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無人知郁殊心底的怒。

他顧念着她的心思,不讓任何人擾她。

可是直到夜色漸至,她的房中除了漆黑唯有死寂,心中惶恐,最終撞開了房門。

除了纖塵不染的屋子,榻上如血的嫁衣,空無一人。

他卻連她會去哪兒都不知。

封了城門,斷了她的後路。

找遍了周遭,甚至以往的蘇府,街口,她能去的所有地方,均一無所獲。

心中逐漸惶恐。

此刻方知,原來他對她的了解,少的可憐。

直至後半夜,方才想到蘇長山的墳墓,派人去查,終于有所獲。

來到青山,搜了良久,最終尋到了。

可當看見那伏靠在墳冢上一動不動的身影時,他的腳步卻如釘在原地,心裏一股子壓抑的死氣,難以動彈。

雙目死死盯着,不敢放過分毫動靜,直到感覺眼中充血酸澀。

又怕又怒。

怕她就此倒在那兒,再也起不來了。

怒她為了一個李阿生,竟将自己折騰成這般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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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步靠近,輕喚着她的名字,甚至威脅着“蘇棠,你敢死……”

可說完卻又頓住。

他終于知道,她當初抱着他時,口中一遍遍說着“你若是死了,若是死了……”,連威脅都不會的蠢鈍是為何了。

原來是這般無力,連威脅都找不到由頭。

她卻醒了過來,神色平靜,除了臉色蒼白再無異樣。

隔開了他的手,不過淡淡一句:“你哭什麽?”

郁殊沒有理會她的話,也未曾理會臉上的涼意,只望着她低道:“沒死。”

蘇棠擰眉,她甚至能嗅到他身上萦繞的淡淡松香及山林泥土味,撤了撤身子,嗅不到那味道方道:“王爺怕我死嗎?”

郁殊指尖微顫,喉結緊了緊,上下滾動了一下,不語。

“怎麽可能呢,”蘇棠笑,自答道,“一個見過你形如野狗模樣的人,知道你最大秘密的人,甚至你更衣、如廁都不能,只能依靠着她的人,死了不是更好?”

她将手上沾的泥土拭去,站起身來:“真可惜,還活着。”

話落,她起身便朝着山路走。

郁殊仍蹲在原處。手中方才還擁着那個女人,眼下卻已空落落一片。

可惜嗎?

是慶幸。

他站起身,手上被荊棘劃出數十道大大小小的傷口,以往她總會滿眼關切,而今卻看不到了。

驀地轉身,郁殊大步流星朝那背影走去。

夜色漸淺,遠處隐約泛起一絲魚肚白,然山中被密林遮着,枝葉擋着,山路仍舊昏暗。

蘇棠看着腳下的路,走得并不快。

身後卻隐隐一陣火光傳來,緊接着手腕一緊。

“随我走吧。”陰鸷的嗓音盡是壓抑。

蘇棠一怔,郁殊緊攥着她的手腕,帶着她快步朝前走着。

她趔趄了下,只緊抿着唇一言未發。

一直到山下,數輛馬車停在那兒。

郁殊抓着她上了最前方的那輛,嗓音緊繃着:“出發。”

馬車飛快前行,蘇棠坐在車內,一手揉着手腕,靜默不語。

郁殊看了眼她的動作,喉結微動。

一路無言。

直到馬車停下,他再次抓着她的手腕下了馬車,這一次的力道比方才輕了許多。

蘇棠怔愣看着眼前熟悉的府邸,比起當年的繁華,此刻顯得格外蕭瑟,門外兩尊石麒麟都有了雨打風吹過的痕跡。

她幼時還曾騎在上面,假做騎馬呢。

卻被爹拽了下來,他一面恨鐵不成鋼說着“沒出息”,一面送了她一匹小馬。

蘇府。

蘇棠看向黃花梨木的大門,有些斑駁了,上面仍貼着泛白的封條,一角已經垂落。

當年,她眼睜睜瞧着那封條貼上的。

貼上了,心裏的念想也絕了。

郁殊上前,大手将搖搖欲墜的封條撕下,幹脆利落。

他轉頭緊盯着蘇棠:“蘇棠,你敢離開,我保證,這裏的一切将化為灰燼!”話落,他将封條拍到她手裏,随着封條一起的,還有一塊冰涼涼的東西,聲音也随之低了下來,嘶啞的厲害,“給你家。”

蘇棠愣了下,手心團皺的封條一點點舒展開來,落在地上,只留下那冰涼涼的小東西。

——一枚嶄新的銅鑰。

……

蘇棠逃了。

郁殊太可怕了。

他永遠都知道,拿着匕首要往人的軟肋上戳。

也知道,鈍刀子磨人更疼。

那枚銅鑰,被她死死攥在手裏,硌得掌心生疼。

如隆冬臘月裏得到唯一一塊燒得通紅的炭。

拿着,疼;不拿,冷。

郁殊沒有跟來。

或者他跟來了,她也察覺不到,他有這樣的本事。

一步一步朝院落走着,天色逐漸泛白,可今日陰沉,仍帶着霧蒙蒙的灰。

到達院落門口時,她的腳步停了下來,看着等在院落門口的高大身影。

他也早已換下的喜服,穿上了如常的玄衣。

他正看着她。

蘇棠輕吐出一口氣,而後笑道:“李大哥。”

李阿生望着她,神色在霧蒙蒙的天色中,也有些模糊起來:“蘇棠,不要這樣笑。”

蘇棠的笑僵了下,卻很快又如常:“李大哥有事嗎?”

