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容上臉埋在陰影中,垂下睫毛遮掩住眸底陰鸷,聲線冰冷刺骨:“你是雪惜傀儡?”

他說得是疑問句,但卻用陳述口吻輕描淡寫說了出來。

傀儡是用死人屍體煉制而成。

最常見便是低級傀儡,雖然煉制成功幾率很高,可低級傀儡沒有自己思想,心髒也不會跳動,必須有主人在附近操控才可以活動。

而高級傀儡則較為稀少,煉制期間需要耗費大量時間精力,還要各種靈丹靈藥往裏使勁砸。

因為煉制成功幾率很小,所以很少有人會浪費時間金錢去煉制高級傀儡。

煉成高級傀儡幾乎與活人無異,不光猶如活人擁有心跳和思想,且不受限制距離限制,即便主人不在附近也可以操控他們執行命令。

顯然,眼前這個擁有雪惜軀殼女子,是個高級傀儡。

安寧動作一頓,掩唇笑道:“是又如何?”

她指尖覆在他臉龐上,不緊不慢向下劃去:“就算你能活過今晚,過不了一盞茶功夫,你也會把剛剛發生所有事都忘得一幹二淨。”

這是忘情香副作用,便是為了以防萬一,免得他沒有死,卻白白暴露了她身份。

容上眯起長眸,太陽穴處隐隐傳來眩暈感,眼前物體逐漸扭曲變形,像是一副被浸濕水墨畫,畫布上緩緩綻開一個個水花,再也看不清它原來面目。

他是神族之子,軀體百毒不侵,便是毒酒他都能面不改色喝下去,更不要提普通軟骨散和忘情香了。

但安寧給他下藥,顯然是針對他特制藥劑。

這般清楚他特殊體質,還能将雪惜屍體撿走煉制成傀儡,這種事情怕是只有他那個病秧子弟弟幹得出來了。

躲了他一千多年,現在總算耐不住,想對他動手了嗎?

容上擡眸看着安寧脖子,她纖細白皙脖頸,看起來這般脆弱不堪,只要他稍一用力,便可以輕松擰下她腦袋。

他垂在榻上手指,輕輕顫了兩下。

就憑安寧也想碰他,她配嗎?

眼看着安寧手指,就要落在他腰間,屋外發出‘砰’一聲巨響,驚得她身子猛地一哆嗦,下意識轉過頭去。

只見一個搖搖晃晃身影,出現在了門外。

她手裏抱着酒壺,臉頰上泛着紅暈,一條腿還保持着踹門動作,慢悠悠打了個綿長勁足酒嗝。

安寧一愣,眸底閃過一絲狠戾。

誰都別想耽誤她事。

不過是個木靈根廢物,她殺了這廢物就是,屆時便一同栽贓到鬼王頭上,反正鬼王手中早已沾滿鮮血,他們自然不會往她身上懷疑。

安寧下了榻,從腰間拔出一把匕首,緩緩朝着房門方向移去。

這是十幾年以來,虞蒸蒸第一次喝酒,她不喜歡入口辛辣嗆嗓清酒。

那種酒太烈,不适合她。

船外景色宜人,小雨淅淅,琴聲瑟瑟,蕭玉清給她倒了一杯桃花釀。

氣氛烘托太好,她都有些不好意思拒絕,便只好小酌了一口。

但那縱享絲滑口感,帶着絲絲沁人心脾桃花香,入口細膩綿軟滋味,一下就令她上了瘾。

若不是有人喊她上樓,她今晚能把整個船窖裏桃花釀都喝幹淨。

虞蒸蒸眼前間接性出現了馬賽克,她隐約看到一個不明物體弓着身子,壓低地盤朝她走來。

那物體好像是一只準備騰空飛起大公雞,又驀地變成揚起脖子要扭人大鵝,虞蒸蒸一個搖搖晃晃走位,輕松躲過了大鵝攻擊。

安寧望着一刀刺空匕首,緊緊蹙起眉頭,這女人到底喝醉了沒有?

