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洞房
數日前。
三五個侍女小心翼翼地正将美人海藻般的長發結作發辮,屋子裏焚着一爐氣味芬芳鮮美的香,托托百無聊賴地在卧榻上撐着頭任由下人擺布頭發。
她剛換過白衣,在那素淨的袖衫邊角繡着斑駁的桃花與枝葉,下半身只着了亵褲,兩截短而纖細的腿被絲綢的長袖攏着,使人不由得想起人魚之類只存在于傳說中的妖物。
即便小齋子算不得男人,面對這尤物也不由得擡不起頭來。托托倒是不以為意,輕飄飄地說道:“這麽一想,我就不該問你。”
小齋子大氣都不敢出,跪下去道:“夫人恕罪!”
“問你你主子是個怎樣的人,那可不就是我失策麽。”托托道。
方才在馬車上,她問了小齋子她要嫁的是個怎樣的人,小齋子支吾了半天,最後也只秉着高大全的原則形容出一副絕世忠臣的模樣來。
西廠廠公府邸的派頭着實不小,遠遠地探開簾子便瞧見那閃閃發亮的屋頂。
進門後,先是二三十個家丁替了小齋子領了馬車,這時小齋子竟也能擺出幾分頭目的架勢來,指揮着下人奔來走去。
進了門,小齋子登車替托托掀開門簾。托托朝前走了幾步,剛一出來,便把手中的槍往空中一抛。
那只漆黑的海東青神不知鬼不覺地掠過,她低頭,發覺底下的家丁已經換了一撥相貌清雅的小厮。托托在小齋子的幫助下上了軟轎,由那些個漂亮小厮擡到院落門口,又換了四個嬷嬷過來。
嬷嬷把托托送進去,好些個打扮與神态都很是驕矜莊重的侍女已經候在裏面。
真是氣派。
一路上一直任人擺布的托托總有一種感覺——即便她現在身子健全,只怕到了這一會兒,還是會被這講究到了極致的排場給安置得像個廢人。
托托不自知地恐吓了一番小齋子,頭也梳好了。托托忽地正色道:“我要如廁。”
小齋子聞言一愣,卻見托托已經伸手往前挪着身子,一個不慎,就從床上傾倒下去。所幸身邊一個一直候在一邊還沒資歷碰主子的侍女立刻給扶住了,托托就勢伸出手臂拉住她有些刻薄地高聲喊道:“現在!馬上!帶我去!”
場面頓時有些亂,小齋子也只能催促着那個架着托托的侍女盡快抱她去。
一番折騰,托托與那侍女總算到了東廁。二人靠在牆角,不論是被抱還是抱人者皆是氣喘籲籲,托托張望一周看到四下無人,擡手撐着牆笑道:“忒鄰,你來得好遲啊。”
那侍女擡起頭,一張恬靜的臉上也是挂着有些難堪的笑。女真人素來是相貌上最像漢人的胡人。
忒鄰道:“你才是。我跟随着你那只破鳥進京後便聽聞那大虛單于下了聖旨要你同這什麽西廠廠公成婚,花了好一筆錢混進被買進府的丫鬟裏,不想左等右等都不見你,還以為我好不容易在女真擺脫了奴隸身份,到漢人這裏又要做奴才了!”
忒鄰是托托在女真打小相識的友人。她們都身為奴隸,只是一個被選去作了部落郡主的侍女,一個被送上戰場成為整個女真獨一無二的女将。
“不過話說回來你也是夠膽大的,”忒鄰問道,“竟然還讓你那破鳥飛回去。你以為現在的女真還會有人願意來救你?”
托托重新回到她身上暗示她往回走。即便有如廁這個由頭,時間長了一定會有人起疑心的。她有氣無力地笑道:“不,我讓合喜飛回去知會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你。”
“你……”忒鄰皺眉,過了一會兒,她又心痛得松開,“是了。十二歲時我上山遇到一頭虎,是你救了我。那時我說過,若你往後有難,我萬死不辭。”
往昔的記憶依舊歷歷在目,稚嫩的小女孩滿頭都是烏黑的辮子,她朝哭哭啼啼狼狽不堪的另一個小女孩用剛才捶打過老虎的雙手揮舞,繼而突然惡狠狠一腳踩下去。
那虎頭猛地抖了一下,緊接着從滿是獠牙的血盆大口中吐出一口烏黑的血。
十來歲的托托對那時吓得瑟瑟發抖的忒鄰露出燦爛的笑容,她說,從今往後,我們就是朋友了吧?
