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打算 還能怎麽着,娶了她……

聽到爹爹的腳步聲,跪在地上的聞若青擡起頭來。

“她父親叫尹征。”

聞存山愣住了。“誰?”

“尹征。”

聞存山一把揪住聞若青的衣領。

“她真是尹征的女兒?你查過了?”

“是,千真萬确。”

聞存山仰天長嘆一聲。“天意如此,罷了,你也別跪了,随我到書房來。”

聞若青跳起來,卻見父親萬分嫌棄地盯着自己,忙道:“我先去梳洗梳洗。”說完,不待父親發話,一溜煙跑了。

他回了自己的霁風院,随從聞竣很有眼色地端來一盆水,遞上刮胡子的小刀,等聞若青接過,又默不作聲地拿了一面銅鏡立在他面前。

聞若青不耐煩道:“把這鏡子拿開——等等,待我再瞧瞧。我這樣子剛剛好,為什麽人人都看不慣呢?”

聞竣面不改色地拍他馬屁:“我也覺得六爺這樣很有男人味兒。”

聞若青瞥了他一眼:“撒謊。”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刮起了胡子。

刮到一半,崔瑾來了。

“你終于舍得收拾收拾了!”崔瑾撫掌大笑,撩起衣擺坐到窗前的椅子上,又細心将衣服上的皺褶撫平。

聞若青只哼了一聲,也不搭理他。

崔瑾見他刮完胡子,又換上一件杏色素綢的窄袖長袍,皺了眉頭道:“你這件衣服穿了多少回了?快快換件新的來。”

聞竣在旁說:“世子爺您有所不知,這件是新的——就這樣子和這顏色的,咱們六爺有八件呢!”

崔瑾簡直要抓狂:“怎麽你母親或是你大嫂都不替你打理打理麽?”

聞家先祖曾在女色上頭吃過虧,由此時常教誨自家兒孫在這上頭加以克制,聞家男兒不僅不許納妾,收通房,而且自小房內便不設服侍的丫鬟,一切起居事務皆由貼身的小厮随從打理。

這些他都可以理解,但衣飾上頭如此潦草,真是斷斷不能容忍,像他崔瑾,一年四季,每季都有不下十幾套新衣,回回穿出去都不重樣,如此方是貴公子該有的姿态,這聞六這般做派,真是白白糟蹋了一副好相貌。

聞若青翻了根腰帶來系上,看他一眼:“你第一天認識我?”

“知道你小時候是這樣,可現在你不都十九了嗎,馬上就要加冠了,你瞧瞧,這滿京都的年輕人,哪個像你這樣!”

“男人穿得那麽花裏胡哨的幹什麽?”聞若青瞟一眼崔瑾身上的寶藍色團花織錦長袍:“怎麽,你有話說?”

“……沒有沒有,”崔瑾趕快言不由衷地說,拿過桌上的一本兵書翻了翻,又問他:“你什麽打算?”

“什麽打算?”

“我剛見過你爹,你爹還向我打聽春獵那天的情形……你知道的,我說的就是尹姑娘的事兒——”

“還能怎麽着,娶了她呗。”

崔瑾一口茶噴了出來,一面咳嗽連連,一面指着聞若青說不出話來。

“外頭都傳成那樣了,我不娶她她以後還能嫁給誰?”聞若青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我不信你這般好心……難道傳言是真的,你與她……”

一本書砸了過來,崔瑾連忙躲開。

聞若青忽然嘆了一口氣,低聲道:“既然聖上都問過我爹爹這件事了,我不娶她恐怕不行。”

“尹沉壁我雖見過兩回,但為人如何不太了解,就她的出身來說,的确是低了些,你何苦委屈自己?不如我去跟姑母說一說,讓她替你到聖上面前說個情。”

“你可千萬別——尹沉壁出身不好,聖上只怕最滿意的就是這一點。”