虞蒸蒸仰頭倒了一口桃花釀,一邊打着酒嗝,一邊朝裏走去:“人呢?誰找我啊?”

眼前出現了一張落下帷帳床榻,榻上似乎還躺着光膀子男人,她腳步頓了頓,嘴角微微濕潤起來。

虞蒸蒸擦了擦口水:“你,你是牛郎嗎?”

容上聽到那含糊不清嗓音,便知道來人是誰了,他緩緩吐出一口氣:“出去……”

話未說完,他想起通話時她紅撲撲臉色,又改變了主意:“進來。”

讓她現在出去,估計出不去就要被安寧砍死。

不知喝了多少酒,才能醉成這副德行,連跑都跑不掉,真是沒用。

她被繞暈了,他剛讓她出去,又說讓她進來,那他到底是想讓她出去還是進來?

虞蒸蒸傻笑兩聲,舉起手中酒壺:“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讓我坐上來自己動?”

容上:“……”

眼看着站在她身後安寧高高舉起匕首,容上手指微屈,用指尖撚住一顆佛珠,夾在指縫中用力向外抛去。

這特制軟骨散對他管用,但沒太大用。

方才他還動彈不得,此刻卻只是渾身酸麻無力,再過一會兒,他便能恢複如初。

他四肢沉重,擲佛珠力度輕了些,只将匕首打了下去,卻并未射穿安寧手腕。

安寧雖然是傀儡,卻能像活人似感受到疼痛,她忍住手腕傳來鈍痛,在匕首下墜那一瞬間,反應迅速伸手去接。

虞蒸蒸聽到身後有動靜,下意識轉過身去,微屈胳膊肘将匕首碰歪了兩寸,直直朝着安寧雙腳上墜去。

這匕首削鐵如泥,落在安寧赤着腳面上,黏稠鮮血争先恐後從傷口溢出,将地板縫隙都浸濕了。

高級傀儡因為長期浸泡在藥水之中,皮膚疼痛感會比活人更加敏銳。

安寧痛五官扭曲,龇牙咧嘴,哪裏還有剛剛溫柔可人模樣。

聽到陣陣吸氣聲,虞蒸蒸才後知後覺看到自己面前有個女子。

安寧腳底流出一道蜿蜒小血泊,她關懷扶住安寧:“妹子,你是不是要生了?怎麽流着麽多血?別激動,快躺下,我給你接生!”

安寧想要甩開她手,可她手掌像是鐵鉗一樣,怎麽用力都甩不開。

虞蒸蒸見她不配合,只能苦口婆心勸慰道:“生孩子是大事,可不是兒戲,你得岔開腿讓孩子有足夠空間出來,不然會把孩子憋死。”

說着,她伸手朝着安寧腳上握去,用兩根手指頭扒拉開安寧腳趾:“妹子,快用力!孩子腦袋已經出來了!”

安寧:“……”

眼看着時間一點點流逝,她與主人提前定好時辰馬上就要到了,她咬了咬牙,強忍住腳下傳來陣痛,伸手掐住了虞蒸蒸脖子。

虞蒸蒸被掐發出了雞叫聲,像是公雞打鳴似,一陣又一陣‘喔喔’個沒完。

安寧怕她叫聲引來別人,只好騰出一只手捂住她嘴,另一只手則去拔腳面上匕首。

匕首一拔,腳面上剛剛血液凝固傷口,又嘩嘩流出汩汩鮮血來。

虞蒸蒸是個善良人,她沒有跟安寧計較剛才掐她脖子事情,見安寧腳面上流血,她本着救人要緊原則,從安寧手中奪過匕首,又按照原位将匕首插了回去。

只聽一聲悶哼,晶瑩淚水從安寧光潔臉頰上緩緩落下,她手掌蜷縮成了雞爪子模樣,疼痛使她忍不住叫出聲來。

虞蒸蒸學着安寧樣子,将剛才扣腳趾手捂在了安寧嘴巴上。

她指了指榻上赤着胸膛人:“噓!小點聲,別人也要生孩子呢!”

