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随着老太太的話出來,整個院子裏目光都集中在沈福祥一家身上。一瞬間的寂靜後,又是竊竊私語。

有人說二丫真可憐,有女兒的人家倒吸涼氣,唯恐壞了自家閨女名聲。

“老身掌管沈家族內女眷間瑣事多年,自問一直一視同仁。如今竟然鬧出這樣的事,實在無顏見父老。今天趁着宗族大會,老身必然要給大家一個交代。不能因為四丫是我孫女,就對她區別對待。”

老太太義正言辭,宜悠卻笑的諷刺。她的确是被區別對待,但可不是老太太要表明的那種優待。

“奶奶說得有理。”

站出一步,她昂首挺胸毫不畏懼。

“孫女雖年少,但也明白一筆寫不出兩個沈。雲林村沈家這麽多口人,都是一家。不能因為某些人的事,就侵害大家的利益。二伯母,你說是吧?”

程氏眉頭鎖成疙瘩,右眼皮跳幾下,總感覺事情有些不對勁。

“二伯母怎麽不說話,難道還有什麽其它想法?”

大道理擺在那,程氏無論如何也不能反駁:“自然如此,二丫,也別怪二伯母不忙你,我們也是為整個沈家好。”

宜悠點頭,面對所有人:“我受沈家這麽多年恩惠,總想為這個家出一份力。”

“既然你都這麽說,那好,來人,開祠堂。”

老 太太聲如洪鐘,忽略掉心中那幾不可察的遺憾,她全沉浸在喜悅中。當年神婆就對她預言過,遠離老四,即可順遂後半生。徹底擺脫他,則可惠及子孫。這麽些年她 按着做下來,果然一路掌管了沈家大權。如今此事一成,指不定春生來了福運,通過鄉試一路做成官老爺,為她請封诰命。

“二丫多次忤逆長輩,如今犯下大錯累及全族聲譽。聖人言:子不教,父之過。沈福祥與李氏亦罪無可恕。老身今日當着列祖列宗的面,懇請将此不肖子孫驅逐出沈氏宗族。”

顫顫巍巍的跪下,她假意用帕子拭着熱淚。從宜悠的角度,可惜清晰看到她彎起的唇角。

二叔公腳上帶着泥,站出來仗義執言:“嫂子,此事是不是不妥?老四一家錯不至于這麽大,不該當如此嚴厲的懲罰。”

“二弟,嫂子自己的孩子,骨頭至親。”

“噗……”宜悠沒忍住,終于笑出來。奶奶當這些人都是瞎子麽,若不是當初她與柳姨娘生産隔着一段時日,怕是大家都會當她爹和五叔間上演了一出貍貓換太子,所以才會被如此苛待。

“老身知道,大家對這些年福祥的事有疑惑。事已至此,老身索性把話說開。當初老四出生後,家主曾請人給他算過命……”

大越朝很信命理,聽到沈福祥天煞孤星的命格,二叔公态度也軟了下去。

“這些年沈家雖偶有風波,但也事事順遂。直到這個把月,老四家開始不平靜,二丫就立刻出了事。”

沈福祥大驚,原來娘這麽對他,竟是因為這道理?臉憋成绛紫色,他愧疚的看着妻兒,原來這一切,竟都是因他而起?

将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宜悠松開衣袖,将黃色方帕捏在手心。這可是她在程氏身邊五年中最大的收獲,前世她與祖宅這邊一個鼻孔出氣,自然會幫他們保守秘密。而如今,這件東西反倒成了利器。

“沈家雖不是什麽世家大族,但也世代耕讀傳家、明禮守信,有功該賞有錯該罰。老身就是再疼福祥,也不能因為他一個人,而置全族安危于不顧!”

擲地有聲,說完後老太太起身,雙目朝天流下兩行濁淚。即使被說的人是她親爹,宜悠也忍不住要為她這份功力喝彩。就是放在前世陳府中,老太太一番唱念做打也能數中上。

“娘……”沈福祥起身,宜悠後退一步摁住她爹,給娘使個眼色。

李氏會意,忙扯住丈夫和兒子。事到如今,他們一家只能選擇相信二丫。

“奶奶先別哭,您說得有理。不過在處置我爹之前,咱們得先弄明白,究竟是天煞孤星,還是奸人作祟蒙蔽視聽!”

将劉海撥弄起來,她瞪大眼睛,挺胸收腹提高音量,整個人精氣神立刻提了上來,神情中也帶着幾分不怒自威,讓人不由信服。

“宗族大會,哪有晚輩搶長輩話的道理!”向來于沈福海全家走得近的一位堂叔厲聲呵斥。

“堂叔難道跟奶奶一個輩分,在她面前如此旁若無人大聲嚷嚷?莫非是侄女聽錯,或是您這話有所針對。”宜悠眯起眼鏡問道,據理力争,氣勢上先壓此人一籌。

“奶奶剛才也說過,沈家最是明理。我雖年幼且備份小,但不代表我說的全是渾話。今日站出來,着實有些疑問。在場諸人,可記得這方手帕?”

捏着帕子一角将其展開,鵝黃色手帕邊角繡着一圈滾邊,繡工很是精致,只是中心那抹醒目的黑褐色破壞了整體的美感。

站在角落裏,一個鬓角斑白的漢子站起來:“這……這是娘的東西!”

