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章節

知再過多長時間,這雙肩膀又要挑起這天下。

鬼方勢力盡滅,吞并的別州以北大片土地,通通落在了他的手裏,伏契不會善罷甘休。打了這麽久,謀劃了這麽多年,他不會談和,伏契那些嬌慣了的貴胄更加不會。這仗,還是要打,一直打到一方瞪着眼睛咽下最後一口氣,才算完。我不懂戰場上的規矩,只是天天看着他們在刀口上度日,饑一頓飽一頓,為了争那寸許的土地,成年累月沒有一個安穩覺,累。他不說累,我看着卻是疲憊不堪。

“他們說,過幾日要準備登基大典。”他的話,不輕不重,一如既往,沒有摻雜半分情緒。

我仰頭,看着他的臉,除了病容和疲倦,再也沒有旁的什麽。

的确,他已經占據了半壁江山,不能再将軍将軍的叫了。過不了多久,他就要回京城,進入那座他曾日日朝拜的宮殿,只是這一次,他是那裏的主人。或許,這樣一來,他便不必次次都親自在前沖鋒。

他撐着桌子坐在我對面,将肘支在桌上好整以暇的看着我,忽然一笑:“我若稱帝,你嫁嗎?”

他問過這問題許多次了,只是這一次,說了他要稱帝,好像這樣,一切便會不一樣。

的确,從勾結外敵的敗将,到山裏秘軍的“頭兒”,再到威風凜凜的大将軍,終于熬到這一步,每個人,都将知道他的存在,都将為了他的存在感恩戴德,仿佛他的呼吸都是天神對人間的恩賜。

最重要的是,他是将軍,說的話,有的人可以不聽。他是皇帝,說的話,哪怕是句胡話,全天下,每個人,都要洗耳恭聽。我知道,他一定要讓伏契的皇室也如此,對着他一句随随便便的頑笑便長跪不起。

伏契虧待過他嗎?

談不上。廖将軍駕鶴,朝廷便拼了命的賞他金玉寶器,他吃了敗仗,也沒有捉他問罪。只是,這究竟是為了保全自己的私心,算不得虧待,也算不得優厚。何況,他早在走馬上任之前,就已經生了反心。

大個兒他們,在山裏等了他五年。這之前,他又是花了多大的力氣,糾集成了那樣一支軍隊,看着不過散兵游勇,對他,卻是忠心到了骨子裏。

旁人看着他這一路,也是順風順水,出山便是席卷之勢,這還不到一年,沒有吃過什麽敗仗,滅了鬼方,登了帝位。我在他身邊的時間,也不過這一年不足。說是在他身邊,都有些牽強附會的意味。只是看着他,從北方到別州,看似一氣呵成的一番躍馬揚鞭,不知他已經準備了多少年。他身上的傷口,不給我看,連他自己,也數不過來。

“我若稱帝”這四個字,他究竟是走了多遠的路,才攢夠底氣說出口。

我卻只是搖頭。

不嫁,便是你成了玉皇大帝,我也不嫁。你的地位越是顯赫,你的功績越是卓越,我越是不能嫁。不是每一次,你說天降祥瑞的時候,老天爺都會照顧你的面子。我不是祥瑞,只是鬼魅。你若是個傻呵呵的平頭百姓,可以藏着我照料我。可你若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便沒有力量為我遮住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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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究是不能見光的。

他的面色僵了僵,但好歹保有着一抹笑,仿佛早知這個答案,輕輕嘆了口氣,無奈卻釋然。

“那好。”他點了點頭,“我便做個和尚皇帝,修身養性,倒也挺好。”

我看着他,他的目光斜向別處,不多時又偷偷轉寰回來。他越發沒規矩,坐上皇位,還能跳起來不成?

他難道不知道,皇室的血脈,有多重要?當年卻明知太子身為嫡系不可留。

他看我的神色隐有不快,又說:“只怕到時毛腿兒又該叽叽喳喳吵着往宮裏塞人,他那個性子,多事。”

是,毛腿兒的性子,确會做這樣的事。只是你看他上陣殺敵那般賣力,又不好不封爵獎賞。

“我到時就命人把你拉到宮裏一立,保管那些個姑娘小姐都自慚形穢。”

他的目光含笑,仿佛在說着什麽未來一般,那雙眼裏的光芒刺目。只是,我從來不會叫誰自慚形穢,他們見了我,只是吓得鬼哭狼嚎罷了。

“廖魇,我上輩子肯定就認識你。”他說着這樣離譜的話,語氣裏卻滿滿的篤定,“要不,這輩子怎麽會從那麽個黑窟窿裏把你撈出來,就像早知道一樣?”