容上:“……”

不知是疼,還是被憋,安寧一口氣沒順上來,直接暈厥了過去。

容上試着擡了擡手臂,不疾不徐從榻上坐了起來。

他蒼白面色,此刻布滿了不自然紅暈。

心跳聲在寂靜屋子裏顯得那樣突兀,滾燙血液像是燒開沸水,有一股莫名火氣被頂了上來。

是安寧下忘情香生效了。

每逢雨夜,他就會發燒,可那種滾燙,和此刻焚身灼燒感完全是兩個極端。

他身體有自我防禦機制,像是軟骨散這種含毒性藥,都會在他血液中溶化分解,最終消失無影無蹤。

但像忘情香這種沒有毒性藥,他就只能靠自己硬扛過去了。

容上并不在意,他可以用神力抑制忘情香,不過就是再添些折磨罷了,這算不了什麽。

只是忘情香副作用是短暫性失憶,這就有些麻煩了。

他攏上衣袍,準備擰掉安寧腦袋,免得待會将這事給忘了,徒留個禍害。

容上還未下榻,便聽到屋外傳來錯亂腳步聲。

聽這聲音,來人似乎還不少。

不知是方才她們倆菜雞互啄時,弄出聲響太大引來了他們,還是安寧和同夥提前約定好時間,到了時辰就引來向逢他們。

他聽到向逢焦急嗓音,剛想了結安寧,窗棂外便驀地打了一個閃。

轟鳴雷聲由遠至近,那腳步聲也即将臨至屋外,容上怔愣一瞬,拎起虞蒸蒸後衣領子,抓着她從窗戶向外躍去。

在他平穩落地後,他望着手裏頭跟小雞崽子一樣虞蒸蒸,不由生出幾分懊悔之色。

外面打雷了,他拎她出來做什麽?

她在那屋裏又不會死,頂多是安寧醒過來,往她身上潑點髒水,讓她被衆人誤會而已。

容上沒來得及思考清楚,三層房間裏有人将腦袋探出了窗外,他拎着她躲藏進了二層裝雜物房間裏。

聽着屋外雷鳴聲不斷,他放下虞蒸蒸衣領,動作緩慢坐在了地上,後背輕倚着木箱,呼吸略顯錯亂急促。

他來人界前特意監測過未來幾日氣候,并未有雷雨天跡象。

不論龍族布雨,還是雷公電母施雷,都是需要天帝谕旨,就算龍族之人可以背着天帝布雨,雷公電母卻不敢私自降雷。

這雨下突兀,雷更是來詭異。

虞蒸蒸手腕上通信镯亮了,他怔愣片刻,将指尖覆在紅光上,接通了來信。

他記得他将通信镯裏所有人都清空了,只留了他一個。

所以跟她通信這個人,應該是誰呢?

容上避開了紅光可視範圍,淡淡柔光投影在她頭頂,一張男人臉赫然映了出來。

他們所處雜物間沒有燭火,只有月光透過窗戶打進來,能讓七太子判斷出她大概輪廓。

七太子有些惱怒:“虞蒸蒸!我好不容易才說動了雷公電母,他們頂着被責罰風險施了雷,你卻在這裏呼呼睡大覺?”

虞蒸蒸本來迷迷瞪瞪抱着膝蓋睡着了,聽到有人喊她名字,她迷惘擡起頭,下意識應了一聲:“嗯?”

七太子見她嘴角淌着晶瑩口水,手裏還緊緊攥着一只玉壺,頓時氣臉都綠了:“讓你給那老賊下藥,你到底下了沒有?是你說雷雨天,他神力會減弱,你不會是在騙我吧?”

虞蒸蒸咂了咂嘴,又阖上了雙眸,顯然是将他話當做了耳旁風,愣是一個字都沒聽進耳朵裏去。

七太子五官扭曲了:“我與他殺父之仇,你竟然一點都不當一回事?!你看我還給不給你解藥,你就等着變成死魚吧!”

