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大雁 看來日後這位小舅子……

尹夫人确實被閃瞎了,甚而至于有些惶恐。按理說,聘禮給了多少,嫁妝也得陪過去多少,就算有差異,也不能差得太多,這可教她去哪裏找這麽多銀子出來?她因病着,嫁妝的事兒一直由尹沉壁自己在操辦準備,不用問也知道和這聘禮相比有多麽寒酸……一瞬間,她都有些想打退堂鼓了。

“下聘那天是聞家二房的長輩前來,您知道,國公府男兒都有公務在身,如今留在這京都裏的,就只有大少夫人的小兒子一個男丁了,他才剛滿八歲呢。”

尹夫人強自鎮定地點了點頭,塞給了錢氏一小塊碎銀,錢氏暗中掂了掂,約莫只得八錢重,心裏便有些鄙夷。這尹夫人也忒小氣了,眼見就要攀上國公府這棵大樹,手裏也舍不得多漏點出來,哪裏像上回的蘇家,每回去過禮,人家一出手就是十兩銀子!

“那我就先回去了,若沒有什麽需要商議的,就等下聘那日再來,親家母好好歇着吧。”她也不想再多說,整整油光水滑的鬓發站起身來,暗自希望下回跟着來下聘之時尹家能多給點,天知道為了說這趟媒,車馬費都去了不少,若不是聞家出手大方,她還真不想來呢。

尹夫人送走錢氏,拿着聘禮單子去找女兒。

尹沉壁看了禮單倒是很沉着。她上回已被那五千兩銀票震撼了一回,這次也就見慣不怪了。

那幾天她晚上捧着這張紙翻來覆去,心裏七上八下的,有一回去城裏辦事的時候還偷偷去了定國公府,在門外猶猶豫豫地轉了半天,最後人家門房都不避嫌地眼露兇光盯着她了,她才垂頭喪氣地走開。

她的确是很需要錢,反正都這樣了,只有先借來用一用。

五千兩銀子現在已經被她兌了一半出來,這一半該怎麽花心裏也有着計算:五百兩作為弟弟上學和母親日常吃藥花用,置辦嫁妝用一千,另外一千買點田産或是鋪子,若是有位置好的鋪面,到時就把地契給了顧蕊送做嫁妝的添妝。

餘下的兩千五百兩,等進了聞家再尋機會還給聞老爺。聞家老爺私下裏給了這筆錢,想來聞夫人是不知情的。聞老爺如此為她着想,固然是他本身重情重義,但也側面說明聞家上下,尤其是聞夫人,可能很看重女方的嫁妝,不然聞若青也就不會特意提醒她,要她把嫁妝弄得齊全些了。

不過她并不打算置辦得過于周全,她家什麽情況,聞夫人一清二楚,若是嫁妝太過豐厚,聞夫人起了疑心,查到聞老爺頭上,那不是反而給人家添了麻煩嗎?受點輕視就受點輕視,反正她向來習慣了,就好比那天聞若青後面說的那句話,言下之意她很明白,當時的确有些生氣,過後也就忘了。

至于聞老爺的恩情,她自然會銘記于心,将來總要想辦法報答。

“這聞家如此手筆,你的嫁妝可難辦了。”尹夫人皺着眉頭道。

尹沉壁沒出聲,聞若青給的那五千兩銀子她還沒告訴母親,她心裏已經很是不安了,母親知道了怕是更不自在。

“娘也別急,咱們只要大體上過得去便是。聞家早知道我們家是什麽樣的,想來也不會太看重這些。”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嫁妝就是一個女人的臉面,若是過于單薄,只怕你嫁過去後會給夫家看輕。”尹夫人愁眉苦臉。

“娘想得太多了吧,若是看輕我,人家就不會上門提親了。”