忒鄰抱着此時此刻身體殘缺不堪的友人往前走,一步又一步,她忽然聲音顫抖着說:“對不起……你如今,可是你如今居然…都這麽輕了……”
那個一腳踩向猛虎的少女已經連雙腿都失去了。過去的她那麽無人能敵,然而現在她這麽瘦弱、這麽輕盈,輕得她都可以一把抱起。
眼淚就要流下,她卻聽見把下巴靠在自己頸窩的女子忽地笑出聲來。
托托總是這樣,好像即便身處地獄,她也能暢快地笑起來。托托說:“那麽你啊,可一定要幫我呀。”
忒鄰虎軀一震,懷中只剩下半截的女子突然起身,她擡手撩去忒鄰額頭上打濕的劉海。
此時此刻,她們身處陌生卻豪華的府邸,就在這清爽美麗、空無一人的廊檐之下,受到過百般虐待與莫大傷害的女子毫無雜質地笑着,她一字一頓說道:“我要殺了柳究離。”
把她從深淵中救出去的那個人,又把她推回進地獄的那個人——那個背叛了整個女真的人。
時間霎時回到洞房花燭夜。
卻說紀直握着秤杆猝不及防被一只纖纖玉手握住,蓋頭底下的女子笑盈盈地自個兒掀開一角,露出一張漂亮得滲出燭火的面容來。鳳冠霞帔的托托道:“我的夫,我等你等得好苦啊。”
說時遲那時快,紀直忽地甩手一手刀朝托托噼去。托托擡手,長長的袖擺纏上頂端的床架。
那是下人顧及着紀直脾氣百般挑選花重金買來的一張紫檀木攢百獸祥雲圍拔步床,垂花牙子與隔板上由工匠細細雕了嬉戲中的百獸與雲,頂上的床架則點綴了泛濫的海棠花。
托托用紅綢毫不在意地就纏住那海棠花将自己吊了上去。她繡滿魚尾浪潮的裙擺虛垂着,下邊隐隐漏出幾寸包紮傷口的細布。
托托左手扯着袖口保持懸挂,右手則緊緊握着銀絲鹿筋槍,笑容毫不褪色,眼神卻已經有了幾分兇意:“郎啊郎,洞房花燭夜。這可不是為夫之道啊。”
紀直擡頭,已經不動聲色從腰間抽出一柄泛着冷光的劍來。
不知是否是為了配合托托,他荒涼的臉色居然有些笑影:“那麽,賤內在婚床上藏着兵器難不成就是盡妻的本分?”
托托用餘光斜了一眼自己手裏的銀絲鹿筋槍,又看了看紀直對着自己的劍,不由得感到好笑起來。
就在一剎那,紀直毫不憐香惜玉地揮劍就斬斷了那價值連城的床西側的全部床柱。
挂在另一頭的托托猛地往下跌落,她一咬牙,以槍化鞭纏住自己這頭兩根。她往後猛地一退從這宛若一間房子的床中脫離出去,鞭子順勢擰斷床柱,整張床就這麽塌陷下去試圖把仍留在裏邊的紀直覆壓。
但是一陣巨響過後,摔倒在地的托托剛擡頭便看見了出現在自己幾尺之外的靴子。
紀直輕而易舉地脫了身,托托這一槍揮來得太過及時,紀直勉強躲過,左側面頰上卻仍舊擦傷了一道口子。
他蹙眉,只是短短一瞬的停頓,眼前的女子卻已經消失不見。
下一秒,他受着殺氣牽引回過頭去擋住突如其來的一擊,托托拄着直槍朝他噼過去,他不由得被逼得後退躺倒在書桌上,而托托正順勢騎到他身上。槍身與劍正拼死對峙着,二人的眼神交彙,托托忽然松了力氣。
紀直也松手。托托知道,他要殺她随時都可以動手,而她現今也要依靠他,絕不是能夠輕舉妄動的時候。他知道她方才招招都沒有取他性命的意思。這樁婚事是皇上欽賜,他不可能随便讓她消失。
就在此時,聽到騷動的屬下們久久得不到督主回應終于破門而入。
外頭賓客還沒散,有好些個關心的正愁沒看着什麽熱鬧,不想這門一開看到的居然是這樣一副光景——
這一個太監和一個殘損女子洞房竟然生生把一套拔步床給拆了!
