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表妹

托托穿着一襲紅袍坐在輪椅上擺弄着茶杯,衣擺上的流蘇穗子垂在身側微微蕩漾。另一側的镂空秋菊紋凳上坐着一位溫柔似水、錦衣披身的女子,她明亮的眉目流轉間得以俘獲在場所有人的心,她剛進來的時候,托托和忒鄰便都已經從那不大尋常的氣氛中察覺出來,這院子裏的下人都是熟悉她的,甚至可以說都是喜歡她的。

然而,這位四小姐走進來的時候,幾乎是出于本能,托托仿佛提防的貓一般握緊扶手聳起了後背。

鳳四柔柔弱弱道了一聲“嫂嫂”,托托在忒鄰的提醒下颔首賜座。鳳四道:“鳳家遠在杭州,加之嫂嫂與表哥的婚事辦得又急,四兒怠慢了,還請嫂嫂莫要怪罪。”

托托咽了一口唾沫說不會,話音剛落,鳳四身邊那個丫鬟便開口了。那丫鬟似是有些洋洋得意地道:“恭喜小姐!夫人心善,直哥兒與小姐都有福了。”

托托一時還恍惚着,臉上的笑容也仍舊懸着,她不由得發出了一個音節:“嗯?”她心腸好,紀直受益可以理解,可這又和鳳四有什麽關系?

只見鳳四有些羞澀地垂下頭,那嬌羞的模樣真真惹人憐愛。她帶着這副表情責罵了一句身邊的丫鬟道:“莺兒,誰準你亂說話了。”

那個叫莺兒的丫鬟立即換了更高的嗓子,仿佛不這樣便應不了她那帶“莺”字的名諱一般:“小姐!奴婢只是實話實說,您同夫人如今能做好姑嫂,往日做姐妹不也方便麽?”

姐妹在一家中可以用作兩個女兒相稱,但也可以作為一個丈夫的妻妾對彼此的敬稱。

托托側過頭聽了幾句忒鄰的耳語,再重新看向對面的鳳四時,她的臉上已經沒有笑。此時鳳四以羞澀水潤的笑容垂下頭去時,指甲也死死攥進手帕裏。

托托靜靜地注視着她,良久,她臉上浮現出一輪看到獵物時方才有的空洞笑容。

紀直從宮裏回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他的妻與表妹其樂融融地喝着茶,但顯然沒這麽簡單。

鳳四起身立即走過去擡手搭住兄長的手臂,淚水含在眼中顯得更加可憐可愛。她道:“表哥。你成親,怎麽都不告訴四兒呢?”

簡單的一句話,讓托托頓時感覺自己被排除在了二人之外。仿佛紀直成親這件事與她鳳四息息相關,而托托只不過是一個可替換的與紀直成親的人選,這個人選是誰都沒所謂。重要的是,他成親了,但這回事他卻沒告訴鳳四。

面對這位表妹,紀直雖然依舊是面無表情的,但卻已經親切了許多。他道:“聖旨來得急。更何況,表兄成婚,你不知道又何妨。”

鳳四垂頭,晶瑩的淚珠滑落,又很快被她擦去。她換上笑臉道:“嗯,無事。合表哥你的心意就好。”

托托被晾在旁邊有一會兒了,這時很想咳嗽兩聲問“這一章是不是我就可以下場了,索性這垃圾小說就把女主角換成表妹吧啊”,然就在這時,她忽地看到在紀直臂彎裏漏出一只眼睛來看她的鳳四。托托與她對上眼神,一時間,她居然在鳳四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種很複雜的情緒。

有些疑惑、有些憎恨,還有,滿是鄙夷。那與托托所料想的有一點微妙的出入。

就在托托還于鳳四那看向她的眼神中恍惚着,便聽到鳳四已經對紀直說道:“表哥,也到了用午膳的時候了。表哥素來是喜歡四兒的手藝的,這些個日子裏,四兒又學了幾道新菜……”

紀直默不作聲也只是由着她拉着自己往外走,就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噪聲。他們回頭,看到殘損的紅衣女子着着急急地挪着輪椅跟出來。

