬般質感的胳膊便啪地一下彈了出來。

他試着握了握拳,揮舞了兩下,帶起罡烈拳風,滿意點點頭。

其實風風內心并不似外表那般冷硬,心情好的時候他也會開一兩句玩笑,“反正拳頭不是打在我身上,我也感覺不到疼,為什麽不用力一些,壞了左右不過一條傀儡臂。”

這番話也是對赤狐九傀儡術的誇贊,赤狐九顯然極為受用,“那是。”話鋒一轉,又笑說:“要不把你另外一條胳膊也砍了裝上傀儡臂吧?”

風風跟着笑,撿起地上的衣裳穿,“我斷了胳膊當然可以裝傀儡臂,不知九殿下斷了胳膊還不能繼續做傀儡。”

赤狐九也不生氣,背上的傷已經被呱呱包紮好,他扯了挂在架上的外衫,爬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往外走,勾住風風的肩,“走啊,喝酒去。”

呱呱追上來拽他的袖子,“殿下,你受了傷,不能喝酒的呀。”

赤狐九又一手勾了他幾乎沒有的蛙脖子,“婆婆媽媽,去弄兩個小菜來。”

熊十一和熊十二确實是被風風打了。

風風的二十拳可不是一般人的二十拳,皮糙肉厚如熊大熊二,也被揍得滿頭包。

夜深了,他們不敢打擾阿奴顏,吊着胳膊互相攙扶着去找了風行祭祀,告赤狐九的狀。

但風行祭祀的說法是,女王陛下早有預料,所以下午執法長老連帶着這次打人的懲罰一起實施了,本來赤狐九只應該被打一百鞭的。

風行祭祀須發皆白,已經十分年邁,杵着拐杖,身形佝偻瘦小,着一身銀白法袍。他是為數不多陪在女王陛下身邊最久的人,傳聞也曾是修界人,多年以前被流放至異界的。

但今非昔比,他如今是異界除女王陛下外最有威信的大祭司,熊大熊二高大的熊身子在他面前也渺小如螞蟻。

風行祭祀警告他們,哪怕赤狐九再渾蛋,也是女王陛下最寵愛的孩子,除了他之外,衆多孩子中又有誰能被尊一聲殿下呢。

言下之意,便是讓熊大熊二擺清楚自己的位置,別再去招惹不該招惹的人。

但赤狐九是誰啊,你不惹他,他沒事也得踹你兩腳的,是個萬人嫌的狗脾氣。加之女王陛下寵愛,更是無法無天,不把他們當兄弟,時常嘲諷他們是連人形也無法幻化的廢物點心笨蛋狗熊。

熊十一憤怒,“赤狐九放縱手下人在外惹事,祭祀大人也不管嗎?”

衆所周知,風風就是赤狐九養的瘋狗,狗鏈子攥在他手裏,指誰咬誰,自打他來到異界,赤狐九的衆多兄弟們就沒過過一天安生日子。尤其是熊大熊二,與赤狐九結怨頗深,挨風風的打也挨得最多。

風行祭祀搖搖頭,出了祭祀神殿朝着目卡雪山的方向走,“言盡于此,好自為之吧。”

熊十二看着風行祭祀走遠,半晌搖頭嘆氣,“我早說,沒什麽用的。”

熊十一似乎終于是接受現實了,“所以母親最在意的,還是血脈天賦,就因為赤狐九擁有人的血脈,跟許鏡清長得像嗎。”

其實早該知道的,天賦不好的孩子,是無法得到母親寵愛的,連赤狐九也在常常受罰,何況是他們這樣生得野蠻醜陋的熊呢。

風行手中拐杖化為一柄法杖,法杖頂端發出一陣耀眼白光,不過瞬息,人已經來到目卡雪山之巅。

夜晚晴朗,山上無風無雪,清靜安谧,他踩着厚厚的積雪艱難行過一段路,到達避風處一個山洞門前。

法杖對上洞門前一只石獸額間陰眼,洞門沉重而緩慢地打開,風行舉步入內。

整個山洞內四處覆滿了堅冰,洞璧上鑲嵌着寶珠,将四周映照得如白晝般明亮,地面打磨得光滑,每一步都需小心翼翼。

行走約莫半刻,前方豁然開朗,阿奴顏便半匍在鋪着白狐毯的冰臺之上,手腕上一道刀傷,血順着指尖滴落在冰臺下的水池裏。

池水不結冰,融合了她的血,變成瑰麗的粉紅。這池水終浸入整座目卡雪山,再一滴滴從冰縫冰層間流出,彙入曲藍河,流遍整個異界。

風行不遠不近站定,向她撫胸施禮,“陛下。”

血滴答,滴答,落入池中,蕩起小小的漣漪,阿奴顏聲音慵懶,“九九是不是又惹事了。”

風行說:“是。”

阿奴顏嘆氣,“完美的殘次品。”

風行說:“總歸,他性子與陛下還是極為相似的,不然陛下也不會這般放縱他。”

阿奴顏放松身體,頭枕在手臂上,黑發傾瀉而下,“不不不,風行,我要的不是這樣的,我要的是許鏡清那樣的,如果他不能,我只好放棄了。”

風行說:“陛下不是已經放棄了嗎?”

阿奴顏笑起來,面容如少女便純良無害,話卻十足殘忍,“是的,他僅僅只是一個容器存在罷了。”

她直起身子,取了一塊絹布擦拭手腕,那處傷口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風行上前攙扶着她起身,阿奴顏問:“許鏡清那邊,夢魇術進行得怎麽樣了,按理說,他出關已經有很長時間了吧。”

風行正是要禀告此事,“是,出關兩三個月了,但他好像都不怎麽睡覺,夢魇術也很難施展。”

阿奴顏疑惑嗯了一聲,“不睡覺?”

風行說:“起初也小有成效,後來好像就不怎麽睡覺了。”

阿奴顏更奇怪了,“他不睡覺?不困嗎?”人可以不吃飯,但不睡覺是肯定不行的呀,會死的呀。

風行說:“偶爾睡,但不做夢……”頓了頓又補充,“夢也偶爾夢,但無法幹擾……”

阿奴顏問:“為什麽?他都夢見什麽?”

風行想起幻水鏡裏呈現出的許鏡清的夢境,總是抱着一個陌生的嬌小女孩,還有盛開鮮花的山坡,天上飄着的粉色雲朵,支支吾吾,“大概,是……”

阿奴顏催促:“是什麽?”

風行老臉一紅,這種話他怎麽說得出口啊。

“是春,春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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