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晏珏殺了師父嫁禍于自己這件事,秦宿舟的心态經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一開始是以為他一念差池做錯了事情,仍然篤定地相信他是自己的好師弟。後來徹徹底底被趕出了碧海角,他才嘗到了背叛的滋味,開始多疑、偏執、仇視,被碧海角平淡生活撫平的陳年創傷揭開了,仇恨的種子放出匣子,恣意生長成了桃源。

但随着晏珏的秘密一個個浮出水面,他開始漸漸迷惑起來。晏珏很少動殺心,甚至阻止他殺人,那麽他殺了姜山,是不是正說明了姜山在他心目中有什麽必死的理由?

穿梭在久違的碧海角樓閣當中,秦宿舟覺得自己極為不合适。周遭全是一棵棵身着淺色道服的“小青菜”,只他一人穿着鴉青色的衣裳,顏色沉得打眼極了。

晏珏大約是想身體力行地應允那個道侶的傳言,在門口牽上手以後就沒再放開,秦宿舟試圖掙了兩次,卻換來了更用力的桎梏,便也随了他去。

反正壞的不是他的名聲。

猝然,一陣冷意從斜後方穿了出來,秦宿舟展開骨扇擋了一下,只聽铮的一聲響,一柄平常弟子用的鐵劍飛了出去,深深沒入了一旁的石頭中。

但是倒黴的是他啊。

周圍指指點點的碧海角弟子太多,想揪出罪魁禍首實在是困難,但晏珏的臉陡然沉了下來,一股沁透骨髓的寒意從他身上散了出來。

“诶诶诶,散了散了!大師兄是你們也敢惹的!”溫阮沖了過來,趕緊打發了一衆圍觀的弟子。

“你說的竟然是真的啊……”顧歌在一旁小聲說,“原來晏公子真的會為了秦公子對別人大打出手。”

秦宿舟抿了抿唇,舉起兩個人交握的手,轉頭看着晏珏,“可以放開了嗎?”

晏珏淺色的眸子落在他臉上,視線冰得能掉渣,“為何?”

秦宿舟一噎,“那你幹嘛拽着我?”

晏珏手中的力道加重了,“因為我喜歡你。”

話說開之後晏珏就開始這樣,也不管場景合不合适就毫不掩飾地表達熾熱的愛意,即使得不到任何像樣的回應也不見任何洩氣的跡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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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宿舟徹底說不出話來了,被他一路拉着走到原來的院子裏,感覺自己的手都快被捏碎了。

院子裏的桃樹是他在走前那一年的春天栽下的,現在已經長得枝繁葉茂,寬闊的枝葉幾乎遮滿了整個院子。正是入了秋,沉甸甸的桃子結在枝頭,似乎連吹來的風都帶了桃子的香氣。

“都長這麽大了。”秦宿舟摸了摸粗粝的樹幹,這棵樹晏珏真的一直在好好照料着。

“師兄……”

秦宿舟偏過頭,見晏珏正盯着自己被捏得通紅的手看。

“對不起。”晏珏臉上眼裏的冰渣都化了,成了他熟悉的那副模樣,委委屈屈又可憐巴巴地看着他。

秦宿舟是真的被他弄得一點脾氣都沒,分明是在道歉,那樣子卻弄得是他做了什麽過分的事情。

“過來。”秦宿舟朝他招了招手。

晏珏乖乖地蹭了過去,被他在額上彈了個腦瓜崩兒,清脆的響聲震得他天靈蓋都發麻。

“記得你之前答應我的。”秦宿舟伸開手掌,指尖點了點他泛紅的額心,臉上沒什麽表情,眼底卻存着些淺淡的笑意。

“公……”

一陣窸窣從牆頭傳來,小滿剛探出一個腦袋就自覺地往回轉了,要不是秦宿舟喝得及時他都要飛得三尺遠了。

“回來。”

小滿乖乖地落了下來。

“說事兒。”秦宿舟挑了挑眉。

“在婁新霜的屋子裏找到了李蘭兒的镯子。”小滿将銅镯奉上,“上面有咒術,婁新霜應該也沒打開過。”

秦宿舟接過東西,“辛苦了,那只腿呢?”

