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喜轎一颠一颠的在日頭下行着,入目皆是喜慶的紅。

蘇棠坐在轎中,身後的絲綢軟墊都是朱紅色的,蓋頭微微搖動。

細風吹來,恰好将轎簾拂起,她偏首望見那騎在高頭大馬上的男子,同樣一襲紅色喜袍,本高束的發以一根簪子绾起,兩縷正紅發帶随風微,腰間玉帶繡着暗色雲紋,寬肩窄腰,高大俊朗。

往後,這便是她的夫君了。

“到了到了!”轎外聽到了阿婆的聲音。

蘇棠抿了抿唇,将蓋頭蓋好。

轎簾被人輕輕掀開,一條紅绫遞到她眼前,結發球的另一端,李阿生靜靜站在那兒。

她伸手接過,任阿婆攙着走出喜轎,朝院內走去。

蓋頭之下,蘇棠只能隐隐瞧見另一端的大手手背上,有一道傷痕。

——不久前李大哥錯神砍傷的傷口,最終還是落了疤。

走到屋內,行廟見之禮,傧相早已候在那兒,等着良辰到來。

院內圍了一圈人,看熱鬧的有之,周遭的街坊更是不少。

“良辰已到!”傧相倏地作聲。

院中逐漸安靜下來。

傧相走到前側,高聲叫道:

“一拜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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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棠随着李阿生身側轉身,拜向屋外,賓朋滿座,或是帶着笑,或是鼓着掌,很是熱鬧。

“二拜高堂——”

二人沒有高堂,更無長輩,便只以座上空落落的八仙桌椅代替,跪在喜墊上,盈盈拜過。

“夫妻對拜——”

這一次,蘇棠透過赤色蓋頭,隐約望見了眼前李阿生的模樣,他也在望着她,俊朗的緊,只是薄唇微抿着,像是緊張。

她輕輕搖了搖結發球,對他寬慰般笑了笑。

李阿生雙眸微怔,回過神來。

蘇棠俯身,此刻方才察覺到,那喜墊上還繡着一對戲水鴛鴦。

她便要跪下。

卻并未成功。

“且慢。”門外,一聲嘶啞難聽的聲音響起,驚起滿堂寂然。

蘇棠動作僵住,攥着紅绫的手一顫,而後察覺到紅绫的另一端,那只大手卻松了些。

她茫然擡首看向李阿生,後者卻避開了她的目光。

“此人是誰啊?”

“怎的瞧着面善?”

已有賓朋竊竊私語。

蘇棠于蓋頭下轉頭,只隐約望見暗緋色的颀長身姿站在一片光影之中。

郁殊。

他也在望着她,目光似穿透輕薄的蓋頭,直直看向她雙眸深處。

那一瞬,喜慶的紅變成了血色。

“不準嫁。”郁殊嗓音沙啞的厲害。

蘇棠仍平靜站在那兒,一言未發。

“棠丫頭,這人怎的這般像……”身後,阿婆遲疑的聲音傳來。

像誰,阿婆沒說,蘇棠卻是知道的。

“這人是我恩公,曾于我有大恩,”蓋頭下,新娘子平淡的聲音傳來,她轉頭看着李阿生,“李大哥,便讓恩公坐在賓朋座上,也算于你我二人做個見證了,如何?”

李阿生望着她,良久手越過紅绫,覆在她的手背上,輕輕将她死死攥着的手放在掌心,點頭道:“好。”

蘇棠手僵硬了下,而後漸漸放松,阿婆處笑了下:“阿婆,麻煩您幫我招待一下恩……”公。

最後一字終未能說出口。

緋衣黑靴出現在她眼下,站定在她跟前。

郁殊垂首望着她一身的嫁衣如火,比起當初她去宮門口接他,還要熱烈、好看,目光終落在她與李阿生交握的手上,一字一頓,咬牙切齒:“你要我,給你和旁的男子的親事做見證?”

蘇棠垂眸,淡淡應:“是。”

“蘇棠!”郁殊嗓音陰鸷,伸手便欲将她的蓋頭掀下。

蘇棠卻極快後退半步,躲開了他的碰觸。

郁殊的手僵在半空,掌心那個可笑的仍未愈合的傷疤于衆目睽睽之下暴露。

轉眸看向李阿生的手背,他的傷早已養好了,想必不出一月,便再無痕跡。

那是蘇棠養的。

喉嚨驀地一陣腥甜不斷翻湧,郁殊掩唇,低咳幾聲,生生将那股腥甜咽下,繼而蹭了蹭唇角殘留的血珠,笑出聲來。

他直直看着李阿生,話卻是對蘇棠說的:“一個滿口謊言的虛僞之人,你也要?”

蘇棠睫毛微顫,卻只道:“恩公也有資格說這種話嗎?”

虛僞的是誰?

阿郁還是郁殊?她不想知道的那麽清楚了。

她只是不懂,為何她連安穩都要被打擾!