說罷,他便怒沖沖切斷了通話。

容上黑漆漆眸子,凝視着趴在他腿上咂嘴虞蒸蒸。

能說服動雷公電母私自降雷,又與他有殺父之仇,這人應是南海龍王子嗣無疑了。

他輕嗤一聲,唇邊泛起薄涼笑意。

她将那夜他說過話,都告訴了這個人。

他就說她這兩日怎地這般殷勤,原來是為了給他下藥。

好一個虞蒸蒸。

神力被緩緩從體內抽空,容上無力擡起手臂,纖密睫毛空隙中,凝結出點點細碎冰霜。

體內被烈火焚燒蝕骨,皮膚外卻結出一層薄霜,如千萬只螞蟻在啃噬他骨頭,似寒冰凜冽一刀刀生剜着他血肉。

眼前事物逐漸扭曲,可容上執着伸出手去,冰冷大掌覆在了她纖細脖頸上。

她沒有化為灰燼。

他怔怔凝望着自己手掌,半晌才遲鈍想起來,他神力剛剛被抽空了。

沒有活物能承受神恩澤,原來這前提是他得有神力。

許是感覺到了覆在後頸上冰涼物什,虞蒸蒸緩緩睜開雙眼,将他手掌從脖子上扯了下來。

她掌心滾熱,連帶着令他冰寒刺骨手掌,也微微沾上了些溫度。

每逢雷雨時,他都會神力盡失。

每每這時候,他便會找個無人地方,獨自挨過去。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沒有神力之時,可以碰觸到活物。

更不知道,原來女子手心,也可以這般溫軟嬌嫩。

容上輕輕捏了捏她小手,她眸光朦胧看向他,眼眶中隐隐泛着水光:“你,你是誰?”

他沒力氣說話,只能看着她。

烏雲密布天空劈下閃電,道道銀藍色細光猶如樹幹抽出枝芽,細密分布在陰沉空中。

那轟鳴聲太響亮,她下意識往他身上靠了靠,将腦袋窩在了他懷裏:“你是牛郎嗎?”

這是他第二次聽到‘牛郎’這個字眼,他是知道牛郎,牛郎和織女每年都在鵲橋相見,他還撞見過兩人約會。

可她為什麽要喊他牛郎?

是因為……她想做織女?

容上沒有太多力氣回應她,只在嗓間輕輕哼了一聲:“嗯。”

虞蒸蒸笑了,她擡起手裏酒壺,往嘴裏灌了一口:“嫖男人我還是第一次,你一晚上多少錢?”

容上:“……”

她見他不語,不依不饒問道:“你是不是不高興了?”

虞蒸蒸低聲喃喃:“沒想到你長得一般,自尊心還挺強。”

容上将這個字在齒間反複咀嚼:“嫖?”

他嗓音中帶着一絲冷傲,她立馬明白了他意思:“若你不喜歡被嫖,我睡完你不給錢,這就不算是嫖了吧?”

容上:“……”

若非他失去神力,若非他全身無力,他發誓他一定會擰斷她脖子。

許是那忘情香副作用生效了,他頭腦開始渾噩,方才記憶也逐漸變得模糊起來。

安寧,安寧,不能忘記……

他攥緊她手,嗓音斷斷續續:“安寧,是傀儡,記住,她是傀儡。”

虞蒸蒸聽得不真切,她将小臉湊到他唇邊:“你說什麽?”

容上無奈,只得耐着性子重複道:“千萬……”要記住。

後面話還未說完,她便仰着腦袋,輕輕覆上了他薄唇。

溫軟觸感,冰冰涼涼。

像是桃子奶糕味道,綿軟細膩,回味無窮。

蜻蜓點水,轉瞬即逝。

他久久不能回神,方才那一幕仿佛只是一場錯覺。

薄唇依舊沾染着不屬于他溫度,灼人血液似乎更加沸騰滾燙,他呼吸紊亂無序,蒼白面頰上浮現出一抹淺紅。

容上問道:“為什麽親我。”

他甚至連自稱都忘了,只想急着從她口中得到答案。

皎潔月光灑在她頭頂,為她鍍上一層溫柔光暈,她眼神無辜:“是你說,親我。”

容上:“……”

