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桃源的紋章轉瞬即逝,這個夜裏,除了晏珏,沒人發現。

秦宿舟抽回了自己的手,黝黑的眸子緊緊盯着他,冷意從眼底一寸寸蔓延。

“晏珏,你下的一手好棋啊。”他眯了眯眼,“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我否認殺了關景的時候?不對,應該還要更早。”

“對,比影山藥坊遇見你的時候還要早。”晏珏并不否認。

“那你這麽久是在看我好戲嗎?”秦宿舟彎起唇角笑了,視線卻更加冰冷,“看了這麽久的戲,為什麽要選擇今天戳穿?”

“你做得太明顯了,”晏珏迎着他如刀割的視線,依舊很冷靜地陳述着,“牧煙是你的人吧?樓蘭堡的弟子遇害是因為他們有人聞到了你的氣味吧?桃源殺手在被林月亭穿心之後還沒死,之後是你為了不洩密才特地滅口的吧?”

深吸一口氣,晏珏總結道,“再這樣任由你下去,被發現是遲早的事。”

“我在乎這個嗎?”秦宿舟輕笑了起來,“從被你扔出碧海角那一天,我在修真界可還有半點清白和無辜?”

“但我不想你再濫殺無辜。”晏珏道。

秦宿舟不笑了,臉上爬滿了冷漠和仇恨。

“無辜?你知道多少你就說他們無辜?我爹娘的枉死,你們四庭、聖閣還有影山藥坊,一個都逃不了責任!”他上前兩步,一把提起他的衣領,怒焰從眼中噴出,幾乎要将人燒成灰燼。

“我爹的屍體你看見過嗎?他那麽善良的一個人,最後卻被蠱蟲吞噬掉他大半個身子,那些扭曲的蟲子爬在他身上咬爛他的眼珠子,腐蝕他的五髒六腑,直到咬壞了靈基他才死!”

“所以你就把先聖的眼珠子摳出來放在腳底下踩爛?甚至為了殺掉他不惜搭上你的靈基。”晏珏平靜的語調在這樣滔天的怒火下顯得格格不入。

“驚波是我親自動手的,要不是聖閣當時反應太快,我還想趁他還有一口氣的時候燒了他。”秦宿舟眯起眼睛,“我娘帶着我出逃,聖閣卻窮追不舍,生生逼死了她!她平時多愛美啊,最後燒死自己的時候卻黑得連臉和背都分不出來!”

月波潋滟,晏珏的眸色閃動,唇卻抿得發白,沉默地看着他。

秦宿舟脫力地松開手,指尖從他的衣襟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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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被姜山仙長撿到之前過的是什麽日子嗎?”秦宿舟黑沉的眸子望進他眼裏,“我沒爹沒娘,灰頭土臉,連叫花子都不願意理我。我只能去亂葬崗裏翻死人衣服,要是能找出一個銅板我能高興一整天,一個銅板能換一只饅頭,我省着點吃能夠上五六天的,就算到最後發黴了,也比沒得吃餓肚子強。”

“後來一戶姓秦的人家把我撿回去做苦工,每天給一個饅頭,不發黴的那種,你知道我當時多高興嗎?”他的聲音逐漸哽咽起來,“那戶人家裏,上到老爺夫人,下到牆角的那只花貓都看不起我,冬天受凍夏天中暑,稍有不順心就拿鞭子抽,可我還是很開心,因為每天都有一只饅頭吃。”

“師兄,師兄,別說了。”晏珏握着他冰涼的手,将它包在手心,可實在太涼,壓根分毫也捂不熱。

“我恨過這個世界,恨別人為什麽有爹疼有娘愛,而我卻被這世道不公壓迫得擡不起頭,可來到碧海角之後我就不恨了。因為我發現,雖然爹娘不在了,但師父對我好,你也對我好。”秦宿舟笑了笑,一滴淚擦過翹起的嘴角滑落,“你們讓我覺得吧,人這一世固然有驟至的狂風暴雨,但也有偶然從烏雲後透出的陽光。”