衆人瞠目結舌,新郎官與新娘子正在門側視線死角的書桌上。
這時候讓她被瞧見不合禮數,紀直下意識擡起袖子先擋住托托,另一只手托住她下邊支起身子來。
他用寒光四溢的視線掃向門口那群人,聲音不響,卻很是有威懾力:“無關的人,滾。”
除卻幾個進來收拾的下人,其他的也就迫不得已各回各家各找各媽,畢竟性命要緊。
下人們一邊默不作聲地收拾遭到毀壞的婚床一邊暗自猜測方才這兩個人洞房時究竟發生了什麽。
托托伸出手抵住他結實的腰身挪開到書桌上坐着。紀直起身整理衣衫,順帶道:“看樣子,你是很愛動粗這一套了。”
托托神情短暫地凝滞了一下,心中回憶了一下自己哪裏說過這種話。她一時間也顧不上漢人那文绉绉的說話方式,嘴上不由得問出心裏最關切的話題:“那麽敢問大人,是打算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我,還是把我扔進豬圈——”
她話還未曾說完,由紀直眼裏直直射過來的目光就讓她收了聲。他盯着她,看得她渾身上下涼飕飕的頭皮發麻。紀直道:“你是如何知道這話的?”
這時候,他是有真的動了殺心的。
那話是他在只有他手下人時候說過的話,一來她不在場,二來她也絕不可能安插人到他身邊。
要知道,她可是一個女真的棄子、皇帝用來讓百官少嚼西廠舌根的噱頭,她在此之前有沒有來過漢人的地盤都不一定。
無依無靠了然無親說的就應該是她了。
見鬼了。
托托似是被他吓到了,一會兒後笑容又上翻道:“我只不過猜的罷了,我怎麽會知道大人說過些什麽呢。”
的确不可能。
紀直暫且勉為其難地放下猜忌。下人已經在收拾着,親近的屬下走過來拱手道:“今日還請爺與夫人屈尊由這小目樓移去星位樓歇下。”
對紀直這府邸中的地形,托托在這些日子裏已經有了大致的了解。
按小齋子的話說,東邊的天元館是家主紀直的基本活動範圍。
托托過來的時候,大概是顧及皇上面子,紀直還是裝模作樣地給了一間三三齋給她住。而現如今成親待客的這一處就是小目樓了,倘若沒記錯,星位樓理應當就在隔壁。
她正想着出神,紀直轉身就走,走了幾步,突然意識到什麽。
他回過頭,看見托托正在喊服侍她的侍女過來。只是現在客人剛散,下人們都在忙前忙後的。
紀直抱着手臂走過去,托托也擡起頭來看向他,四目相對,紀直的視線掃了一圈。
左邊是他的親信、效忠于西廠的錦衣衛大檔頭陳除安,右邊是他的影衛随從中的頭領尖子,兩個都是正兒八經的弱冠男子,讓他們在主子的大婚之夜對主子的新娘動手動腳總覺得有點奇怪。
遲疑了一會兒,小齋子已經從外邊走上來自覺地朝桌上的托托伸出手去。
托托滿不在乎地對下人高聲說:“過來抱我。”
她說得那麽坦誠又真摯,那麽理直氣壯,就好像她的殘缺全然不是什麽值得丢臉的事。
這些日子以來,除卻現如今在府上化名“鈴”的侍女忒鄰,抱托托最多的便是小齋子了。
托托熟練地朝小齋子伸出手,修長的手臂與纖細的手指就要碰到他的頭,紀直突然開口:“等等。”
他走過去時,小齋子立即怯怯地讓開了一道位置。
紀直一只手托住托托殘缺的腿,一只手摟住她的腰肢。托托也伸出手纏上他的脖子。這麽冷的人,卻意外也是暖的。她靠緊他。
她比他想象中要輕得多。
紀直抱着她走側門出去。夜色中的院子裏,只有他們要走的這條路點着最明亮的燈。
他抱着她穿過長廊,身後跟随着兩路随從的太監,而下屬們都在末端尊敬地恭送他離去。
走在前邊,托托下意識把下颌擱到了他的肩膀上。
方才與他過那兩招,她忽然想到,今日是他們成親。她這輩子從沒想過自己也能成親。
方才她說錯的那話、他們突然打起來那一下、之後究竟要面對的是豬圈還是督主夫人的日子,等到了屋子裏邊,他肯定就要問她了,而她也要絞盡腦汁去給自己謀取些東西。
等會子絕不可能像現在這般安寧。
紀直忽然開口了,他道:“本座看你似乎不覺得自個兒丢了兩條腿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托托挑眉,心想漢人都這麽愛鑽牛角尖的麽。她道:“不。只是丢了的已經丢了。我沒了腿,尚還有手、還有這條性命。倘若總是在那已經沒了的東西上傷心,豈不是對不起自己還有的東西了麽。”
臉旁突然有一聲輕笑,紀直倏然笑了。只是那笑太輕,風一吹便散了。
他抱着她前行,托托莫名覺得他這一刻真的是她的郎君。
盡管,只是走在這條長廊的這短短一會兒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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