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初五這日,天色甚好。

蘇棠只穿着白色裏衣坐在銅鏡前,阿婆拿着木梳為她一下下梳着滿頭青絲。

“這一梳梳到頭,富貴不用愁,二梳梳到尾,比翼共雙飛,有頭又有尾,此生共富貴……”阿婆邊梳邊念叨着。

蘇棠眯眸,任阿婆梳着,幾縷長發耷拉在身前,拂過耳畔帶着些癢意。

阿婆突然道:“對了,棠丫頭,那嫁衣可給你送來了?明個兒便是大喜的日子,可別再出什麽纰漏。”

蘇棠睜眼,看着銅鏡中長發披肩的女子:“前日繡娘便送來,我收起來了。”

“這喜氣哪能收!”阿婆不贊同道,“你先試試,看看哪兒不合身,好修改一番。”

蘇棠笑了笑:“不用了,阿婆……”

“哪能不用?”阿婆将木梳放下,“棠丫頭,你那繡工,也便縫補下尋常衣裳,那可是女子一生一次的嫁衣。可巧今日叫我趕上了。若明個兒再發現不合适,怕是來不及了。”

蘇棠眼眶熱了下,自她記事起,便不記得娘親了,而今阿婆真心待她,竟覺得若有娘親也不過如此吧。

從衣箱将嫁衣拿出,绡金蓋頭,鳳冠如金蝶,霞帔上團花錦簇,大紅的通袖袍豔烈如火。

蘇棠只穿上紅裳,寬袖耷在身側,墨發兩縷垂在身前,其餘披于肩後。

“好看,咱們棠丫頭穿着嫁衣,漂亮的緊,”阿婆繞看了一圈,伸手理了理她的衣襟,“阿生福氣怎得這般盛?得了這麽好看的新娘子。”

蘇棠抿唇輕笑了下。

“叩叩。”卻在此刻,門外兩聲叩門聲。

“誰啊?”阿婆揚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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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阿生的聲音響起:“是我,阿婆。”

“成親前可不能讓他瞧見你穿嫁衣的模樣,不然不吉利的,”阿婆忙将門關上,“棠丫頭,你在屋裏等着,我替你出去。”

蘇棠忙道:“多謝阿婆。”

話落,一陣風驟起,将未上栓的窗子“啪”的一聲吹開。

不小的動靜,吸引了蘇棠的目光,她擡眸望去,卻一愣。

透過半掩的窗子正能望見院門處,李阿生站在那兒,似也被窗子的動靜吸引,朝這邊往來。

在看見屋內女子時,目光微怔。

紅衣墨發,原來這般好看。

“阿生!”阿婆的聲音響起。

李阿生陡然回神。

蘇棠抿了抿唇,對他粲然一笑。卻又莫名想到阿婆方才說的“成親前不能瞧見穿嫁衣的模樣,會不吉利”,她上前,将窗子輕輕關好。

……

天已入夜,王府。

後院的陳忠将懸着的長信燈點上,方才回了下人房歇着。

心中卻犯嘀咕,王爺這後院從來都無人,王爺自個兒也總宿在書房,不知點這後院的燈作甚。

不知多久,一陣窸窣聲響。

只披着件白色寬袍的郁殊緩緩而來,散着發,赤着足。銀白月光照在他肩頭、眉眼,竟映出別樣的魅惑。

他半眯雙眸看了眼這後院,而後朝其中一間房走了去。

今夜不知為何,了無睡意,竟到了這裏。

——熟悉的蘇棠曾待過的房間。

房內空蕩蕩的,當初王府被抄時,自不會多留東西,這段日子,他也未曾命人添置,便一直空了下來。

只有桌上放着一件折疊整齊的月白衣裳。

郁殊凝眉,走上前去,将衣裳抖落開來,前襟處沾染了大片的血跡。

他眯眸,恍惚中想起,這是蘇棠當初去宮門口接他時穿的衣裳,這血跡也是他沾染上去的。

那時的她,比往日看來更為嬌豔,想來是好生打扮過的,她擁着他,低聲問:疼不疼?