小滿沒什麽表情的臉上難得地浮現了一絲尴尬。

“又、沒、了?”

“是。”小滿垂下頭,“晏公子的劍一抽腿就不見了,到現在還沒找到,屬下再遣人去找找。”

說罷,不等秦宿舟開口就識相地溜走了。

“真是跟那什勞子魔魅公主八字不合。”秦宿舟啧了啧嘴,琢磨起了李蘭兒那镯子,不由得挑起了眉,“嗯?這怎麽跟我娘教我的咒術那麽像?”

“師出同門,講不定你娘也在青城劍無雙呆過。”

“這我倒不清楚了。”秦宿舟三兩下解開了咒術,拿出了镯子裏的東西。

裏頭只有一張卷着的紙和一枚令牌。秦宿舟展開紙卷,發現是說明虎符作用的,估計是李蘭兒成為虎符之後自己琢磨出來的。

——虎符與其所控制的棋子是修士操控大量傀儡的重要道具,他們都必須具有魔魅血統。其中棋子可以是活人,但虎符只能由屍體擔任,是無魔魅血液之人利用魔魅的力量控制他人的媒介。一般由高階魔魅的屍體服下用公主肉制成的特殊藥丸,輔以咒術所成,成為虎符的屍體目視與常人無異,可以獨立行動,但施咒者一旦下令,便會眸顯紅光,顯出虎符原型。

——最早施咒者必須與魔魅屍體肢體接觸,輔以咒術才可實現控制虎符的效果,如婁新霜,但偶見無需肢體接觸也可控制虎符之人,許是咒術改進過了,如……

如什麽已經看不清了,李蘭兒寫下這張紙條的時候大概有些匆忙,沒來得及寫完。紙卷的盡頭還卷着一張很細的紙條,紙條已經泛了黃,似乎有些年頭了,秦宿舟翻開紙張,只見上頭用着與之前截然不同的字跡寫着:

“若有緊急,将兩镯串在一處,用力叩響白玉鈴。”

秦宿舟不太理解地皺皺眉,放下了那張紙,轉頭問晏珏,“令牌上有什麽嗎?”

晏珏的動作有些遲滞,他将木牌擺到秦宿舟面前。

“師兄,你不覺得……很眼熟嗎?”

秦宿舟掃了一眼便愣住了,這豈止是眼熟,這可是碧海角內門弟子每人都持有的一份令牌,他當年被逐出碧海角,作為弟子身份象征的令牌就被羅柳毀去了。

令牌是一塊手掌大的扁平長方形木塊,一面刻着弟子的名字,另一面刻着他所拜師父的名字。眼前這一枚,上面就刻着婁新霜的名字。

“背面呢?”

晏珏将令牌翻了過來,羅柳二字赫然出現!

秦宿舟怔了怔,“婁新霜難道曾經師從羅柳?也難怪他出了事就跑碧海角。”

“但從瞳言術的結果來看,他跟羅柳關系不怎麽樣,”晏珏道,“而且後來為什麽離開碧海角了呢?”

“奇怪的是他也不是被逐出碧海角的,否則木牌肯定會被毀去。”秦宿舟掂了掂那輕飄飄的木牌,眼神有些黯淡。

晏珏眉頭蹙了蹙,從他手裏拿回木牌,“不重要,反正陷害趙翎的人已經清楚了。”

秦宿舟挑眉,“所以什麽時候找他算賬?”

“今晚我去把他的頭帶回來,”晏珏道,“不勞師兄動手了。”

“……”秦宿舟眯起了眼,“你這麽想把我撇幹淨?”

晏珏搖頭,“我跟他的仇不比你的淺。”

“那也不能光讓你一人報仇痛快啊。”

“……”晏珏撓了撓頭,“師兄一定要去?”