黑窟窿,大約是我在廖府的“閨房”。

“有幾個人誤打誤撞都能撞到你門外?你說。”他的唇角,笑意已經滿溢。

沒有,自小到大,誤打誤撞來的,只有他一個人,見到我又像個傻子一樣的,只有他一個人。他那笑容,哪裏像是個君臨天下的人。

“你不嫁我,能嫁給誰?”他歪着頭看我。

我沒有理他。

他低着頭掰着手指頭數着什麽,像是個小孩子。數來數去,也就幾個手指。半晌,他皺着眉擡頭看我,說:“莫不是你還惦念着徐先生?平日裏也就他和你近些。他那麽仙風道骨的,你怕是沾染不了了。”

他不知道,他第一次出現在父親靈堂的樣子,更加像一個捉摸不到的神仙。只是如今看了,這樣的印象,已經全然不在了。

不想理他的無理取鬧,負屃是龍子,我高攀不起。

他忽然聳肩咳嗽起來,擡眼時,滿眼的猩紅。他是個傻子,我卻不是,探手過去,他額頭已是滾燙。他仍眯着眼笑着,我看着他,揚手指着門口。

他起身輕輕蹭了蹭鼻間,吐出一口氣,說:“明天我們便回京城了,你簡單收拾一下。”又像是他剛進來時的樣子,不溫不火的口吻,空乏的語氣。聽得人心裏明明毫無波瀾,卻是一陣難受。

他掀開帳簾,夕陽殘照,他扭頭去看,一個側臉,一個背影,一瞬間,竟有些落寞和滄桑。

人人都愛美髯公,他不留,嫌那麻煩,方才,卻瞅見了他唇邊的青茬,若非他一直打趣,我總覺得他老了。還不到一年,又怎麽老?我不知道。

戰亂,真的可以讓一個人深刻麽?

當初,在廖府靈堂裏,他眉骨投下的陰影,有這麽深,這麽重麽?

嘆了一口氣,我又能怎麽樣呢?

作者有話要說:

6、以後,你還會為我裹傷嗎? ...

京師,仍是那個富貴之地,戰争一歇,人們便急不可耐的遷居回來,我離開前城裏的血腥,如今已經變成了一片姹紫嫣紅。

他很受百姓歡迎,大約是山中那些漢子雖然粗莽,但都透着樸實簡單的勁兒,受盡了伏契皇族盤剝和鬼方外敵壓榨的百姓,對他們尤為親善。

廖府冷落了,他擺出皇帝的架子,不許我住。我憂心,若往日的丫頭僮仆回來了,可怎麽是好。他大筆一揮,封了功臣,賜了宅邸,囑咐人将廖府昔日的傭人一一照料了,納入新府。

宮城許久空蕩着,琉璃瓦都積了塵,他這樣來了,立時熱鬧起來。

他非要我住在宮裏,與他的住處不近不遠,恰如在軍營裏一般,明明是低頭不見擡頭見的距離,我卻偏偏不會彎一下腰,邁進他的門檻。呼吸可聞的兩座屋子,他與我,卻要長久才見上一面。

登基禮的前一天晚上,他來找我,這是我們安頓下來兩個月時間裏,頭一次相見。

有濃濃的酒氣,他卻沒喝。看着他手裏摔得破碎的酒壺,他一樂,說是崇元殿門檻高,出來的時候絆了一腳,酒灑了一身,酒壺也摔沒了,剩個柄握在他手裏。

他真是個傻子,從自己的宮裏出來,還能叫自己的門檻給絆了。

“本來想找你吃酒,只好來向你讨茶。”他摸了摸下颏,笑笑說。

我看了他一眼,起身去夠桌上的茶壺。他嫌棄的扭過頭:“涼了。”

明天便要正式執掌這天下的人了,還是這小孩子脾氣。我無法,卻也燒了水為他沏了新茶。

他吸了吸鼻子:“廖魇,你卻有這樣的好手藝!”

他似乎很是喜愛那茶香,負屃也說過,要來吃我的茶。仿佛眼前這一飲即盡的杯子便是全部。

他抿了抿茶,還燙着。忽然說:“今天,是廖将軍的忌日。”

我的手頓了一頓,握在手裏的茶壺險些跌個粉碎。他忙遞手來扶,不偏不倚燙個正着。

我自然知道,今天,是父親離開整三年的日子。與父母并無太多交集,只是這個日子,他總是有意無意的提起,總是在試探,試探看三年前伏契太子爺親自宣讀的聖旨在我心裏還有無效用。

被他催着住進皇宮那天,看着那些丫頭強自壓抑恐懼的神情,我就知道,那份聖旨,早已無效。只是這話,我已經不願再說。他應該明白的,多說無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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