哭泣的老太太瞪大眼,朝這邊看來,就連程氏也變了臉色。

“大伯,您仔細認認,可确定是柳姨奶奶的東西?”

若是沈福江的“娘”還有些含糊,宜悠的柳姨奶奶則是确定了話中人的身份。沈老太爺當年的真愛,在程氏進門前産下長子沈福江的小妾,正是沈家祖宅原丫鬟柳氏。

其 實那段往事,仔細說起來也不能全怪哉一個人頭上。今時不同往日,四十年前兵荒馬亂,眼瞅着家中壯丁不知哪天就會被征兵去前線。這一去,定是生死不知,作為 沈家嫡長子,老太爺當然會盡可能早的留下子嗣,以防絕後。可偏偏,娶進門的程氏和愛妾柳氏都是心大的。最後開國皇帝撥亂反正,确立嫡長子繼承制,東風壓倒 西風,沈福江和沈福海二子之間才有了今日天壤之別。

老太爺去世沒一個月,柳姨娘亦因“憂思成疾”跟着去了。至此,存在了二十載的妻妾之争,以正妻大獲全勝落下帷幕。

“這,這東西的确是娘以前最喜歡的一方手帕,她最喜歡用這種滾邊不繡花的手帕。你看這線,當時還沒有現在這種又細又白的新棉花,繡花的線顏色比較暗,粗細也不均勻。一定是的,這一定是娘留下的東西。”

因宜悠前幾日剛推行了新的繡法,如今雲林村正掀起一股繡花狂潮。所以此時,多數年長者心中也大概有數。不過每個人都有疑問,這種場合擡出已經作古的柳姨娘做什麽。

“大哥,還真的是?”五叔沈福瑞也跟上來:“二丫侄女,這是你從哪兒找出來的。”

“前幾年二伯母疼我,我常到沈家祖宅來玩,這是在後罩房那個廢棄的院子一個鹹菜壇子裏找到的。”

宜悠擡手指向柳氏原先的院落:“就是那個院子,奶奶一直不讓人進,說裏面鬧鬼。我有次好奇,偷偷一個人溜了進去。”

這句話的信息量可大了,衆人看向老太太的眼神一變,柳氏是真的喊冤陰魂不散,還是老太太嫉妒恨不得她永世不得超生?總之事情到這,沈福祥是天煞孤星這件捕風捉影的事,已經暫時被人壓倒了腦後。

“鬧鬼……”柳姨娘的兩個兒子,都是同她一起對抗過老太太,因此娘仨之間的感情不是一般深。他們同一直爹不疼娘不愛的沈福祥不同,享受過生母庇護下的無憂且富足,二人更懷戀往昔時光。

“娘,我娘都死了,你還不讓她走得安心,非得日夜詛咒她?”

宜悠環胸,看面前兩個程家女人變了臉色。這樣就受不了,那她準備的後招,哪裏還會有用武之地?

“大伯、五叔,奶奶身體不好,本來這事我不想說。可咱們沈家雖不是世家大族,但也是家風清正的詩禮傳家。如今我更是戴罪之身,瞞着大家反倒罪加一等。”

程氏直覺不好,趕緊從背後掐老太太。只要她暈倒,今天這出就能躲過去。至于那帕子,都這麽多年過去,柳氏的骨頭都被野狗給啃沒了,他們還能看出點什麽來不成?

“老身……哎……”

老太太向後傾倒,宜悠勾起唇角,還真就怕她不暈。如果她不暈,她塞給郎中的那上百文錢可不就白花了。

“爹,快去請郎中。”

還沒等程氏松一口氣,昨日被宜悠預知,今晨巳時要來沈家祖宅為老太太診脈的郎中已經被請進來。

“老人家上了年紀,情緒太過激烈就易暈厥。歇一會,好好調養便是。”

郎中的診斷,讓程氏變了臉色。今日他怎麽說實話,不對,從這次宗族大會開始,事情已經脫離了原本的控制。本來她想發借二丫之事發難,将四弟一家驅逐出族,收回原先交付的田地和家畜,同時為四丫出一口氣。

前面明明好好的,可一切都被二丫那方帕子打斷了。電光火石間,她想起帕子中間那片青黑。當年之事,難道她已經知道了?

“春媽媽,你送送郎中,多給些診金。”

程氏心裏吊着,宜悠餘光掃向她,伸手攔住郎中:“趁着二伯母多給診金,我想再勞煩郎中一次。”

“應當的,小姐但說無妨。”

宜悠拿過帕子:“我總覺這方手帕上青黑來源太過怪異,不瞞大家,當日撿到後我将其随手擱置。再尋出來時,卻見其上躺着一只死老鼠。”

郎中皺眉,接過帕子聞聞,而後揉一揉:“這……依小老兒看,帕子上沾着的,乃是砒霜!不過年份有些久,砒霜與帕子融為一體,其中又夾雜些嘔吐物,故而有些難以分辨。”

“什麽!”

不可置信的聲音響起:“怎麽可能是砒霜?”

在程氏難看的臉色中,沈福江和沈福瑞大着嗓門,将聲音傳至宗族大會的每一處角落。

躺在炕上的老太太,聽到這番話眼前一黑。當年的事,怕是捂不住了。果然算命的說得對,只要老四起來,她日子就會不順遂。

宜悠放下劉海,默默降低自身存在感,走到爹娘身邊。至此,第一步終于全數走完。奶奶、二伯母,且看你二人如何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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