崔瑾立時明白過來。聞家世代功勳,滿門忠烈,到了聞存山這一輩,仍然手握兵權,威望深重不說,三個兒子一個賽一個地出衆。長子聞若白雖然八年前戰死沙場,但次子聞若丹和三子聞若青成長迅速,令周圍一幹武将兒郎黯然失色,就是聞存山的兩個弟弟所生的幾個兒子,也是骁勇善戰,旁人難以企及。

難免當今聖上會心生忌憚。

一年前聞若青雖得封安遠将軍,但實際上沒什麽實權。漴臨關人煙稀少,土地貧瘠,臨近的幾個縣連關外的夷人都看不上眼,十幾年都不來侵犯一回,鎮守在那兒委實是大材小用了。

想來若能看到聞家小兒在婚事上載一個大跟頭,聖顏亦能偷偷愉悅一回。

這乃是相關人等心照不宣的隐秘,聞若青與崔瑾身在其中,自是明白個中微妙。崔瑾默然一陣,仍替好友不甘心:“那你真就認栽了?”

聞若青埋頭喝茶,不以為然道:“娶個媳婦而已,娶誰不是娶?再說,她是尹征的女兒。”

崔瑾這回真吃驚了:“尹征?就是八年前把你大哥的屍體從月牙谷背出來的尹征?”

聞若青點頭,想到久遠的往事,眼神一黯。

“……尹征當時身中五箭,拼着一口氣把我大哥的屍體背了出來,到了我軍帳前就咽了氣。後來我爹親自去查了尹征的名冊賬簿,上面只提到他有個兄長,只字未提他的妻女,與他相熟的同僚也說從未聽他談及自己的家人,我們一直以為他并未娶妻生子,這才将官中發放的撫恤金加了十倍全部給了他兄長。”

崔瑾有些奇怪,便問:“那這尹沉壁又是哪裏冒出來的?她父親是尹征,這可屬實?”

“的确屬實。春獵後我讓聞竣專門去查過這姑娘的底細,她母親姓唐,外祖是前朝翰林唐穎,她母親下嫁尹征後一直與尹征不合,不許尹征在外談及自己,故而尹征從未向外人提及他已娶妻生子,他們的婚事也只有兩三個至親知道。他兄長為了霸占尹征的撫恤金,也将此事瞞得緊緊的,所以我們一直不知道他還有妻子和一女一兒。”

“還有這種事!”崔瑾啧啧稱奇,“想不到他女兒居然就是顧蕊的表姐,她又那麽巧和你一起被困……嗯,這事兒怎麽看怎麽蹊跷。李重說她跑出去之前聽說了我和你正帶兵在崖下尋人——別是她曉得了你的行蹤,故意跑去那兒找你,打定主意在你面前摔一跤什麽的,只要你去救了她,她就可以賴上你了。”

“……有可能。”聞若青煞有介事地點頭。

“這就是了,先李重這麽一說,我還覺得她的目标不是你就是我,但她總不至于去撬她表妹的牆角,何況你家又和她家有這樣的淵源,看來她十有八九就是故意去堵你的了,不然怎麽有這麽巧的事兒!”

聞若青雙手一攤:“就算她是故意的我又能如何?其實她家境困難,若與我們說清楚,我家絕不會虧待她家的。這些年來,但凡尹征的兄長找上門來,我們都沒讓他空着手回去過……這事兒到了這地步,我也只能娶了她,從此好吃好喝把她供在聞家,我也算還了大哥欠她父親的恩情了。”

崔瑾面露憐憫:“那你往後怎麽辦?話說回來,你可有看清楚她的模樣?要不要我畫下來給你看——哦,不行,我都忘了她長啥樣了。”

“她長什麽樣兒有什麽關系?”

崔瑾都要跳起來了,“你們往後是夫妻,就算她品行有虧,她什麽樣兒你真不關心?”