郁殊神色一緊,轉頭看向她。

蘇棠卻只垂頭,任蓋頭遮住自己的容色:“恩公若是來吃杯喜酒的,便一旁落座,若有不測之心……”她頓了頓,聲音低軟下來,“求您回去。”

郁殊僵住。

哪怕瞧不清她的模樣,卻似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的神色。

她求他不要打擾她的喜事。

就像回到他還是“阿郁”時,眼睜睜看着她在探月亭中與李阿生相親一般。那時他尚能拿着木棍敲在膝上,而今呢……

蘇棠已經轉過身去,隐約露出的唇角對李阿生勾起一抹笑,再未松開交握的手,朝着喜墊走去。

“不要嫁……”郁殊在身後輕輕道。

不再是“不準”,而是“不要”……

蘇棠只當沒聽到,腳步如常,行至喜墊後,對傧相道:“老先生繼續。”

傧相飛快看了眼那緋衣男子,清了清嗓子道:“夫妻對拜——”

蘇棠看了眼喜墊上的戲水鴛鴦,安靜跪在上面,便要徐徐伏拜。

“李蘊李将軍,想必新郎官定然不陌生吧。”木然的聲音于死寂的喜宴響起,恰如死水中投入一顆石子,激起層層漣漪。

李阿生抓着紅绫的手一僵。

“李紹言的下落,新郎官不想知道嗎?”那木然之聲複又響起。

李阿生頓住,沒有拜。

蘇棠死死咬着牙根。

郁殊繼續道:“還是……新郎官不敢說,李蘊長子曾與太尉府千金有過婚約,只是可惜李家為奸臣所害,而太尉府千金入了宮?”

蘇棠怔,身子僵滞在原處。

郁殊的話,卻一遍遍在耳畔回響。

她不知李蘊,可卻知道太尉府!

知道太尉府入了宮的千金,只有一個!

“諸位賓朋,”蘇棠起身,看向四遭,“今日恐有些私事處理,只怕要招待不周了,抱歉。”

嗓音一如既往的平和。。

可蘇棠知道,她感激頭上的蓋頭,讓人看不清她此刻的模樣。

她打扮的越是嬌豔,在當下便顯得越是諷刺。

在場賓朋多是周遭鄉鄰,院落外又有佩着寬刀的侍衛把守,一時之間無人作聲,紛紛離去。

唯有阿婆離開時擔憂喚了聲:“棠丫頭?”

蘇棠笑:“阿婆,我無事。”

不過片刻,本熱鬧非凡的院落,竟只剩三人。

滿屋的死寂。

蘇棠仍攥着那條紅绫,掌心汗将那一塊染的溫熱,她未看理一旁的郁殊,只轉頭面對李阿生:“李大哥?”

李阿生也在望着她,這一次,她終于明白了他眼中的深意,并非緊張,而是虧欠,他道:“蘇棠,我騙了你……”

蘇棠斂目,只覺蓋頭映的眼前一片赤紅,刺的眼睛痛:“李大哥究竟是誰?”

她知道每個人都有秘密,她想,往後二人要相伴一生,總有時間袒露心思。

所以,她以為自己可以等。

“我名叫李止戈,止戈為武的止戈。”李阿生垂眸,“家族世代武将,家祖平生所願卻是止戈無亂,天下太平。只是先皇昏庸,聽信讒言,李家落敗。我有一幼弟,名叫李紹言,不知所蹤。那夜受傷,也是去尋他時所傷。”

蘇棠看着眼前男子,一瞬間只覺陌生,好一會兒方才低問:“所以,李大哥曾有過婚約,是嗎?”

李阿生靜默。

蘇棠複又道:“是……太尉府千金?”

“……是。”

蘇棠本緊攥着紅绫的手最終松開,任由結發球滾落下去,只堪堪墜在李阿生手中。

她攥着蓋頭一角,一點點将它扯了下來。

唇紅與胭脂蓋住了蒼白,染的她容顏如桃花,頭上鳳冠珠翟微微晃動。

蘇棠訝異自己竟分外平靜,她擡眸看着李阿生:“阿婆說,蓋上蓋頭後,下次掀開蓋頭的,便是我的相公了。”

只是可惜,她的蓋頭,是她自己掀開的。

李阿生喉結一緊。

蘇棠卻眯眼笑了笑:“李大哥,我好看嗎?”

李阿生望她良久,點了點頭。

蘇棠頓了下:“那李大哥娶我,可也是因着這張臉?”

“不是。”這一次,李阿生否得飛快,他望着她,“蘇棠,我是真的想娶你為妻,想放下一切,只是因為你。”

蘇棠看着他:“只是,你聽見過往那些名字,你的父親、你的幼弟,依舊無法無動于衷,是嗎?”

這一次,李阿生未曾否認。

蘇棠垂眸,她其實相信他說的是真的,相信他想娶她為妻,可是心裏還是有些難過。

難過她終究不是一個人的第一抉擇。

她不願……一直活在同一人的陰影之中。

太尉府千金、後來入了宮的那個人,姓秦,名若依。

“我知道了。”蘇棠低低應着,“恭喜你,終于有了幼弟的下落。”

而後她轉身朝門口走去,卻被人攔住了去路。

入目的緋衣随着門外的微風飛揚,此刻她終于看清了郁殊的模樣。

面色慘白如屍,唇角積着幾滴血珠,詭異如修羅。

而後,他對她伸手:“随我回去。”

如當年在教坊司,他對她伸出手一般。

只是,那時是救贖,而今卻是折磨。

“你很得意吧?”蘇棠睨了眼他伸出的手,嗓音如死水微瀾,“只因為我見過你不堪如喪家之犬的模樣,你便擾了我的喜宴,毀了我的姻親,看着我如你一般不堪至此,你心中定是得意的吧?”

郁殊指尖一顫,眼尾也如染了血色:“你是這樣想我的?”

“……”蘇棠不語。

郁殊卻突然笑了出來:“蘇棠,我本就是污濁穢地裏的野狗,你救我護我,轉眼卻要棄了我,我恩将仇報,不是理所當然?”他收回手,想要蹭向她的臉頰,卻被躲開了,他也不在意,繼續道,“但你想要嫁他?”

“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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