“……”晏珏張了張嘴,一個個字卻啞在了喉頭,什麽都發不出來。

“晏珏,可你做了什麽呢?你殺了師父,把罪責賴到我頭上,還在那裏假惺惺地充當證人!”秦宿舟的手在他掌心控制不住地抖動,是用力至極發出的那種顫抖,“我那一天才突然意識到,什麽陽光啊都是假的,是有人提了一盞燭燈假冒的,我卻在那裏傻乎乎地站着覺得溫暖,直到火燒到了身上才清醒過來啊!晏珏!”

他深吸了一口氣,用力地合了合雙目,将潮氣和濕意壓入了眼尾的泛紅,“晏珏,所有人都有資格指責我濫殺無辜大逆不道蠻不講理,只有你沒資格。”他擡起眼,盯着他的眼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不是你,我不會變成這樣。”

晏珏淺色的雙眸滿滿盛着盈盈月光,仿佛徒有其表的琉璃珠子一般,裏頭被挖得空空蕩蕩。

他放開他的手,往後退了一步,“當年參加人魔之戰的有聖閣、影山藥坊、四庭,師兄是想把這些門派裏的所有人都趕盡殺絕嗎?”

“寧可錯殺一千,我也不會放過任何一個!”

“包括碧海角嗎?”

秦宿舟眼眸一動。

“包括溫阮、青山和青水嗎?也包括我嗎?”

“……”秦宿舟抿了抿唇,喉頭微動,“你以為呢?”

“不管你覺得我有沒有資格,不管你想不想殺我,我都會阻止你濫殺無辜,”晏珏擡手召出冥骨,放在他手裏,“要是不想被我阻止,你就在這裏殺了我。”

“你覺得我不敢嗎?”秦宿舟冷笑一聲,“還給我遞劍?”

“不是,”晏珏搖了搖頭,“如果你一意孤行,我所做什麽都是無用功,不如死在你劍下。”

“既然如此,”秦宿舟眼中寒光畢現,挑起劍指在他脖頸,“臨死前我要問你,當初為什麽背叛我?為什麽要殺了姜山。

“殺了我,你會知道所有問題的答案。”晏珏平靜地看着他。

“你就這麽想死?!”秦宿舟咬緊了牙齒。

“如果說你活着是為了報仇,那我活着就是為了阻止你報仇。”晏珏握着劍刃,将它從脖頸挪到了靈基之上,“指這兒才能殺了我。”

第幾次了?第幾次了!指着他的靈基,指着他的命脈,手卻一直在顫抖。

秦宿舟這時候是真的弄不明白自己。要說之前的争吵無非是小打小鬧,他還挂念一份曾經的情誼不願動手。

可現在呢?他耗盡心血成立的組織被知曉了,他的手下有暴露的風險,他的大仇未報,他活着的指望全都被晏珏否定!為什麽他仍然下不去手?!

總有一道很小很小的聲音在心底敲打着,如同一顆新生的嫩芽,微弱而堅定地阻止着他的手。

“哦對了,師兄大可不必擔心碧海角那邊不好交差,我跟羅柳關系也沒多好,溫阮他們嘛——”他想了想,“你跟溫阮吵了不是一天兩天了,也不差這幾句吧。”

劍柄的顫抖漸漸傳遞到了劍尖,秦宿舟仍然垂着眸緊緊擰着眉,晏珏無聲地笑了笑,握着劍刃的手用了些力,鮮血從指縫中湧了出來。

秦宿舟只感覺到劍身不受他控制地往裏去,下意識地松開了手,染了血的劍落在了地上,在一地銀霜中鮮豔得奪目。

為什麽……秦宿舟看了看自己無力的手掌,創立桃源的時候他斬殺了多少人,為什麽獨獨對他——

“嗯,要是師兄不想殺我的話呢……”晏珏的聲音從他頭頂傳來,“我有個提議。”

