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午後。

蘇棠看着眼前熟悉的府邸,心中只覺時過境遷。

朱漆鑲金的大門,漆黑金絲楠木匾額,上只書了四字“靖成王府”,巍峨氣派。

她曾在此待了三年,仍記得當初離開時此處的落敗,而今卻已恢複往日榮光。

抿了抿唇,蘇棠走上前去。

“什麽人?”手執寬刀的侍衛上前一步,聲如洪鐘。

蘇棠頓了下:“不知王爺可在府上?”

依着她以往的了解,此時,他當是在書房的。

侍衛依舊滿眼嚴肅:“王爺百事纏身,自是在忙……”

“蘇姑娘?”話未說完,便被途經正門的張管家打斷,聲音裏盡是詫異。

蘇棠擡眼望過去,看着留着須發的老者。

“蘇姑娘前來,可是有事?”張管家走上前來,低聲問着。

蘇棠道:“不知張管家可否去知會一下王爺,便說我今日有事找他。”

張管家滿眼為難:“蘇姑娘也是知道的,此時王爺正在書房,咱們也不敢叨擾……”

蘇姑娘以往對王爺的心思,他這個外人也瞧在眼中的,可對王爺這般人傾心,旁人也只能低嘆一聲。

蘇棠目光暗淡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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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管家卻突然想到昨晚王爺親送禮物那檔子事兒:“不過我可給蘇姑娘通報一番,至于見或不見……”

蘇棠笑了下:“多謝張管家了。”

……

郁殊的确在書房,正看着送過來的折子。

當初宮裏頭折磨他的人、見過他最狼狽一面的人,都進了刑部大牢,日日剮刑折磨,卻仍留着一口氣。

他倒是愛聽悲嚎聲,分外悅耳,只是他厭惡那如野狗般的哀求,便命人藥啞他們,果真安靜了許多,但太乖順了,反倒沒多少趣味了。

至于其他的,一個個該查的查,該封的封,該辦的辦。

卻除了一人。

郁殊本執朱筆的手一頓,一滴赤墨落在折子上,如一滴血。

他半眯雙眸,食指指尖輕蹭了下那滴墨,蒼白的手與鮮紅的墨,很是鮮明。

蘇棠。

她見過他身上每一道傷痕,亦見過他如喪家之犬一般蜷縮在那個簡陋病榻上的模樣。

甚至最初每日更衣、如廁,均是她守在一旁。

他本想着,若她不知他便是那個少年,便就此作罷。

可卻又作罷的不徹底,竟讓她知道了一切。

他觀察了她幾日。

這段時日,她過活的很是規矩,每日街口、院落,偶爾會去茶棚。

就像當初在王府後院,每日等着他回府一般規矩。

可就是這樣的她,昨夜竟說不願再見他了?

郁殊将朱筆放在一旁,餘光掃到一旁的紅玉妝奁,他伸手摩挲了下那兩顆紅玉,旋即将妝奁打開。

紅玉琉璃卻月釵。

不喜歡白,便換了紅,且是舉世無雙的紅,卻仍被回絕了。

恰逢此刻,“叩叩”兩聲叩門聲響起,張管家的聲音傳來:“王爺,門外有人求見。”

郁殊回神,朝門口睨了一眼,複又看向手中妝奁,良久嗤笑一聲,将其信手扔在地面角落,如扔穢物。

被放棄的東西,多名貴都是廢的。

“進。”他沉聲道。

張管家小心推門而入,聲音極輕:“王爺,小的方才途經府門口,正瞧見蘇姑娘在那兒,說是想要見您一面。”

郁殊身子一僵,指尖細微的頓了下:“誰?”

張管家忙道:“蘇姑娘,便是以往後院的蘇棠蘇姑……”

“本王知道蘇棠是誰,”郁殊凝眉打斷了他,“她在哪兒?”

“正在府門口候着呢。”

府門口。

郁殊半眯雙眸,掩住眼中的光,眼尾卻微揚了下,靜默半晌。

張管家躬身候着,不敢多言。

不知多久,郁殊突然道:“距花燈那夜,過去幾日了?”