那一刻托托有些狼狽,她握着輪子慌忙朝前,卻被那門檻絆住,擡頭便看到紀直與鳳四郎才女貌地回首看向自己。他們是一對璧人。這麽想着,她已經開口,顧及不上禮貌也考慮不了措辭地說:“我也想去。”

“這……”鳳四笑意上泛,擺出一副難辦的模樣,餘光卻瞥向身邊的紀直。

紀直默不作聲,以至于鳳四都打算繼續将回絕的話說下去,可就在這時,他忽然走上前去。他走到托托身邊,神情使人想到春日裏融化的雪水。他盯了一番托托,而托托則繼續滿懷期待地看着他。

到最後,他俯下身來握住她輪椅兩側,就這麽輕而易舉地把她從那門檻裏帶出來。他一邊将她和輪椅一起拉出來一邊說:“想去就去吧。”

這時紀直才把輪椅放到地面上,他還俯着身,托托立即張開手臂抱住他的脖子。她發自內心地笑起來說:“多謝你!”

紀直猝不及防被她抱住,現下起身保不準要害她磕着碰着。他這麽想着,也就繼續彎着腰,許久才用力拍她的後腦勺道:“有完沒完了?”

她松開他由着他起身的時候,她又在他身後看到鳳四的神情。托托看到那個少女臉上滿是落寞。

說着要去,托托當然不是為了那些吃的,但是鳳四做菜着實手藝不錯。她做的菜都是江南的口味,托托邊吃邊聽着這表兄妹二人敘舊。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太久以前的事紀直不願意提,平日他回鳳家的時候也不多,用鳳四的話來說是:“表哥可真是心狠,原先住在宮裏也就罷了,現如今都在外邊有自個兒的住處了,還不讓四兒跟過來。”

聽到這些話,紀直倒是沒什麽反應。大抵是鳳四話多的緣故,面對這個表妹,他總是沉默。托托一面啃骨頭一面想,他不讓鳳四住過來,應當是擔心吧。他的仇家數都數不清,要留個這樣的軟肋在家裏,豈不是自找麻煩。

“表哥,這回可就由不得你不許了。”鳳四突然笑道,“四兒可是帶足了行囊來了,打定了注意要多住些日子!”

紀直端着酒杯不動,他直直地望着鳳四,直到鳳四那挂在臉上的笑容也不由自主有些尴尬和心虛地褪下去。他說:“胡鬧。明天就給我回去。”

“表哥!”鳳四攥住他的衣袖,眼淚又在眼眶裏打轉,“四兒也沒打算待多久。一直以來,四兒都是擔心您。一個人在院裏,嫂嫂也會孤單的,四兒陪陪嫂嫂也好呀。您就當四兒是個擺設便是了……”

不知是不是被美人淚打動,紀直居然也頓了頓。他就這麽冷靜地想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放下酒杯換了筷子。“就幾日。”他說着,夾了一大把青菜到一直都在吃肉的托托碗裏。

托托:我不想吃青菜。

紀直:不可以。

托托:為啥????????

這午宴就要這麽不歡而散,紀直擡手取了手下遞過來的帕子擦幹淨手。鳳四起身站到他身後眼巴巴地道:“表哥,今兒晚上的菜單子四兒已經拟好了,要用的菜也切了。您看——”

托托剛咽下一口菜,聽到這話,總覺得很不是滋味。她道:“我也想……”她話還沒說完,鳳四便接下去說道:“嫂嫂,還望您體諒四兒這一次。就這一次,四兒有些話想要單獨同表哥說。”

和順的女子梨花帶雨地望着自己,托托想了想,原本要說的話在嘴邊繞了好幾遍,她也沉默了。紀直瞧了一眼她,又看了半晌鳳四,俄而淡淡地回道:“指不準晚上有事,再說吧。”

他都這麽說了,鳳四也就不好再說下去,但心裏卻有了七八分的把握。可惜天公不作美,紀直晚上真有事。戶部的那位尚書剛被拉下了馬,新上任的不是柳究離,而是另一個在戶部呆了好幾年的,剛上任便張羅着請西廠的赴宴。将來與戶部還有的是需要聯絡的,紀直也就答應了。

