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匪夷所思

孫熊平日裏操着一口京畿道口音,無奈此人天資極高,只要去了一個地方幾日,便可将當地口音學個八九不離十。于是他扮成臨淮縣城裏的秀才,在骈臺和汴南兩村四處打探,當真讓他打聽出不少東西。

孫熊回到縣衙,已是後半夜,書房裏的燈竟還亮着。

他蹑手蹑腳地走進去,就見賀熙華斜靠着窗邊軟榻,手邊有一本話本,似是看了一半便睡了過去。扉頁上面清雅地畫着白牡丹,約莫是本古早的講牡丹花妖的傳奇。孫熊小心翼翼地将窗戶阖了,又将自己的外袍脫下蓋在他身上,轉身走到案邊坐下,将今日查訪所得落到紙上。

許是這段時日伏案太久,難得能外出走走,竟是難得的舒爽。四更天都快到了,孫熊竟仍文思泉湧,絲毫不覺疲憊,不過半個多時辰,便已謄錄完畢,神清氣爽地擡頭。

賀熙華仍是方才那姿勢,睡得更沉了些,嘴唇微微張開,那一瞬間看着還有幾分無邪。孫熊靜靜地看他,也不知這樣的一個瘦弱纖細的少年如何能擔起一縣的重擔。

“什麽時候回來的?為何不去歇下?”不知何時,賀熙華已經醒了,打了個哈欠,微濕的眼中仍有些懵懂,平日白皙過頭的面上微微暈紅。

孫熊移開視線,雙手将方才整理的供述呈上去。

賀熙華接過,往旁邊坐了坐,挪了一半的榻給他,“坐罷。”

孫熊下意識地便要拒絕,卻被賀熙華一把拽下去,無奈地在榻上坐定。

“說吧,有何發現?”賀熙華笑吟吟地看着他,宛如一個慈祥的老父親。

孫熊自幼失怙,周遭長輩不知是寄望過重還是別有用心,對他總是不假辭色,做錯是錯、不做是錯、做對還是錯,鮮少有人讓他如沐春風。

不管賀家如何,也不管賀熙華本人是否大奸似忠,最起碼這一刻他讓孫熊感受到少許被高看一眼的虛榮。

“我今日去幾個村子打探,在汴南村有了個大發現,這個焦喜酗酒,喝多了便開始胡言亂語,老是說有穿着紅肚兜的孩子看着他。他還說過他這個侄女造了孽,活該有今日,又說她當時就不該去蜀地探望兒子。”

賀熙華沉思片刻道:“我明白了,你派人傳話,明日我要開堂,請他們将周家上下,張十八和焦氏全部帶去堂上。”

“威武。”兩排衙役精神抖擻地站在堂上,賀熙華端坐主位,其餘縣丞主簿依次落座。

“帶人犯上堂。”

焦氏帶着重重的鐐铐走了上來,一雙杏目裏毫無神采,猶如枯井。

“本官問你,先前證供你可還認?”

焦氏緩緩點了點頭,又猛然搖頭,整個人如同受驚的兔子。

賀熙華柔聲道:“本官不會吃人,你不必驚慌,照實回答便是了。”

衆人均覺得詫異,此案也算是清楚,焦氏無疑算是罪魁禍首,為何縣太爺要對她如此和顏悅色?

孫熊冷眼旁觀,敏銳地留意到焦氏眼底微微波動,又見賀熙華波瀾不驚溫潤神色,這場堂審顯然已無懸念。

“妾先前所供,皆是實情。妾實在是走投無路,又鬼迷心竅,觊觎周家的富貴,才出此下策,妾自知罪孽深重,如今只求一死,請老爺成全!”

她哀泣得實在可憐,不少衙役都面露不忍,不過讀了些書、曉得道理的文官刀筆吏們卻是分外唾棄。

此時,周家人也早就被帶到了堂上,剛掐死了孫子的陳氏臉色灰敗,嘴角帶着幾近瘋癫的笑意。周老爺則憔悴不堪,眼中滿是暴戾血絲。周鳴玉則遠遠站着,低着頭不看周遭任一人。

賀熙華卻是個例外,此時竟滿臉感同身受,“你也是出自一番慈母之心,勿要灰心喪氣,此事還可轉圜。”

“請老爺救妾!”

“本官救不了你,”賀熙華柔聲細語,卻是不容置喙,“你可聽說過戴罪立功?”

“妾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賀熙華微微一笑,“那麽,你可知道真正的周家少爺的下落?”

焦氏掩面道:“彼時妾驚慌失措,喂完奶之後便将他放到木盆之中,随波逐流,不知漂到哪裏去了。”

“是嗎?”賀熙華頗為驚喜,“那你可知那河流通往何處?順着下游尋覓,總歸能有些線索。”

焦氏不敢看周圍人,“後面的事,妾便不知曉了。妾後來改嫁,生了一個兒子兩個女兒,本以為從此就能過上好日子,哪裏竟會出這般醜事!”

賀熙華淡淡道:“确實駭人聽聞。只是你将孩子掉包之後,畢竟是親生骨肉,如何割舍的下?兩個村子相距并不很遠,難道你從未想過遠遠地再去看上一眼?”

焦氏已經從最初的慌亂中回過神來:“一開始妾還時不時地去看看,後來相公進城做些小本買賣,妾也便跟着去了,中間近十年都未回過臨淮縣。”

“這門親事由誰牽線搭橋?又是誰最終敲定的?”

“妾的大郎媳婦剛有了身孕,妾便去了蜀中照拂。對着親事,妾只知有日老爺傳來家書,說是有家富戶看上了我兩個女兒,說是天造地設的般配,正巧那公子不僅身家殷實,更飽讀詩書,妾沒有不滿意的。”焦氏哀傷一笑。

賀熙華猛然敲響驚堂木,“事到如今,你還不說實話?”

堂下的陳氏緊咬牙關,轉着腕上的佛珠,看焦氏的眼神,活像是淬了毒。

“民婦所言,句句實情,大人明鑒啊!”

也不知他們張家請了什麽狀師,焦氏很顯然清楚,決不能認下殺人之罪。

好在賀熙華早有準備,“為了不讓周鳴玉被旁人發覺身世,為了讓他無後顧之憂,你對那真正的‘周鳴玉’做了什麽?”

“我來告訴大人,她做了什麽。”一個清冽陰暗的聲音傳來過來,陳氏一身素服站在堂上,“她将我那苦命的孩兒夾帶出去,為了怕旁人知道,她便将他活活燒死。”

焦氏轉頭,不可置信道,“夫人你怎麽可以這麽說!”

賀熙華又看向陳氏,“你可有憑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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