他想說是千萬要記住安寧是傀儡。

只說出‘千萬’兩字,她便吻了上來。

他很讨厭旁人觸碰他,哪怕只是碰到他衣角,他胃裏都會翻滾半天。

這都要歸功于他父親,那個令人作嘔東皇三太子。

為了救活小妾腹中子嗣,三太子到處搜羅龍脊髓,為了得到龍脊髓,甚至不惜将神女這個明媒正娶妻子,輾轉送到了其他男人榻上。

從弱冠之年幼龍,到大腹便便禿頭中年,甚至還有耋耄之年白發老翁。

她曾是觸不可及水中胧月,更是高不可攀天道之女,沒有男人可以拒絕容貌傾城神女。

他親眼看着自己母親,如何像是妓子一般,卑躬屈膝伺候那些男人。

為了留住三太子心,她驕傲,她尊嚴,連帶着最後一絲為人母責任心,都被踐踏到泥土裏,卑賤到不值一提。

直到小妾即将臨盆,三太子得知東皇祭祀手中有珍貴龍脊髓,可以幫助小妾順利産下子嗣。

東皇祭祀是個男女通吃雙性人,對于已經髒透了神女,祭祀不屑一顧。

三太子想要讨好祭祀,就将他關在鐵籠裏,連夜送給了祭祀。

祭祀觸遍了每一寸皮膚,像是一條陰冷蜈蚣在身上爬,他拼死掙紮抵抗,祭祀就用刀子在他背後劃上一刀。

他脊背傷痕累累,祭祀作法将惡鬼之咒埋于傷口下,每到陰雨之時,傷口就會傳來灼人焚燒感,像是要将他撕扯成兩半。

只有用龍脊髓才能緩解痛楚,祭祀想讓他成為一個奴隸,像神女一樣聽話奴隸。

但他沒有,他殺了祭祀。

代價就是龍筋被抽走,龍鱗被剜掉。

屬于他一切,都被拿去安在了小妾子嗣身上。

這段不愉快童年陰影在眼前閃過,容上眼眸低垂。

他輕撫微涼薄唇,似乎是在回味方才溫軟甘甜。

好像……也沒有那麽讨厭?

大腦似乎持續放空了一段時間,耳邊隐約響起陣陣嗡鳴聲,有什麽模糊記憶正在被抽離。

他知道指望不上虞蒸蒸,只好試圖咬破手指,用鮮血在地板上寫下‘傀儡’二字。

但他此刻甚至連咬破手指力氣都沒有,咬了兩三次,牙齒也沒刮破指尖。

傀儡主人就是他尋找了千年人,他一定要找到他。

他把手指塞到了她虎牙下,她迷迷瞪瞪看着他,滿臉迷茫。

容上聲線低啞,嗓音帶着兩分虛浮:“咬。”

虞蒸蒸呆滞了一會兒,溫軟唇瓣含住了指尖。

他脊背一僵,擡起手臂驀地輕顫了兩下,厚重呼吸聲在寂靜雨夜裏,顯得那般突兀。

她還是咬破了手指,只不過是鋒利虎牙不經意間刮破了指腹,将手指劃出一小道血口。

他心不在焉垂下手臂,沾着那少可憐鮮血,在地板上劃下一個‘傀’字。

終究是支撐不下去了,就連這一個字也沒寫完,他在失去意識之前,唇邊低聲自語:“傀,傀儡……”

容上昏迷了過去,虞蒸蒸蹙着眉頭,齒間重複了兩遍他剛剛說字眼:“傀儡……傀儡?”

不知何時,雷聲停了下來。

江河邊泛起波光粼粼,風卷着泥土清香,溫柔缱绻撫過面頰,她依偎在他懷裏,齒間似乎還餘留着一絲鐵鏽血腥味。

她砸了砸嘴,尋找了一個舒服姿勢,酣睡了過去。

當清晨一縷細碎金芒透過窗棂打在臉上,容上眉頭微蹙,緩緩睜開了雙眸。

身前沉重物什,壓得他呼吸都困難,濕潤觸感浸透了他亵衣,強烈引起了他不适。

容上擰緊眉頭,看着窩在自己身前,一身酒氣還嘴角流着哈喇子女子,一把将她推了出去。

他摸了摸自己亵衣和亵褲,沒什麽表情臉上結出一層冰霜來。

他為什麽會在這裏?