張管家雖不解,仍老實應:“過去三日了,王爺。”

三日。

郁殊勾唇,那夜還曾對他視而不見,昨夜更是說出“再不見他”之妄言,今日便前來了。

果然,不過三日便忍不住了。

“王爺,見還是不見?”張管家小心低問。

郁殊轉眸看着他,啓唇道:“讓她先候一會兒吧。”

“是。”張管家忙道。

可不過半炷香的工夫,張管家又折返回來。

“怎麽?”郁殊挑眉。

張管家擦了把額角的汗:“王爺,蘇姑娘走了。”

郁殊容色微頓,片刻後眉心微蹙,雙眸半眯,聲音添了幾分陰晴難定:“走了?”

毫無耐性的女子!

“是,”張管家補充道,“不過,蘇姑娘說酉時之前,她在醉雲樓雅間等着您。”

郁殊微蹙的眉心漸漸舒展開來,長睫微擡:“她要本王去,本王便去?”

張管家不敢多言。

郁殊垂眸,看了眼仍沾着赤墨的指尖,懶懶的撚了兩下,揮了揮手。

張管家忙退了下去。

郁殊轉身走到盆架旁,伸手欲淨手,卻在看見澄澈水面的倒影時頓住。

那張臉無半分惱色,唇角反而微揚。

郁殊臉色倏地一沉,起身便欲朝門外走,下刻卻又想到什麽,轉身,彎腰,将扔在角落的紅玉妝奁撿了起來。

……

醉雲樓。

蘇棠坐在闌檻鈎窗前,看着樓下車水馬龍。

眼前兩盞茶徐徐冒着熱氣。

看得久了,她拿起一杯,喝了滿嘴的苦澀,卻又品出絲絲縷縷的茶香。

以往她不愛喝茶,只覺苦,如今竟也喜歡了。

臨近酉時,樓下徐徐駛來一輛馬車,紅鬃馬高大威猛,馬車四面皆以玄色緞面的綢子裹着,瞧着便華貴的緊。

轎簾被一只蒼白的大手掀開,一人穿着暗緋色袍服走了下來,墨發微束,被風一吹說不出的清雅妖媚。

蘇棠放下茶杯,走到門口。

不過片刻,一陣腳步聲傳來,房門被那只蒼白的手推開,而後摩挲了下右手手背上蜿蜒着的傷疤。

只是動作在看見等在門口的女子時頓了下,她依舊戴着那個刺眼的紅玉珠釵,臉色微露紅潤,似是心情不錯。

郁殊蹙眉,旋即随意道:“沒去街口?”

蘇棠且未應聲,蹲跪下去:“民女叩見王爺。”

郁殊雙目一緊,死死盯着正俯首行禮的女子,好一會兒突然低笑一聲,越過她走進雅間:“你倒是變得乖順了,可惜沒那般有趣了。”

蘇棠仍垂眸不語。

“過來。”郁殊斂笑,尾音卻如帶着勾。

蘇棠凝眉,一動未動。

“既自認民女,難道陽奉陰違不成?”郁殊走進雅間,“過來。”

蘇棠抿了抿唇,手輕輕撫了撫袖袋,這一次并未回絕。

只是她才轉身,手腕立即被一股大力拽了過去,身後門“砰”的一聲關上。

蘇棠詫異轉眸。

卻未等她開口,那抓着她的手已飛快松開,郁殊轉身走到桌旁坐下,眉心微蹙的看着自己的手,似乎還能察覺到點點微熱與酥麻。

蘇棠看了眼他,抿唇走上前,拿過茶壺,靜靜添了兩杯新茶。

茶仍冒着陣陣熱氣。

郁殊望着她的動作,眯眸不語。

倒好茶,蘇棠坐在對面,沉靜了好一會兒。

郁殊慢條斯理摩挲了下袖中妝奁:“昨個兒請你不來,今日卻親自去請,有……”

話未說完已戛然而止

蘇棠安靜從袖口拿出那根白玉簪子及白骨,放在桌上,推到他跟前。

郁殊指尖微頓,垂眸掃了眼簪與骨,又看向她:“這是何意?”