“女人嘛,不都那樣。”聞若青老氣橫秋地說,“看看我母親和我妹妹就知道了,一天就會煩人。惹不起我總躲得起,她若是招我煩,大不了成了親我就回漴臨關,要是聖上大發善心給我換個差事也成,總之不與她照面就行。”

“……”

崔瑾覺得自己要抹眼淚了。

“你這小子,整日裏就知道拉幫結夥,打架喝酒,哪懂得兩情相悅的美妙……”他說罷,情不自禁想起了顧蕊,面上露出一抹恍惚的微笑,“你不知道——”

聞若青一陣惡寒,打斷他:“崔文宣,快收起你那副樣子,口水都快滴下來了——話說回來,你與顧大小姐的親事,皇後娘娘同意了麽?”

“說來也奇怪,姑母禁不住我纏,終于答應在春獵那天見了她一面,可回來卻怎麽也不同意,你的事情傳出後,她倒是松了口,我本都做好準備跟姑母杠上一杠來着。”

“……是嗎?那可真要恭喜你了。”

“想來是姑母怕我也像你一般飛來橫禍,被個姑娘砸得頭昏眼花,” 崔瑾不忘損他一句,嘿嘿笑道:“不和你說了,我要再進宮去跟姑母磨上一磨。”

送走崔瑾,聞若青來到父親書房。

聞存山戎馬半生,卻也不曾丢棄了書本,娶的夫人江氏乃是前朝中書令之女,江家世代書香,培養的兒女均是學識淵博,滿腹經綸。只是江氏雖然博覽群書,性情卻不夠沉穩,有時還愛無理取鬧,頗令她的丈夫和兒子們頭疼。

不過對于書中的聖賢教誨,她雖然自己時常不能身體力行,卻嚴格要求丈夫和兒子們熟爛于心。三個兒子從五歲起,卯時不到就要起床習武,習武完畢還有一大摞字帖要臨,早飯後聽先生講學,吃完午飯學習騎射,完了還要去江氏房中聆聽一個時辰的教誨,晚上則修習兵書,演練沙盤,天天忙得像陀螺一般轉個不停,是以聞若白和聞若丹一滿十三歲,就頭也不回地奔向了邊關的西北大營,直到成親前才被江氏抓了回來。

兒子們如此辛苦,聞存山也不能幸免,被江氏逼着吞了一肚子的墨水,到了晚年也頗有了些文人氣質。這間書房便是江氏布置的,位于國公府外院東側,臨水而靠,一排三間敞軒,前後種了大片的箭竹,此時一排的長窗虛掩着,隐約可見內中古意盎然的花梨木書架和書案。

聞若青正要敲門,卻聽房內有人嚷道:“她不就是想要錢嗎?給她錢!我們家多的是,她要多少給多少!”正是母親江氏的聲音。

聞存山怒道:“胡鬧!我問過崔瑾了,他當時帶着顧晗走的是另一條路,尹姑娘事先确不知情,她去打聽顧晗的消息也是為了安她姨母的心,說起來,也是人家一片孝心。”

“什麽孝心?聽顧家下人的口氣,她天天上顧家打秋風,什麽好的壞的東西都往家裏搬。”

“她家裏只有一個小莊子,收入不高,她母親常年卧病,弟弟又在顧氏家學裏念書,正是需要錢的時候。”

“所以我說給她錢嘛!她有了豐厚的嫁妝,還愁沒人娶她?何苦非要糾纏青哥兒!就算她父親是尹征,難道還為了那點恩情賠上好好一個兒子不成!”

聞若青聽不下去了,擡手敲了門,“父親,母親。”

江氏見跨進門的小兒子收拾齊整了,臉上也幹淨清爽,心中更是憤憤不平。長子和次子的婚事都由她擇定,嫁到家裏的大兒媳和二兒媳也都甚合心意,偏偏長得像她一般美貌的三兒子卻要迎娶那個家世和姿色都拿不出手的女子,這怎麽能行!

她都有些後悔,為什麽沒能早些定下兒子的親事,可這又怎麽能怪她?看好的幾家姑娘雖說家世容貌都不錯,但也實在太難抉擇了,她不就想挑個好的嘛,哪知道半路會殺出個尹沉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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