可是後來……

郁殊頓了下,過往數月,他再未見過她穿任何月白色的衣裳。

餘光掃到一旁的軟榻,上方還擺着一張矮幾。

那時,他總愛倚靠在她膝上,她便任他倚靠着。朝堂之上,多得是想要他命之人,似乎唯有在此處,才能勉強沉睡一會兒。

為什麽呢?

因為他有一日假寐,睜眼清楚看見了她眼中來不及藏起的感情。

因為他哪怕倚靠她再久,她雙腿麻木也從未有半分怨言。

郁殊走上前去,斜倚在軟榻上,白衣微動,懶散耷拉下來。

三日後,便是她的大喜日子。

從此往後,她口中喚的是旁人的名字,她悉心以待的是旁的男子,她會于紅帳之中、在旁人身側淺吟低喃……

門外,一陣極輕的腳步聲。

郁殊長睫微動,擡眸朝門口望來,恍惚之中,竟瞧見穿着嫁衣的女子推門而入,朝他一步步走來,本平靜的眸在見到他時方才有了幾分亮光,低聲喚着“王爺”……

“王爺。”張管家的聲音自門外響起。

郁殊雙眸驟然清冷:“何事?”

“宮裏頭來人,請您明個兒入宮一趟呢。”

……

初六,大吉之日,宜嫁娶。

街巷四周的院門樹木上都紮上了紅綢,貼了囍字。

蘇棠天還未亮便起來了,洗弄過後坐在銅鏡前細細描妝。

娥眉素描,胭脂輕掃,唇紅輕點在唇上。

今日是她大喜的日子,最起碼在今日,她想成為那個最美的新娘子,嫁給李大哥。

二人的庚帖是讓阿婆互換的,兩家均無高堂,也省了不少瑣事。

只是兩家雖離得近,李大哥仍執意繞半城一周前來迎娶。

床榻上,鳳冠霞帔鋪陳開來,映的滿室華彩。

“如何了,如何了?”阿婆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卻行至門口時頓住,看着正梳着青絲的女子,“棠丫頭?”

蘇棠無奈擡眸:“阿婆。”

“這阿生當真是賺到了。”阿婆上前,接過她的木梳,梳好後利落的绾了個發髻,小心用珠簪攢起,将鳳冠定在發間。

幾串珠翟微搖,映得紅顏如桃花盛放,雙眸恰若花瓣上的凝露。

窗外,天色已然大亮。

阿婆拿過蓋頭,笑眯眯道:“這蓋頭一旦蓋上,便是你夫君為你掀開了。”

蘇棠臉頰被胭脂染的暈紅,垂眸淺笑。

夫君。

等着吉時将至。

阿婆将她攙起:“來了來了!”

話落,門外一陣炮竹聲響起,周遭街鄰均出來瞧個喜慶,口中道着恭喜,滿眼笑與善意。

熱鬧非凡。

……

韶心殿。

“昨個兒我怎麽也參不透的棋局,沒想到阿殊你一來便點透了,這棋盤可少不了帥。”秦若依笑道,玉指一顆一顆将玉石棋子撚起,放入棋盤中,看了眼對面的男子。

郁殊只斂眸沉默望着那只手。

——纖細修長,無一絲繭,俨然上好的凝脂白玉。

秦若依擡手,一旁宮人立即将玉瓷盤拿了過來,帶着蜜餞的甜香:“你一貫不愛吃甜食,上次竟見你吃了一顆,我便命人多拿了些過來,阿殊你也嘗嘗?”

“……”郁殊容色依舊寂然。

“阿殊?”秦若依聲音大了些。

郁殊陡然回神,目光怔愣片刻,突然道:“我若沒記錯,太後入宮前,曾有段婚約?”