“這兩樣東西是王爺的,而今也算物歸原主了,”蘇棠笑了下,“還請王爺将其收回,我受之不起。”

受之不起……

郁殊松開摩挲妝奁的手,将白玉簪子撚起端詳了一會兒,半晌放在桌上:“既不喜,扔了便是。”

目光卻緊盯着那根玉簪。

他仍記得,她當初看着柳婉婉戴着這根玉簪時恍惚的神色,而今卻受之不起了?

“王爺的東西,王爺自己處置吧,”蘇棠斂目沉神,嗓音幽然,“王爺曾救過我,将我從教坊司帶了出來,我亦僥幸救了王爺,将這僅存的一點兒物件還了,便算兩不……”相欠。

可餘下二字還未道出,便被打斷。

“我知你想說什麽,”郁殊面無表情,可嗓音卻詭異的華麗雍容:“你可知,曾經折磨過我、見過我最不堪模樣的人,現在何處?”

蘇棠臉色微白。

“在刑部大牢,”郁殊勾唇低笑一聲,“折磨我的人,斷了手骨、腿骨,剜了膝蓋,受了鞭笞,日日被薄如蟬翼的刀片剮一層肉,叫的悅耳極了。可惜,我厭惡那些聲音,便又藥啞了他們。”

他擡眸,目光溫柔看着眼前臉色蒼白如紙的女子:“但其實,将我最為卑賤、形若喪家之犬模樣盡收眼底的人,卻好端端地坐在我跟前,你覺得呢,阿姐?”

蘇棠睫毛一顫,這是郁殊第一次以少年的口吻喚她,柔和卻詭谲。

“王爺想說什麽?”她擡眸,聲音平靜。

郁殊神色頓了下,繼而笑得越發歡愉。

他仍記得曾經以這般口吻對秦若依說話時,她的小心翼翼。

而蘇棠,卻滿目平和。

他伸手從袖口拿出妝奁,推到他眼前,毫不介意白玉簪子被擠到一旁:“打開瞧瞧。”

蘇棠未動。

郁殊挑眉:“不是問我想說什麽?打開,我便告訴你。”

蘇棠伸手将妝奁打開,一根珠釵,像極了她頭上戴的這根,可那紅玉晶瑩剔透,點綴的琉璃流光溢彩。

她望向郁殊。

郁殊道:“随我回府。”

蘇棠拿着珠釵的手一頓,而後将其放回到桌上,面無波瀾:“然後呢?”

郁殊似沒想到她這般反應,擰了擰眉。

蘇棠拿過眼前的茶杯:“然後,在王府後院,等着王爺什麽時候想起我時,便去瞧上一眼,想不起時便自生自滅?”

郁殊眉心皺的越發緊。

“王爺如今已得到了一切,甘心只留一個影子嗎?”蘇棠笑了出來,“還是一個三年都記不得姓名的影子。”

“蘇棠。”郁殊聲音緊繃的吓人。

蘇棠頓了頓:“王爺當初兩萬兩銀子買了我,後來我又救了王爺,本該扯平的,可王爺又給了我兩萬兩銀票,”她将厚厚一疊銀票拿了出來,“若是王爺覺得不公,我可将銀票還給王爺。”

郁殊看着那疊銀票,手緊攥着,心如墜深淵,卻半晌道不出一字。

蘇棠見他不語,再道:“王爺也無須擔心,過去數月發生的一切,我亦會當做什麽都未曾發生過。”

什麽都未曾發生……

郁殊聽着她這番話,本燥怒的心竟逐漸沉靜下來,一片死寂:“你叫我前來,只為了将這些東西還我,與我兩不相欠?”

蘇棠怔愣一瞬,搖搖頭:“不是。”

郁殊眸中隐有幾分微光波動。

下刻,蘇棠卻已站起身,安靜蹲跪在桌旁:“王爺如今已能重新來過,還請您能也給我這樣一次機會。只求王爺不要再來找我了……從此往後,橋路各在一方。”

郁殊眼底眸光驟暗,如陰雲翻湧,卻轉瞬一陣漆黑:“這是何意?”

蘇棠擡眸,發間珠釵上的紅玉如紅豆,微微晃了下:“雖知王爺并不感興趣,可……”她抿了抿唇,“我要成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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