“哎,就算聞家家主沒二話,下人恐怕也會給你臉色瞧,何況你嫁入聞家,還伴着這麽多的風言風語……依我說,到時就把這聘禮單子上的幾個田莊都寫進你的嫁妝原封不動帶回去吧,這樣也好看一點。”

“娘可別這樣。懷洲如今在瑞庭書院讀書,那可是個花錢的地方……他明年還要下場考試,家裏不多備點錢怎麽成?再說我這一走,家裏的田莊也沒人打理,今後的收益恐怕一日少過一日,這單子上的幾個田莊,一定得給弟弟留着,也免得往後坐吃山空。”

尹夫人長嘆一聲。她知道,女兒雖沒說,自己的病也是極花錢的,不比兒子在科舉一途上花的錢少。對于自己家如今的境況而言,聞家的這批聘禮的确是解了燃眉之急,只是若留下一部分聘禮,女兒少不得就要受不少冷眼和委屈了,真是讓她左右為難。

“好了,娘就別管了。我會看着辦的,你快去休息吧。”

尹夫人自生病後,家中大小事都是尹沉壁拿主意,她又極有主見,尹夫人也就不好再說什麽。坐了一會兒,她自覺胸口有些悶,眼睛有點花,趕緊讓木棉攙扶着回了房。她自己已經這樣了,可不能再給兒女們添什麽麻煩,若是又病倒了,銀子又得如流水一般花出去。

尹沉壁拿了張紙算來算去,末了将紙一丢,從床底下翻出弓箭背着出了門。

莊子裏養着一匹馬,是專供她巡查莊子用的,雖然精瘦精瘦,倒是很能知她心意。這會兒女主人顯然心情不佳,它便撒開了四蹄往西山腳下的原野一路狂奔而去。

利風撲面而來,沒一會兒就吹散了發髻,尹沉壁在馬背上把不聽話的頭發随便挽了一挽,仍是縱馬飛馳。直到遠遠跑出了稻田範圍,身處一望無際的蒼穹曠野之下,她這才覺得憋悶的心情好過了一些。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不用嫁入聞家,即使永遠過着這樣精打細算的日子,也好過處處看人眼色,時時小心讨好的強。她時常出入顧府,對富貴之家的繁瑣禮儀和複雜人事,雖面上常常陪着小心,力求人人面前不失禮,心裏早已煩不勝煩。聞家的生活她不難預料,頂着這樣的名聲進了門,她只會比在顧府之時更加小心,更加忍讓求全,尤其聞老爺如此通情達理,聞若青又曾救過她的命,她更是不能讓他們為難。

真是恨不得那天便被泥石流砸死了,也免得這般身不由己。

空中遠遠傳來雁鳴之聲,尹沉壁擡頭打量一陣,舒臂張弓,瞄準了那落單的大雁。

家裏那對聞家作為求親之禮送來的大雁,有一只已經死掉了,兇手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某天晚上,她一時郁悶之下拿那雁撒氣,竟不小心将它給掐死了。那大雁身體上中了一箭,雖裹了上好的傷藥,也只是茍延殘喘而已,她抓狂時捏着它的脖子狠狠搖了幾下,就此将那大雁細若游絲的呼吸搖斷,翻着白眼駕鶴西去。

成雙的喜雁死了一只,聽人說是不吉利的,若是不久後聞家來下聘,看見一雙變成了一只,想必心下不喜,會怪她家不小心供養,還是趕快再射一只下來冒充的好。

“噗呲”一聲,箭如閃電直入雲霄,不偏不倚,正正射入那大雁的左邊翅膀。連聲哀鳴之下,那可憐的大雁似流星一般急墜而下,重重跌落到了不遠處的如茵草地上。

尹沉壁木着臉上前,拎起那只大雁,打馬回轉。

遠在漴臨關的聞若青這幾日卻是悠閑無事,這一月來他已與瑜王交接完畢,這天便在他那簡陋的将軍府內整理行裝,不一會兒聽得房門扣響,聞竣進來交給他一封信。

信是小侄子聞嘉珏寄來的,一張紙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童言稚語,絮絮叨叨地說了那天他跟二叔公去尹家給六叔下聘,場面如何如何熱鬧,尹家院子如何如何狹小,如何如何寒酸,不過尹家舅子給了他幾個草編的蚱蜢和蟋蟀,他倒很是喜歡。