秦若依臉色微變:“确有此事,只是後來,那家落敗了……”

“嗯。”郁殊應了聲,食指撫了撫右眼眼下,不知為何,今日總覺得心神不寧。

“你的掌心怎麽了?”秦若依低呼一聲,上前便欲拿過他的手查看。

只是還未等碰到,郁殊竟飛快收回手,避開了她的碰觸。

秦若依的手僵在半空,好一會兒收了回去,眼神微暗:“阿殊?”

郁殊看了眼掌心,那個傷口仍未好,也是,沒有上藥豈會好?

複又看向秦若依的手,不知為何,心底竟生了排斥——這樣一只手,柔軟,卻陌生。

“無事。”最終,他低聲道。

“你啊,總是這般說,”秦若依嘆了聲,“當初你為護我肩頭被木刺傷着,也是這般說的,還落了疤。”

郁殊側眸看了眼肩頭,那兒的确有一個傷疤。

只是他身上的疤太多,那個傷疤太不起眼了。

曾在戰場時,受了傷便随便塗抹些藥,硬生生熬着,直到……

郁殊睫毛微顫,直到從教坊司将那個叫蘇棠的女人接回府中,才開始慢慢好轉。

初時她為他上藥時,手都是顫抖的,一下一下,緊抿着朱唇,明明害怕的緊,卻總在說“不痛的,不痛的……”不知是在安慰他,還是安慰她自己。

後來,她開始熟練起來,默不作聲的為他處理傷口,只有一次沒忍住道了句:“王爺的身上大小傷痕足有八十三道,何時湊個百?”

再後來,便是他被毒劍所傷、險些殒命那次,身子如墜寒窟,他自己都覺得要過去了,朦胧之中,她卻半裸着身子抱住了他,口中呢喃着:“你不能死,你若死了,若死了……”

若死了如何,她沒說。

當時他便想着,這個女子當真蠢,竟連威脅的話都不會說。

“喵——”倏地一聲幼貓叫聲在殿內響起,喚回郁殊神志。

他轉眸望去,一直瘦得皮包骨的野貓不知從何處竄了進來,身上沾了污泥,肮髒又可憐的小東西。

“娘娘恕罪。”宮人匆忙上前,将幼貓抓了起來。

秦若依擺擺手:“這貓兒看着也可憐的緊,賞它些吃食放到宮外便是。”

賞。

郁殊眸微擡,看着她,那一瞬竟如看到了當初站在他跟前,給了他兩個饅頭的女子。

當初他以為萬般美好的回憶,而今仔細想想,竟如賞這只貓兒一模一樣。

宮人已經抱着野貓便要走出去。

“将那野東西拿來。”郁殊突然作聲。

宮人腳步一僵,最終折返回來。

郁殊無視衆人目光,将滿是污穢的貓拿了過來,仔細端詳了眼。

“阿殊?”秦若依不解。

郁殊手背蹭了蹭貓的兩頰:“像我當初那副模樣嗎?”他扯唇低笑一聲,“阿姐那時,也如賞它一樣賞我吧?”

秦若依臉色一白。

郁殊垂眸依舊淺笑着,手緩緩落在貓兒的脖頸:“野東西出去也是受罪,受的還是生不如死的折磨,還不如……”

說着,他一手蒙着貓兒的眼,一手用力便欲折斷它的頸。

貓兒凄厲叫了一聲。

秦若依倏地後退,臉色煞白,滿眼的驚懼。

郁殊笑出聲來,松手将貓兒放在地上,受驚的貓兒飛快逃竄消失,他則拿過一旁的絹帕,随意擦拭着手上的污穢:“今日太後心情好喂了它,它知道這兒有吃食了,哪日太後心情不好這貓兒再來了,怕是兇多吉少。”

說到此,他擡眸看向秦若依,卻在看清她神色時眼中光芒詭谲:“怕我?”

秦若依手抖了下。

郁殊笑意微斂,果然怕他。

可是讓他更惱怒的卻是,秦若依頂着那樣熟悉的一雙眉眼,滿眼驚懼。

明明……那個叫蘇棠的女子從沒怕過他!