她又為什麽會躺在他身上?

他衣袍去哪了?

她對他做了什麽?

容上心中冒出一個接一個疑問,被推倒虞蒸蒸哼唧了兩聲,慢慢悠悠醒了過來。

她一睜眼就看到了那張冷冰冰臭臉,她想了想,又把眼睛閉了回去。

一定是她醒來方式不對。

再次睜開眼,那尊閻王爺并未消失,不光沒消失,反而還環起雙臂,神色陰鸷盯着她。

虞蒸蒸真想鼓起勇氣問他一句‘你瞅啥’,可聲帶還未發出聲來,她指甲蓋大小勇氣就用完了。

他身上只着了亵衣亵褲,外袍不翼而飛,白色亵衣也被她□□滿是褶皺,以及透明放亮口水。

他骨骼分明手指,輕叩在亵衣衿帶上,不适向外扯了扯。

正想将沾滿口水亵衣褪下來,一擡眼便瞥見了正盯着他胸膛目不轉睛虞蒸蒸。

容上輕嗤一聲,收回了解衣帶手指。

便宜誰,都不能便宜了她。

見一個愛一個,真是個花心大蘿蔔。

下過雨江面,顯得尤為碧澈,微涼清風吹進窗棂,他望着窗外濕漉漉甲板,隐約回想起昨夜又下雨了。

他讓她來給自己塗藥,後面事情就記不起來了。

難道昨晚打雷了?

只是下雨話,他怎會無緣無故丢失一段記憶?

他站起身來,剛要邁步離去,眸光卻不經意間掃到腳下紅色血跡。

容上眯起長眸,凝視着地板上血。

這看起來好像是個什麽字?

他仔細打量着地板,可半晌也只能看出一個模糊不清“亻”字,後面想要寫什麽,根本無從猜起。

唯一能确定,便是地板上那血字,是用他血寫出來。

虞蒸蒸十分煎熬,他不走,她也不敢離開這裏。

明明他都邁步準備離開了,怎麽又停在那裏了?

容上輕啓薄唇,聲線中帶着一絲冷淡:“過來。”

虞蒸蒸聽到他近乎命令口吻,臉色有些不大好。

宿醉令她腦袋渾渾噩噩,小腹脹痛酸楚也陣陣發作,若不是她面前男人是鬼王,她定然要将月事帶扯出來糊在他臉上。

她想要寧折不屈挺直腰板,可他只是輕描淡寫輕瞥了她一眼,她縮着腦袋聽話走了過去。

他指着地板上血字:“你覺得,這個字是什麽?”

左邊一個單人旁,右邊像是鬼上半部分,她只瞄了一眼,便痛快道:“‘傻’字。”

容上:“?”

她見他不語,态度中肯繼續分析道:“或許昨夜下雨,在良辰美景下,您突發奇想,想對自己進行自我解剖,于是就寫下了這個‘傻’字。”

容上:“……”

他眸光溫柔:“你喜歡怎麽死?”

虞蒸蒸瑟縮了一下:“我喜歡長生不死。”

容上瞥了她一眼,彎下腰将帶血字那一塊地板扣了下來,從窗戶翻身躍出。

她見他走了,總算松了口氣,可這口氣還未吐出去,她便又發現一個致命問題。

這雜物間房門是鎖着,窗戶外頭到甲板有兩層樓高距離,她要是敢和他一樣潇灑翻身離去,大概會摔個粉碎性骨折。

虞蒸蒸想喊住他,可他一出去就消失了,連個餘影都尋摸不到。

她扒拉着窗戶,對着外頭呼救:“來人呀!救命啊——”

不知嚎了多長時間,總算有人聽見她叫喊聲,将她從雜物間裏救了出來。

虞蒸蒸找到大部隊時,他們看她臉色都多多少少有點詭異。

虞江江意有所指道:“姐姐可算回來了,我們尋了一夜都沒找到姐姐,可将我們急壞了。”

子瑜嗤笑一聲:“安寧姑娘一受傷,虞姑娘就沒影了,真是好巧啊。”

子倩也附和道:“可不是麽?不知道還以為虞姑娘畏罪潛逃了呢。”

虞蒸蒸不知道她們又組團陰陽怪氣什麽,她昨晚上都沒見過安寧,安寧受傷和她有什麽關系?

