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各懷心思
既決定将此事查清,孫熊便不再有任何退縮。
當天夜裏,他穿上一襲黑衣短打,趁着夜色走向先前去過的張院丞的書齋。書齋上着鎖,在孫熊的意料之中。
孫熊隔窗望去,書架上雜亂無章地放着一些書冊,八寶格裏零零散散地放着幾個古董。他目光緩緩從那些花瓶、屏風上移過,最終定定地頓在角落裏一個布滿灰塵的香爐。
竟然在此窮鄉僻壤看見達官顯貴家中方有的宣德爐,這張院丞若是沒有貓膩,就是在溪邊浣衣的老婆婆都未必會信。
孫熊抿了抿唇,張院丞絕不可能會蠢到将賬簿之類的機密物件放在書齋裏,何況那賬簿恐怕早已被動過手腳,就算找到也無濟于事。
然而賬簿無用,做賬簿的人卻是會說話會畫供的……
第二日,周儉昌便帶回一個令孫熊喜出望外的消息。
“你的意思是說,”孫熊的手指輕叩桌面,“這耿玉原先的夫君便曾做過養濟院的賬房?那人姓劉?”
“不錯,”周儉昌做事頗為機警,與孫熊竟是意外地投契,“我也順便打聽了,那姓劉的仿佛一直在養濟院中,但這些人也都才來一兩年,根本不知他是誰。對了,大家都是這一兩年來的,唯有耿玉,已經來了有四五年了。”
孫熊蹙眉,“按理說太平鎮不大,又都姓劉,互相之間也都熟識。為何這村裏突然死了數百號人,卻未有人生疑?總不能這般的村落,當真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吧?”
周儉昌苦笑,“秀才有所不知,這些鳏寡孤獨既是走投無路到了養濟院,就算他們仍有七彎八拐的親戚,恐怕也不會在意他們的死活。興許聽聞他們的死訊,反而還覺得松了一口氣,這些人再不會出現給他們添麻煩哩。”
“世态炎涼。”孫熊嘆了聲,“這個耿玉多半有些問題,你且再去細細打探,看那姓劉的是死是活。”
周儉昌精神百倍,他平身最恨旁人因他缺了只胳膊便另眼相待,如賀熙華和孫熊這般願意交托事情給他做,最令他歡喜。
孫熊前後踱步,“對了,你若是得空,先将此事告知賀大人,命他派人盯着耿玉,切不可讓他逃了。若是有個萬一,最起碼是個呈堂證供。”
“是。”
也不敢多談,孫熊告別周儉昌,獨自回了廂房。
第二日,孫熊照例伺候老者們吃喝拉撒,又拎着食盒去耿玉那裏,“耿叔,該用膳了。”
耿玉擡眼看他,孫熊這才留意到他長了一雙狐貍似的桃花眼,“多謝。”
孫熊憨厚笑笑,餘光卻瞥見他食指中指的輕薄薄繭,心中更生出幾分猜疑,卻也不想打草驚蛇,便湊到劉炎身邊,開腔搭讪,“別說,太平鎮就是富庶些,哪怕是養濟院都比咱們村長吃的好些。”
“聽口音你是汴南村的?”劉炎倒是個健談的,“怪不得了,汴南村屢發大水,哪裏有銀兩建養濟院?咱們這便有不少汴南村的。”
孫熊嘆了聲,“我來此倒不是因為發大水,而是東家出了事,散盡家財出家當居士去了,我才無處可去。”
“出事?”劉炎不知想起了什麽,驚訝道,“難道你東家是周家的?”
想不到他竟如此耳聰目明,孫熊也瞪大眼,“劉叔你竟也知道此事麽?”
劉炎呼嚕呼嚕喝湯,“你別看咱們這閉塞得很,誰也不管誰家的事,可真要有什麽害……什麽聞的大事,早就傳遍鄉裏了。”
駭人聽聞。牢記自己目不識丁,孫熊保持滿臉的呆滞,誇張地嘆了口氣,“所以啊,我從周家出來,無論去哪家幫工,人家總追着問這些事。周老爺是個大好人,我也不想将他家裏的醜事四處傳揚,便幹脆離開汴南村了。”
“唉,你也是不容易。”劉炎跟着附和了一聲。
孫熊将他的碗筷收好,又細心地将他案幾擦拭幹淨,“唉,能在這養濟院的,誰又不可憐呢。”
“是啊,就像詩鬼王維那句詩一般,同是天涯淪落人啊。”
孫熊默默地将詩魔白居易五個字咽下去,故作熟稔地在劉炎旁邊坐下,“那劉叔你呢,為何淪落此處?”
劉炎千溝萬壑的面上滿是悵然,“我自幼家貧,十歲不到就沒了爹娘,我與阿兄能長成都不容易,根本娶不上媳婦。幹了一輩子農活,也買不上片瓦遮身,最後還不是只能來這裏,靠天子的賞賜,混口飽飯吃。”
遠僻鄉裏,卑賤小民,卻在真心實意地感念天子的恩德。也不知那被流放的皇帝聽聞,可會有半分羞愧。
“可我聽劉叔說話,頗有幾分才學,是不是年少時讀過書啊?”孫熊斂去心中苦澀。
劉炎神情有幾分飄渺,“早年阿兄曾跟着船隊出海,賺了幾個小錢。故而我少時曾有機會去縣學聽學,僥幸識得幾個字。”
本朝海運均為官運,可有利可圖,天啓玄啓中間國祚中斷,無力控制海外,便也有些人私自出去,最出名的便是孤懸松江海外的重明島,重明島主更是富可敵國的存在。
“後來呢?”
“後來阿兄瘸了腿,便不能再出海,甚至有陣子連路都走不得,一開始他瞞着我,想讓我用心讀書去考秀才。可我哪裏能這麽做?于是我便與他相依為命,直到前年我服勞役,将他暫時安置在養濟院,誰知道前些日子回來卻聽聞……”劉炎沒有落淚,可他的神情卻讓人覺得無比難受。
孫熊聲音喑啞,眼泛寒光,“所以,你一定也覺得令兄死的蹊跷是吧?”
劉炎看他,指了指窗外遠處三三兩兩摸牌九的老漢們,“他們很多人一輩子都未見過讀書人,未見過當官的,可我與他們不一樣,我見過世面,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清楚,你絕不是個簡單的雜役。”
“劉叔,”孫熊吐出一口濁氣,“你放心,我一定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為令兄和其他枉死的冤魂報仇!只是我如今并無太多頭緒,你在此時候長些,你可查出什麽了?”
“這養濟院除去本縣之人,還會有外來人被騙進來……”劉炎壓低聲音。
二人說話聲音極輕,故而只聞風聲喧嚣。
孫熊耳朵微微一動,一把拉過了劉炎,就在劉炎原先位置,赫然插着一支小鑿頭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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