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秦宿舟和晏珏趁夜離開之前,特地去了一趟揚城的主街。

在牧煙創造的幻境之中,每一聲叫賣每一個鋪子都刻畫得很細致,街頭人頭攢動,老少相攜。再次走在真實的揚城主街上,望着一間間挨得很緊的鋪子,不難想象到這座城市原本的熱鬧。

只是想象中有多熱鬧,現在就有多寒冷。

天還未亮,魚肚白遙遙地泛在天地的交接之上,朦朦胧胧的日光落在街道上,照亮了那一棵棵貫穿屋子、盤踞空地的枯樹。放眼望去,橫七八豎的樹從地底伸出粗粝的軀幹,盤根錯節的根爬滿了整座城,幾乎沒有一塊能下腳的平坦地方。

這些樹木是牧煙用靈力催生而出作為幻境載體的。幻境中所有的活物,牧恒的屍體,甚至林子裏的傀儡都是用樹木做成的。牧煙的靈力不足以支撐一座城那麽大的幻境,于是便想了個讨巧的法子,抽出了生人的記憶與魂魄安置到了妖樹之中,築成會動會笑活靈活現的活物。

然而如今幻境消退,靈力撤去,它們迅速地枯敗下來,只餘一具具龐大的屍體昭示着生前的罪行。

秦宿舟靠在街角旁一棵枯樹下,看着不遠處的晏珏輕輕地拂拭着一棵低矮的小樹。

樹前的地上散落着早就枯敗的花朵,失去了顏色的花瓣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一只儲物戒挂在小樹的枝丫上,随着春風微微擺動。

可惜這股春風吹不醒這棵樹,也吹不綠這片城。

晏珏将手掌按在粗糙的樹幹上,合上了雙目。

“……師兄?”

驀然感覺到有什麽戳了戳手,晏珏睜開眼,看到秦宿舟遞過來一枝白茶花。

“送給她吧。”

晏珏點點頭,蹲下身子将茶花靠在盤起的樹根上。白色的花瓣成為了枯敗草木中的唯一一抹顏色,将這條灰突突的街道染上一絲新生的朝氣。

“去年我離開揚城的時候,她說下次再見的時候要送我早晨第一撥摘下來的茶花。”晏珏低聲地說着,“因為影山藥坊沒什麽好的,就茶花最好看。”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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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秦宿舟抱胸看着他半晌,嘆了口氣。

“世事無常,要是為每個人的消亡都感傷,那你這輩子也感傷不過來。”

晏珏站起身子,眨了眨眼。清晨的第一抹陽光刺穿了朦胧的雲朵,爛漫而溫暖地落在了他淺色的瞳仁裏,閃爍着燦金色的光澤。

“師兄,你是在擔心我嗎?”

秦宿舟扔給他一個白眼,轉身便走,“誰知道你還要傷春悲秋多久,這晦氣的地方我反正不想呆了。”

“師兄!師兄!”晏珏追了上去,“茶花你還有嗎?”

“不是送給過你了嗎?”

“可我還想再讨一枝。”

“……沒了。”

“那麽多一大把呢!都沒了?”

秦宿舟止住了腳步,沒好氣地回頭道,“就算有,我也不會再送給你。”

晏珏一臉的無辜,“為什麽?”

回答他的只有秦宿舟越走越快的步伐和被晨風揚起的衣角。

……

聖閣地處豫州,百士宴也就在豫州召開。從揚城到豫州不算太遠,但禦劍飛過去着實有些吃力。晏珏就在半路上相中了一只銀狐,人家在山上好好地吃着野果打着盹兒,一醒來脖子就給栓了個繩兒讓它馱人,氣得鬧了好幾天性子。

秦宿舟反正是不知道晏珏耍了什麽無賴手段馴服了它,不僅讓一頭高傲的狐貍願意載人,竟然還接受了狗剩這種連狗都嫌棄的名字。

“狗剩剩,我衣裳被你咬破了,也沒帶備用的,怎麽辦啊?”

“哇嗚。”狗剩臉臭地甩了一下尾巴,一把把晏珏從背上掃飛到了地上的成衣鋪裏去。

“狗剩剩,你看我給你買了粉紅色的帕子,可襯你的毛了,我給你系上吧!”

“嗷嗷!”狗剩張牙舞爪地把小粉帕子撕碎了,然後毫不客氣地扯下了晏珏腰上的玉佩戴在了脖子上。

“狗剩剩,看着這個小沙包,咻——快!快去追!叼回來!”晏珏看看那遙遠成黑點的沙包,又看看身邊比他還高的大狐貍,陡然從那雙黑曜石一樣的眼睛裏嗅到了意思不尋常的氣息。

下一刻,狗剩咬起他的腰帶,連頭帶腳地當成大沙包一樣扔飛了出去。

咻——

啊啊啊啊啊——

啪!

秦宿舟看着不遠處砸進湖水咕咚咚冒着泡的漣漪,不由得低頭咬了一口還熱乎着的蔥油餅,認真地評價道。

“真不錯。”

狗剩:“嗚嗚。”

水泡:“咕咕咕、咕咕、咕……咚……”

沒聲兒了。

湖面安靜地連風都止了,蜻蜓貼着湖面飛過,蕩起一串淺淺的漣漪,很快又被撫平了。

秦宿舟手裏的蔥油餅一松,啪嗒掉在地上。

“狗剩,我記起來一件事。”

“哇嗚?”

“他好像不會水。”

“……”

“!!!”

