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狹路相逢

孫熊依舊低着頭,眼中波濤洶湧。

這賀熙華原名賀熙曜,賀家也不知猖狂到了何等地步,竟然讓他與當時還是太子的天子軒轅曜重名。禦史臺聽聞後,上表彈劾,先帝聽聞不過是笑了笑,随即竟逼着太子親自為賀家兒郎賜名。原因無他,太子乃是元後嫡子,元後逝後,他便将寵冠六宮的賀貴妃立為皇後。寵後的內侄與不得寵的兒子,孰輕孰重,一見便知。只可惜,先帝子孫凋零,只剩下太子這麽一棵獨苗,選無可選。

先帝駕崩之後,不過五歲的太子登基,賀太後垂簾聽政,太後的堂兄賀鞅為顧命大臣,大司馬大将軍,太後親弟賀鞘因有腿疾,便領了個殿中監的差事,別看殿中監只有從三品,可皇帝衣食住行全都掌握在其手中,皇帝就這麽在諸賀環伺中開始了傀儡生涯,生生地熬了六七年。

轉眼間皇帝十三四歲,可以議親,轉過年來就可親政。孰料垂簾聽政的太後先是讓小皇帝再娶賀氏女,遭到拒絕後,也不知是中了什麽蠱,竟然假托天象,讓皇帝迎立賀鞘之子賀熙華為男後。幸好賀熙華本人并無此意,并以十三歲之齡中了神童試,求了外放,太後才就此作罷。

如今看他,也談得上風姿熙麗、顏如舜華,不愧當時小皇帝特意挑的女氣字眼。

“也罷,看你一路風塵,先下去好生歇着,明日再過來點卯。”賀熙華見他神色如常,便又低下頭,繼續翻閱公文。

孫熊倒趨退下時微微擡眼,只能看見賀熙華微蹙眉頭和蒼白面色。

巧,太巧了。

第二日,孫熊按照吩咐,早早起身,用了一碗粥帶一個白馍,便去縣衙點卯。這縣衙算得上清儉,除去六曹和衙役之外,并無多少胥吏,賀熙華更是連個師爺都未養,難怪還得發告示求一個刀筆吏。

“縣太爺在堂上斷案,無暇顧及你。”不知是不是搶了他小舅子的差事,陳主簿神色并不好看,“這些是大人要你拟的告示,你謄好後,去東南西北四門都貼上。對了,你拟好之後,大人也差不多下堂了,你要記得給他老人家過目。”

孫熊覺得陳主簿着實厲害,至少他自己就沒法對那年方十六的縣令喊出“太爺”、“老人家”這般的字眼,便只好默默地接過紙筆,“只不知要拟的是何告示?”

“還能做什麽,抽調壯丁呗。”陳主簿撣了撣袖子上的浮灰,“也不知咱們太爺是怎麽想的,無災無難的,總是招民夫去挖土方,挖來也不知做什麽,就堆在堤旁邊,白白浪費銀兩。”

是要治河麽?

“那敢問我該如何拟?每戶要出幾人,每人有多少俸銀?”

陳主簿用看傻子的眼神瞥他一眼,微微一笑,“你自己想,什麽事都要上官手把手的教,要你何用?”

從堂上下來,賀熙華便回到衙後的書房處理公務,就見昨日剛招來的刀筆吏捧着張紙站在案前等候。

“不必多禮,坐罷。昨日匆忙,還未來得及問你,你這個孫熊是什麽熊?”賀熙華微微點頭,一在案後坐下,便飲了一口茶水。

孫熊留意到他喝的不過是民間粗茶,心中禁不住一哂,賀熙華未免簡素得有些造作了,“回大人的話,小的的熊是狗熊的熊。”

賀熙華頓了頓,擡眼看他,“可是文王夢熊的典故?”

孫熊尴尬道:“小的在家母懷中時,家母撞見了一頭黑熊,那黑熊卻未傷人,家母覺得小的和熊有緣。”

“倒是一番奇遇。”賀熙華笑了笑,接過他草拟的那張告示,不禁挑眉,“看來陳主簿這是記恨上我了,竟什麽都未與你解釋。”

孫熊忐忑道:“小的哪裏寫的不對?”

“不,你寫的很好,以你的才學,考個舉人都綽綽有餘。”賀熙華取了張空白宣紙給他,“先說說文辭,寫這種告示,首先得言簡意赅,這些文绉绉的辭藻全都删去,其次呢,鄉民能識字都是不錯,哪裏認得行書草書?你便方方正正地寫正楷,字寫得大一點,方便老人家。最後,也是最要緊的,便是這告示的內容,這不怪你,是陳主簿未與你說清楚。”

“要鄉民去壘土,是為了治河。臨淮縣在黃河與淮河之間,任一條河發了洪水,臨淮均将面臨滅頂之災,故而咱們得未雨綢缪。可這些話老百姓聽不懂,他們只知官府要占用他們種地的功夫,抽調他們去挖土,那麽自然想讨要相應的報酬。朝廷征役沒法優待寬容,可若是咱們自己征用民夫,還是得盡量為百姓着想,別讓他們白出力。故而請他們做工,不僅要管飯,每日再給兩個銅板,此外,每做一個時辰的工,家中子弟便可在縣學聽一個時辰的課。你拟個告示,将這幾件事說清楚,張貼出去也就成了。”

和趾高氣揚的陳主簿不同,賀熙華不僅講的極細,聲音也極輕柔,讓人如沐春風。孫熊雖有成見,卻也承認,在陌路人眼裏,賀熙華應當是個真君子無疑了。

只可惜,他比誰都清楚賀家人的嘴臉。任賀熙華再天衣無縫,在他眼中,也只有造作。

“多謝大人提點,小的這便去改。”孫熊老老實實地重寫了遍,細細看了數遍,又巴巴地送去,“請大人斧正。”

賀熙華接過,只見文字通順,條分縷析地将自己方才所說落在紙上,頗有幾分詫異地擡眼看他,笑道:“悟性不錯,孺子可教。”

只稍稍删改了幾處,便對他道:“你用最大的紙謄抄個四份,再辛苦你跑一趟,張貼一下。”

孫熊謄抄畢,正想出門張貼,就聽賀熙華道:“後院有頭騾子,平日裏送信跑腿,你都可将就着用。”

“是。”孫熊默默去了後院,看着那頭溫順吃草的赤褐色騾子,一時間說不清心中是個什麽滋味。

既來之則安之,如今雖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可這粗鄙差使也不是一無是處,既可混口飯吃,又能刺探敵情,若天命護佑還能抓到把柄,且走着看吧,他心中暗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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