天邊的雲一朵接着一朵飄過來,月色陰晴不定,忽明忽暗,就跟秦宿舟的心情一樣,一會兒恨不得把他揚灰挫骨,一會兒又隐隐約約不知為何不想動手。

晏珏見他不怎麽反對,就小心翼翼地接了下去,“桃源的事情我會保密,師兄為叔叔複仇我也不會攔着,但得查清楚到底是誰害了叔叔,不能亂來,我會監督你的!”晏珏頓了頓,眨巴眨巴眼,“而且啊,我怎麽說也是碧海角的大弟子,查四庭和聖閣的舊事比你方便很多。怎麽樣,要不要考慮一下,不虧的!”

這話跟打好了草稿一樣滔滔不絕,還附帶路邊小攤兒老板虧本大甩賣的架勢。

秦宿舟擡起眼,“你這段話藏了多久?”

“不久,也不過就從發現你成立了桃源那天起。”

“你他娘的早就覺得我下不了手?!”

“不是不是,”晏珏擺手,“我是想師兄肯定很生我當年的氣,我沒什麽好當做籌碼談判的,只有一條命能拿來賭一賭。”

“……”

秦宿舟看着他手上皮肉都翻起的傷口,覺得煩躁極了,一把推開他往屋裏走去。

“诶,師兄啊,你接不接受啊?”晏珏跟在他後面亦步亦趨地推銷自己的法子,回答他的只有一扇重重合上的門。

砰——

“師兄啊……”晏珏敲着門讪讪地求饒,“我之前才發了燒呢,你體諒體諒我,讓我打地鋪都成啊!”

裏面窸窸窣窣了一陣,忽的,木門開了。

“師兄!”晏珏眼睛一亮。

“讓狗剩圍着你取暖去。”秦宿舟扔出了一瓶金瘡藥,不等晏珏回話,門就再一次被重重合上了。

……

晏珏只能把狗剩叫過來。狗剩平時都在整個聖閣撲撲蝶子吃吃鮮果,惬意得很,這麽冷不丁被拖過來還不大樂意,只願分給他一條尾巴。

也比什麽都沒的幹吹風強不是?晏珏給自己的手上了個藥,擦了擦沾了自己主人血吓得半死的冥骨,蓋着尾巴稀裏糊塗地睡了過去。

夜裏的風還挺冷,晏珏打了好幾個噴嚏,睡得迷迷糊糊,第二天清早醒來的時候不知身上什麽時候給蓋了一層毯子,上面沾着熟悉的味道。

晏珏還沒來得及高興一會兒,最近很忙碌的院門就又被急促地敲響了。

“晏、晏公子!大事不好了!”聖閣弟子急急說着,一次更比一次急,一次更比一次不好。

“你哪次好過?”晏珏嘆了口氣。

“這次特別特別不好!”聖閣弟子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我們家主子死了!被桃源殺死了!”

晏珏:“……”

“煩請晏公子馬上移步——”

“那個,”晏珏拍了拍他的肩,鄭重地打斷了他,“我內急,一會兒去行不行?”

聖閣弟子還沒來得及作答,就看見他飛一般地沖到裏頭去了,留下他在那兒杵着目瞪口呆。

……驚天消息!碧海角的大弟子竟然不辟谷!

當然不可能,晏珏急沖進去轉了個方向,剎在秦宿舟屋前用力地拍着門。

“師兄師兄師兄師兄師——”

“吵死了!”秦宿舟開門開得猝不及防,晏珏差點沖到他身上,被他身子一閃躲開了。

但他這時候也沒心情傷心自己被嫌棄了,“昨晚不是說好了不亂殺人……”

話說到一半,一道橙黃的令牌突然懸在了他眼前。

“出入聖閣內府的令牌,是無瀾親自給我的,讓我今天過去找他,他可以告訴我父親的消息,我要殺他至少也得等套了話之後。”

晏珏撓了撓頭,“所以……不是你動的手?”

秦宿舟沉重的嘆了口氣。

“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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