她懶得搭理她們,山水卻不願意了:“蒸蒸姑娘與安寧姑娘無冤無仇,怎麽會用匕首刺傷安寧姑娘腳?”

“再說了,若是她們有仇,那把匕首就該插在安寧姑娘心髒上,而不是往腳面上捅。”

虞蒸蒸這才注意到站在向逢身後山水,也不知山水用了什麽法子,不過短短兩日,竟比之前瘦了整整一圈。

臉蛋少了嬰兒肥,頭頂雙螺髻換成了飛仙髻,就連山水一向愛穿杏色衣裙,也變成了緞素雪絹裙。

褪去了稚嫩外表,山水出落亭亭玉立,與之前卻是大相徑庭,仿佛變了個人似。

山水話音落下,蕭玉清便點頭應和:“安寧姑娘還未醒來,此時妄下定論為時過早。”

他掃了一眼子瑜子倩,溫聲道:“我相信虞姑娘,此事定然與虞姑娘無關。”

一句‘我相信虞姑娘’,安撫了虞蒸蒸燥亂心。

向逢被他們吵得心煩,安寧被找到時候,倒在血泊裏,身上衣衫不整,像是被人強迫了似。

可那房間是王上,屋子裏甚至還有王上外袍,他想不通這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和王上一起失蹤是虞蒸蒸,他找了一夜,幾乎翻遍了每間客房,但就是沒在船上找到他們。

向逢長吸一口氣:“你昨晚去了哪裏?”

虞蒸蒸聽出他話音裏質問,有些不快道:“我又沒逃走,向護法管未免太寬了,難道我去哪裏都要和你報備一聲嗎?”

向逢被她哽語塞,蕭玉清見他們個個脾氣暴躁,只好在中間出言和解:“虞姑娘別急,向護法只是太過擔憂安寧姑娘,才會語氣生硬了些。”

虞蒸蒸見他給她臺階下,聲音總算緩和了些:“我昨晚喝多了,醒來就在雜貨間裏,剛被人救出來。”

她省略掉有關鬼王那一段,以免他們又胡思亂想,以為他倆幹了什麽見不得人事情。

蕭玉清點頭:“昨晚虞姑娘确喝了不少桃花釀,這酒釀适口甘美,卻容易喝醉。”