李阿生唇動了動,想說些什麽,卻又不知從何處說。

“抱歉。”最終,只堪堪擠出二字。

蘇棠長睫微顫,垂眸道:“李大哥其實無需道歉的,若是有人對我說,我父親還在人世,我也會義無反顧的離開。”

李阿生看着她的低垂的眉眼,他寧願她怨他,也絕非如今這般……平靜。

“對了……”蘇棠卻又想到什麽,擡眸望了他一眼,“李大哥等一會兒。”

說着,她打開院落門,快走幾步進了屋中,再出來時,手中拿着一個不大的包袱。

“這嫁衣是李大哥送來的,我雖穿過,但到底沒髒沒壞,想來能換些盤纏……”

“蘇棠。”李阿生打斷了她。

蘇棠陡然靜默。

李阿生沉默很久;“……你穿着很好看。”

“……”蘇棠微訝。

李阿生安靜凝望着她的容色,陰沉的天色,映的她臉色蒼白,那雙本晶亮潋滟的眸,此刻也沉斂了許多。目光不覺便落在她的雙手上,它們本該柔膩無骨。

“蘇棠……”李阿生喚道。

“嗯?”

李阿生喉嚨一緊,想說等我吧,可是燕州榮城那般大,人又如此多,他自己都不知能尋到何時,又如何讓她等?

“……嫁衣,若有下次,再給我吧。”他低語。

蘇棠低頭看着手中的包袱,手攥着布帶,好一會兒輕聲道:“李大哥,一路多保重。”

也許,她只适合孤零零一人吧。

“好。”李阿生應,下瞬卻突然道,“蘇棠。”

蘇棠擡頭:“什……”

話未說完,眼前一暗,她已被人輕抱在寬厚的懷中,這個懷抱,帶着徹夜等在外面的寒。

蘇棠沒有掙紮,只安靜靠着,眼眶卻不覺酸了下。

不知多久,李阿生終于放開了她:“送你進去。”他啞聲道。

蘇棠颔首:“好。”

院門半敞,她安靜走了進去,沒有回頭。

良久,院門被人輕輕合上,門外也已空無一人。

蘇棠将嫁衣放入衣箱深處,抽回手時袖口卻沉了沉。

她将袖口的東西拿出來。

是一個小巧的青瓷罐,罐中是晶瑩的蛇油,散發着淡淡清香。

她以往冬日裏常用,手總是養的光膩瑩白。

只是這小東西雖瞧着小,卻名貴的緊。

她沒有銀錢了。

蘇棠輕輕摩挲着青瓷罐,良久将它安靜放在桌上,自己則躺在床榻,蓋着被子。

昨日忙了整個白日,晚上更是在青山上睡了會兒,此刻沾了枕頭竟然開始昏昏欲睡起來。

窗外天色陰沉,屋內沒有光亮,反而顯得靜谧。

蘇棠睡得極沉,沒做噩夢,更沒夢到些有的沒的。

中間曾醒來過一次,只隐隐聽見外面淅瀝淅瀝的雨聲,她正過身子,慶幸自己提早回來,沒有淋在半路。

朦朦胧胧的,人又陷入了沉睡。

直到感覺膝上一沉,有人似輕輕靠在上面,壓得久了,腿有些麻冷,動一下都極為艱難,她方才睜開雙眼,看着窗外已經昏暗一片。

這一覺,竟從早睡到了晚上。

膝上依舊沉甸甸的。

蘇棠撐起身子,垂眸望去,借着微光,只看見穿着暗緋寬袍的男子正斜倚在她的膝上,如同那三年中他常做的那般。

他滿身的錦衣華服,卻腿微曲着,蜷縮在簡陋的床榻邊,側頰隔着薄被輕靠着她的膝蓋。

蒼白的面頰在黑暗裏都極為顯眼,眉目如畫,溫雅而妖嬈。雙眸輕閉着,呼吸均勻,似已沉睡。

蘇棠怔愣,有一瞬竟覺得後來的種種從未發生過,她仍在王府那個後院,他亦依舊靠在她膝上,輕撫着她的眉眼。

臉上不知何時爬上了一只手,指尖冰涼。

蘇棠陡然回神。

只是這一次,郁殊未曾撫弄她的眉眼,而是輕輕蹭着她的唇角:“蘇棠?”聲音帶着剛醒的沙啞。

蘇棠身子一顫,眉心緊蹙,滿身的排斥。

郁殊指尖頓了下,仍躺在她的膝上,望着她的雙眸,黑暗中卻仍不掩那抹晶亮,可此刻眼中的逃避要溢出來一般。

曾經,她總會迎着他的掌心,形容羞赧。

甚至就在今晨,她還曾靠在那姓李的懷中。

“你的反應呢?”他驀地作聲,聲音在黑暗裏平添惶惶。

蘇棠道:“王爺何苦呢?”她垂眸笑了下,“正主兒就在宮裏頭,您又何必到我這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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