“我知太後叫我來有何事,”郁殊将絹帕扔在桌上,“棋盤少不了帥,國不可無君。可那小皇帝成日裏不聽話的緊,軟禁他一段時日,便好了。”

秦若依臉色越發的白,他果然從一開始便知今日來的目的。

“太後又不是未被軟禁過,何必這般擔憂?”郁殊笑,“又不是要人命的刑罰。”

秦若依蒼白的秀眉微蹙:“什麽?”

“你……”郁殊剛欲開口,卻倏地想到什麽,“你未被軟禁過?”

秦若依不解。

郁殊容色緊繃。

蘇棠告訴他,秦若依被軟禁了。

可其實,她只是要救他的命而已。

在她明知道他只是将她當做影子後,仍救了他。

果然蠢鈍至極!

殿外一陣嘈雜之聲傳來。

郁殊眸動了動,是高衛的聲音。

“王爺。”不多時,高衛已現身殿門口。

“何事?”

高衛跪在殿外:“蘇姑娘今日大婚,正午時的吉辰。”

郁殊身形驟然僵住,一時之間竟覺得自己聽錯了。

蘇棠今日大婚?

可今日分明才初六。

那夜,她說的是:“下月初八。”

他驀地起身,他從未懷疑過她話中的真實,可那夜,她回避他的目光,平淡的語氣卻不掩緊繃。

她撒謊了。

是初六!

郁殊喉嚨緊縮,好一會兒道:“何時得到的消息?”

“辰時三刻,”高衛低頭請罪,“屬下被攔着,進不得殿來。”

而今,已是巳時。

郁殊轉眸看向秦若依,目光平靜如死水。

秦若依容色蒼白,雙眸泛着水光。

“既然未曾軟禁過,”郁殊聲音極為溫柔,“那便現在禁了吧。”

話落,他轉身便欲離去,卻又頓住,餘光掃向一旁茶盞:“還有,那茶盞并非花瓷贗品,而是琺琅彩瓷。”

這一次,再未停留。

秦若依腿腳一軟,宮人匆忙将她攙住。

高衛跟在郁殊身後,恭敬呈上馬鞭。

郁殊腳步一頓:“這是……”

“王爺不去城郊?”

“為何要去?”郁殊笑,“不過咳……不過買回來的影子嫁人罷了。”

語氣分外柔和,只是突然一聲清咳,将臉上血色全數咳去。

的确不過只是買回來的影子。

可是……

“王爺,今日是您的誕辰,也願您誕辰安康。”

他的誕辰,她第一次去尋他。可他的回應是轉身離去。

“王爺,今個兒中秋,願您安好。”

可他只撫着她的眉眼。

“王爺,除夕了,蘇姑娘包了月牙馄饨……”

被回絕的多了,她再未親自出現過,只讓管家前來。

還有後來。

她将變小的他從“煉獄”接了回去。

“我曾也有過在意的人,只是那都過去了,我救你是因我尚還欠了一筆債。”

“怎樣?蜜餞甜嗎?”

“你不吃第二碗馄饨,便永遠只會記得第一碗的痛。”

“不愛一人算哪門子錯啊,他不過扮了惡的那人罷了……”

“阿郁,你看着我的眉眼,喚我阿姐,看得喚得,究竟是誰?”

“……”

那些本以為忘卻的話,竟全數鑽入腦中,記得如此清晰。

直至最後,她面色輕松,如放下一切般道:

“王爺,我要成親了。”

“也願您幸福安康。”

“咳咳——”郁殊突然掩唇咳嗽起來。

起初不過淺淡低咳,到後來竟控制不住般重咳着,喉中泛着腥甜。

高衛看着走在身前的王爺,只覺方才還身姿颀長挺拔卓絕的他,脊背如不堪重負變得佝偻,周身萦繞着死寂。

下瞬,那咳嗽聲卻停了下來。

高衛滿腹疑慮上前,登時大驚失色,他的神色蒼白如屍,可偏偏唇被血色染的殷紅,額頭豆大的汗珠冒出,面無表情。

“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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