問到這裏,也問不出什麽頭緒來。

若她真是喝斷片了,記不起來倒也說得過去。

船已靠岸,但安寧遲遲不醒,衆人無法,只能讓向逢先将安寧扛了回去。

對于這次考核,他們都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

昨晚他們竭盡全力撮合南宮天霸和王妃,但南宮天霸卻總是給王妃難堪,幾次險些惹哭王妃。

最後王妃不願再繼續挽回,抱着幾壇子好酒回屋,自己一人喝悶酒去了。

考核時間還剩下最後一天,可就算再給他們一年,他們也剛不過南宮天霸這個混凝土鋼筋直男。

就連向逢都放棄掙紮了,他準備直接拎着南宮天霸去威脅燕王,若是燕王不交出傳家寶,他便直接把他們都殺了,而後将燕王府翻個底朝天。

掘土三尺,他就不信找不到那封信。

衆人都心事重重,只有虞蒸蒸心情還算不錯。

她發現她買母雞下蛋了,又圓又大,蛋殼外锃光瓦亮,十分稀奇。

正好虞蒸蒸有點餓了,她揉了揉母雞腦袋,從雞屁股底下掏出了雞蛋,扔進王府小廚房裏煮了起來。

她趁着煮雞蛋功夫,又将挂在牆上牛鞭取下,剁成了長方形小塊,冷水下鍋燒了一大鍋牛鞭湯。

這麽好牛鞭,畢竟是鬼王一番心意,扔了怪可惜。

虞蒸蒸端着一大盆牛鞭湯,回了他們暫住小院裏。

安寧已經醒過來了,王府大夫為她處理好了傷口,她正倚靠在榻邊,一臉虛弱和向逢說着什麽。

不管向逢問什麽,安寧都是一句“我不記得了”。

虞蒸蒸見安寧面色虛弱,善良給安寧盛了一碗牛鞭湯:“你身子虛弱,我特意給你熬了補湯。”

安寧看她眼神奇怪,似乎有些咬牙切齒意味。

虞蒸蒸将碗往前送了送:“安寧姑娘好歹喝一些,別辜負了我好意。”

安寧不好拒絕,只能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她接過遞來瓷碗,在虞蒸蒸鼓舞眼神下,敷衍喝了幾口湯并吃下一小塊肉。

傀儡沒有味覺,她喝不出湯好壞,但她還是違心客套道:“虞姑娘廚藝真好,不知這湯是用什麽食材炖出來,竟如此美味。”

虞蒸蒸被誇得有點不好意思,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誇她做飯好吃。

她羞澀笑了笑:“牛鞭。”

安寧嘴裏湯呈放射線狀向外噴出,原本煞白無色臉龐上,似乎隐約浮現出一抹鐵青。

她噴了蕭玉清一身牛鞭湯,見他衣袍濕了一片,安寧神色慌亂拿手去擦。

蕭玉清向後退了一步,笑容溫和:“沒關系,我去換身衣裳就是了。”

見安寧身體無大礙,衆人便也不再守着她了,昨晚一夜未眠,此刻大家面容都帶着疲憊和倦意。

虞蒸蒸用勺子舀了一勺牛鞭湯,她美滋滋嘗了一小口,卻苦差點沒把腸子嘔出來。

許是鹽放多了,齁鹹齁鹹,湯上還浮着亮晶晶油花,又鹹又膩,難喝要命。

虞蒸蒸總算明白,為什麽末世同伴們,寧願生吃鼠蟻,都不願意吃她做飯了。

想到這裏,她愣了愣。

這麽難喝湯,安寧是怎麽做到面不改色喝下去,還違心誇贊湯好喝?

本來還想吃雞蛋墊墊肚子,這一口湯給她惡心什麽都吃不下去了,只好把雞蛋先放進了儲物镯裏,等到胃裏緩和些再吃。

虞蒸蒸端着牛鞭湯,準備去小廚房倒掉,剛走出院子,她突然想起蕭玉清被牛鞭湯殃及衣袍。

他這些日子沒少幫她,她應該去看一下他才是。

燕王府很大,他們每人一間屋子,因為一個院子住不開,便分了兩個相鄰院子來住。

女子住在同一個院子,其他幾個男住在另一個院子裏。

向逢還在安寧屋子裏,蓬萊山兩個男弟子回去補覺了,是以這院子寂靜猶如墳地一般。

蕭玉清住房間有些偏僻,房門還沒關緊,露出了一條空隙。

虞蒸蒸透過空隙往裏看了看,本以為會瞧到他換衣服香豔場景,但事實上,屋子裏并未沒有他身影。

她以為他出去了,便想要作罷,一擡眼卻瞥見了他搭在屏風上衣袍。

虞蒸蒸嘴角濕潤了,原來他是在沐浴。

她強忍住想要進去一探究竟沖動,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沒好意思走進去偷看。

她正要離開,屋子裏卻隐隐傳出了輕不可聞說話聲。

“你接下來想怎麽做?”

“不急,他時間不多了。”

“如今已經打草驚蛇,此後會更加兇險。”

“無妨,我似乎尋到了他軟肋。”

“什麽軟肋?”

虞蒸蒸蹙着眉頭,将腦袋往前伸了伸,手裏端着瓷盆卻不慎碰到了門框,房門響起‘吱呀’一聲,她心跳跟着漏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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