“反正我有腿。”秦宿舟聳了聳肩。

“行行行,一起去一起去。”晏珏不知在忌憚着什麽,嘴上是答應了,眉頭卻蹙得更緊了。

這時候院子外傳來一陣咚咚咚的敲門聲,晏珏打開門一看,頓時笑了笑,朝秦宿舟招了招手,“師兄,快來,看誰來了?”

秦宿舟一愣,走了過去。

“……柳姨?”

“這些年辛苦你了。”柳姨也笑了起來,形狀漂亮的桃花眼彎了彎,眼角泛起了一些細微的褶皺。

柳姨看上去約莫三十多歲的樣子,但對于修仙者來說,一旦築了靈基容貌就會改變得很慢。秦宿舟總感覺柳姨比之前他們呆在碧海角那會兒看上去要老了一些。

他很小的時候被姜山撿了回來,當時姜山的院子都是柳姨在打理,後來姜山上山閉關以後,柳姨就來照顧年幼的秦宿舟。不知為何,當時他對碧海角的一切都很陌生,唯獨對柳姨有種模模糊糊的熟悉感,而柳姨待他也如對待自己的孩子一般體貼入微。

晏珏拜入師門之後柳姨慢慢地就出現得少了,聽說是年紀大了去修養了,但隔三差五地還是會來幫忙收拾屋子。秦宿舟臨被趕走的時候都沒時間整理行囊,還是柳姨替他收拾的,順道在裏面塞了些許盤纏,助他熬過了那段困苦的日子。

“柳姨。”秦宿舟心裏五味雜陳,什麽都說不出來,只能握了握她幹瘦的手。

柳姨輕輕回握了他,眼裏帶着他看不懂的滄桑事故。

“柳姨,”秦宿舟突然想起來,“您在這兒呆了幾年了?”

“老多歲數啦,碧海角成立沒多久我就在這兒了。”柳姨笑了笑,“怎麽了?”

“您認不認識婁新霜?”秦宿舟從晏珏手裏拿來木牌,将上面的字給她看。

“這……”柳姨臉上浮起了一絲疑惑,“我沒見過這人。”

秦宿舟悻悻地摸了摸鼻子,還以為能挖出點關于羅柳的什麽,指不定跟晏珏藏藏掖掖的秘密有關。

“不過倒是可以去翻弟子簿。”柳姨又道。

“弟子簿?”

“這還是我之前看管藏書閣的時候才知道的,”柳姨彎了彎唇角,“碧海角的藏書閣最頂上有一層機關,走上去進了閣樓,裏頭滿滿地都是擺着弟子簿。上頭每個內門弟子的名字都登記在他師父對應的名錄下,用的是不消墨,一旦登記上去可是改不了的。”

“藏書閣……”秦宿舟轉頭看了看晏珏,“是靠着羅柳的院子後面吧?”

“現在去不了,”柳姨道,“尊主在接待濱南柳塢和子夜眼的貴客呢,之前四庭鬧了那麽大的事情,碧海角比原先警戒了不少,藏書閣被封了。”

“一點兒也沒辦法?”

“倒也不是,”柳姨壓低了聲音,“若是你們實在想去啊,明天夜裏碧海角換崗,守衛松懈些,可以從後山繞過去。”

秦宿舟謝過了柳姨,見她還有別的事兒便道了別,剛合上門就聽晏珏在他身後嘟嘟囔囔。

“師兄,你就那麽想查婁新霜的事兒?”

“你不告訴我的事,我還不能自己去查了?”

晏珏撓了撓臉,“沒啊,婁新霜這茬我也不清楚啊。”

“那你阻止我作甚?”

“就是……”晏珏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幹脆換了個話題,“那師兄今晚跟我一起睡吧。”

“這哪跟哪兒?”秦宿舟白了他一眼。

“不然我就不讓你去。”晏珏幹巴巴地說,“給你下藥設禁咒,我什麽都幹得出來。”

秦宿舟瞪他,“你腦子有毛病是不是?”

“有病,”晏珏點頭,纖長的睫翼顫了顫,“腦子裏全是你的病。”

秦宿舟:“……”

秦宿舟:“情話收起來,跟你睡還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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