寫到末尾,又說了一件奇怪的事兒:那日他跟親愛的六叔到野外獵雁,六叔射出的箭明明穿過了那雁的身體,這回他到了尹家偷偷看過了那雙大雁,卻發現有一只的傷口竟然移到了翅膀上,身體卻是完好無損——這件事真是太古怪了!

聞若青看得直發笑,心下倒是暗暗詫異,沒料到尹家居然也有箭法這般高明的人,想來一定是他那小舅子尹懷洲。不過尹懷洲的父親既是骁勇善戰的尹征,他能練成這本事也就不足為怪了,看來日後這位小舅子,倒是很可以結交一下。

門口傳來敲門聲。

“請進——”他收了信,見瑜王站在門口,趕緊将他迎了進來。

“聞将軍何時啓程?”瑜王陰着一張臉,坐下問道。

聞若青笑道:“明天一早就回去了。”

瑜王點點頭,只坐着喝茶,什麽話都沒說。漴臨關生活艱苦,這所謂的“茶”也就是拿幾片金銀花葉子煮出來的,味道不怎麽樣,倒很能去去火氣。院子裏的這株金銀花樹,還是聞若青來了以後自己栽種的。

“既要走了,晚上營裏的巡查我就不去了,原本準備稍晚些去見殿下的,還有一事需要告知殿下。”

“将軍請講。”

聞若青替他續了茶水,坐下道:“我到漴臨關之後帶人在城牆西側修建了水壩,漴臨關這幾年雨水充足,原也只是想着有備無患,但看今年這天氣,恐怕不日便會有旱情出現——”

“将軍确有遠見,水壩我看過了,水很充足,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

“我說的不是我們這邊的問題——”聞若青瞧着瑜王,語氣裏稍稍帶了幾分凝重:“關外的夷人向來疏于此道,如若水源匮乏,難保不來關內搶奪……”

瑜王臉色有了一點變化,一雙波瀾不興的眸子盯着他。

聞若青嘆了一聲,道:“漴臨關平穩了十幾年,固然因為此地土地貧瘠,沒什麽物産好搶奪,但這些年的風調雨順,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夷人向來靠天吃飯,如若能夠吃飽喝足,自然懶得多事,但如果他們水源匮乏,那一切就很難說了。”

瑜王不吭聲,埋頭灌了大半杯茶,末了終于道:“我知道了,多謝聞将軍。”

“殿下客氣了……還有一言,漴臨關這些将士們都給我縱壞了,還請殿下往後多擔待些。”

瑜王點點頭,告辭離去。

聞若青總覺得臨別之際他的眼光頗含深意,然而又品不出個所以然來,把這段時日自己的所作所為回想了一遍,仍是不得要領,只好将心中隐隐升起的那股不好的預感壓下,繼續整理行裝。

建明二十六年的夏末秋初,聞若青自漴臨關回到了大璟京都,還未洗淨風塵,便迎來了自己二十歲的冠禮。

雲輕風淡,天高氣爽,聞氏宗廟內,族中的耆老宗親濟濟一堂。由于父親和兄長還遠在西北邊關,冠禮由聞若青的二叔聞存正親自主持,在贊禮者的唱誦中,依次為他加上缁布冠、進賢冠和爵弁,并賜字“蒼榆”。

江氏攙着聞家老太君端坐于堂上主賓席內,眼見小兒子冠禮已成,不由憶起多年前大兒子加冠時的情形,又瞥到一旁的謝霜和小孫子聞嘉珏,忍不住濕了眼眶,趕緊拿帕子去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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