被搶救上來的晏珏被秦宿舟打到五髒六腑都快移位才把水吐幹淨,在地上跟要死不活的大魚一樣抽搐了半天才緩過神。

“你這是何苦呢?”秦宿舟蹲在他身邊,看着不遠處甩着一身濕毛的狗剩,“人家那是狐貍,不是狗,況且你還壞了我一個蔥油餅。”

晏珏裹着濕漉漉的袍子,眨巴着琥珀色的眼睛,“師兄我冷。”

“你少跟我撒嬌,”秦宿舟白了他一眼,“自己換衣裳去。”

“全被狗剩咬壞了,這是最後一件了,”晏珏打了個寒顫,咬了咬發紫的嘴唇,“師兄我真的好冷啊。”

一陣風吹來,晏珏瑟瑟發抖地抱緊了他的膝蓋,長長的睫毛濕噠噠的,跟雨簾子一樣,一掀就滴滴答答地淌下水珠。

“自作孽不可活,等着,我給你找點柴火來。”秦宿舟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敲了敲他的額頭變要起身,卻被他額頭上皮膚上滾燙的溫度給吓愣了。

“你……你怎麽回事?”秦宿舟伸手探上他的額頭,擰起了眉,“什麽時候發燒的?這麽燙?”

晏珏咧開嘴,有些傻裏傻氣地笑了笑,然後身子便朝旁邊一栽,暈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

晏珏燒得很重,一雙好看的眉毛總是攪在一起,熱度上來了還會胡言亂語,一會兒喊娘你別走,一會兒喊師兄你不要不理我,又一會兒喊誰誰誰來陪我玩。

偶爾熱度下去了又嬉皮笑臉,拉着他的衣角粘着他一聲一聲地喊他師兄,跟他說自己沒事。轉眼就又燒得不省人事。

這麽斷斷續續地燒了四五天,熱度一直沒有降下來。秦宿舟看得心焦,真怕他這本來就不對勁的腦子再給燒得更奇怪,便讓狗剩加緊了腳程,提前了幾天到達聖閣。

聖閣弟子見了晏珏的碧海角大弟子腰牌,狐疑地掃了一眼他旁邊的秦宿舟,“這位……”

晏珏微笑着,“我內人。”

“哦,是秦公子。”聖閣弟子了然地點了點頭,“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秦宿舟:“……”

秦宿舟發誓,他當年殺了姜山的消息都沒在修真界傳這麽快。

聖閣弟子将二人引到了一間靠北的院子裏,躬了躬身,“二位請,只是碧海角已有修士先至,住下了西面的兩間,如今只剩北面的屋子空着了,二位……應當不會不方便吧?”

晏珏擺擺手笑笑:“小兄弟說笑了,方便的。”

秦宿舟:“……”

行。

你長得好看你說了算。

“但是碧海角還有誰來啊,難道會是尊主……”晏珏送走了聖閣弟子,扶着腦袋咕哝着往裏走,差點沒留神被門檻絆了一跤。

“羅柳要來這院子我就待不下去了。”秦宿舟上前扶了一把,“但他來了還要你過來作甚?”

“也不一定啊,尊主嘛,奇奇怪怪的……什麽的……”晏珏說話已經開始語無倫次了,秦宿舟探了探的額頭,熱度又上來了,不由得從內到外由衷地嘆了口氣。

“你先去屋裏睡一覺,發個汗,我給你找找有沒有藥。”秦宿舟把人前腳送進屋子,後腳就聽見院裏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走出去一瞧,溫阮急匆匆的步子驀然停下,激動之情僵硬在了臉上。

“晏珏不是不讓你們來的嗎?”

“你、你管我們啊!”溫阮一雙圓眼瞪着他,盡管沒什麽底氣,但兇巴巴的氣勢絲毫沒減,“你讓開,我要進去見師兄!”

“你師兄病了,別擾他。”秦宿舟把人推了出去,順手帶上了門。

“病了?”問訊而來的青山青水跟在溫阮身後,聞言雙雙一愣。

“他怎麽會病了?!”溫阮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不可能,他在碧海角被師尊怎麽折騰都沒有病過!是不是你傷他了!”

“我傷他做什麽?跟碧海角宣戰嗎?”秦宿舟被溫阮尖銳的嗓音刺得腦仁一抽一抽的痛。

“我、我哪裏知道你在想什麽……”溫阮嘀嘀咕咕地還想說兩句,被青山青水往後拉了拉。

“師……呃——”青山說到一半突然卡住了。

“有事說事。”秦宿舟疲憊地擺了擺手。

“師兄是得了什麽病?”青山問道。

“發燒,四五天前開始……不對,要更早,他一直瞞着我,”秦宿舟揉了揉眉心,“熱度忽高忽低,一直不退燒,不太尋常。”

三個人面面相觑,似乎在辨別他說的話是真是假。

秦宿舟搖了搖頭,讓開了門徑直往外走,“算了,你們的大師兄我操心都是白費,随便你們吧。”

三人目視着他快步跨出院子,一時不知道是不是該留下他,正舉措不定之際,秦宿舟的腳步卻陡然一頓。

一柄斧頭擦過他的鬓角砸進了身後的廊柱上,秦宿舟的臉頰往側邊讓了讓,卻還是留下了一道細長的血痕。

對方來勢洶洶,秦宿舟反倒不慌了,臉上架起了游刃有餘的微笑。

“看您的衣着……是漠北樓蘭堡的人吧?”

對面的男人見他毫不在意的模樣,臉色更沉了下來,常年被風沙侵蝕得粗糙黝黑的手指握緊了手上另一板斧頭。

“關景,樓蘭堡副手,”他眸中寒光閃過,手持銅斧欺身而上,“秦宿舟!我要你還姜山仙長的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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