聽到這消息的時候,托托在她的三三齋裏發呆。

鳳四風風光光住進了五五閣。紀直對他這個表妹好,但是光這半天下來,旁人看不明白,她這個全程近距離觀察的算是清楚了,這對表兄妹就是妾有情而郎無意。紀直沒有把他表妹當女人看的意思,但男人都是說不準的。要不是紀直沒那玩意兒,或許上了床多折騰了兩下子,也就大夢初醒了。托托完全可以想見鳳四對着這個太監英勇獻身的模樣。

可是,她還是覺着哪裏說不上來的奇怪。

聽聞紀直今晚出去,她也沒多大反應,反而叫忒鄰把小齋子叫進來。她問小齋子:“這四小姐,從前也是這樣的麽?”

“從前?”小齋子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夫人您的意思是?”

“她先前如何,現在又如何,你瞧着可有什麽有意思的地方麽?”

小齋子細細思量了一番,道:“四小姐同我們爺先前就很親,只是……夫人嫁進來後,四小姐似乎這回是比先前還要熱絡得狠了。四小姐年紀也不大,又是被爺寵大的,還是孩子心性。恐怕就是做妹妹的怕哥哥被嫂嫂搶走吧。”

聽到這裏,托托總算覺得明白了一些。可是,她又還覺得不夠。

合喜太過顯眼,托托到這督主府上以來養了兩路斥候,一些是貓,而另一些則是鳥。這兩種動物都是能飛檐走壁、來去得方便的,也是最容易打探消息的。最初紀直要把她扔進豬圈這回事,就是她用鳥打聽來的。

托托趁着小齋子出去,起身由輪椅爬上桌子,她打開窗子念了一句什麽,便有一群麻雀從窗口落了下來。她交代了幾句,等回過身,忒鄰正好進來。

忒鄰道:“怎麽,總算會嫉妒了?不怕被休?”

“這就算嫉妒?”托托說,“或許是有點吧。不過我是擔心,那小姑娘也不過是個孩子。”

“孩子?”忒鄰忽地嗤嗤笑起來,笑到最後,她的神色卻又變得很是悲傷,她說,“托托。她的年紀,也不過和你一般大。”

“那又如何?”托托像是真的什麽都沒察覺到一般頭也不回地問。

忒鄰望着摯友,她輕輕閉上眼睛說:“你用不着心疼任何人。”

托托一言不發地趴在窗前,紀直就是這時進來的。他沒讓任何人通報,身後跟着尖子和一群随從便進來了。托托看見他時慌了一下,翻身想跑差點摔下去。等她穩住身子,紀直就已經到她窗口了。

他語氣裏帶着點戲谑地說:“跑什麽跑?”

托托深吸了一口氣,帶着笑回過頭去:“奴沒有腿,自然是不能跑的。”

“還‘奴’呢。”紀直忽地身子前傾,抵在窗前把手伸進去。他面無表情地挖苦她的自稱,手把她鬓角的碎發撩到耳後。也許是在宮裏侍奉過妃嫔的緣故,他這行為做得很是流暢,而且也不會擾人。

她看着他的眼睛,外邊是涼爽的風,托托說道:“那不然要說什麽你才高興呢?你不告訴我,我是不會知道的。”

紀直的手忽地僵了一下。他收回手去,看着她說:“晚膳我不會在那邊同他們吃。你等我回來再用。”

“欸?”托托歪着頭,笑意卻加深了,惹得他想捏她的臉,她問,“你不是要去外頭麽?”

“嗯。不過就是喝幾杯,我不喜歡那家的菜。”紀直道,“且我有事要同你講。”

托托看起來似乎是真的好奇:“什麽事?那你不去你表妹那裏麽?”

紀直沉默了一會兒,他俯視着她,好像在嫌棄她笨得要死:“你是我的對食還是她是我的對食?”

托托一怔,繼而高聲答道:“我!”

“那我該和誰一同吃飯?”又是輕蔑嘲弄的語氣。

托托支起身子來興高采烈地答道:“我!”

紀直瞧着她喜滋滋的模樣,霎時把叉竿一抽。窗子猛地蓋上,一下把托托給關在裏邊。她吓了一跳,也再看不見外面那男子的表情,只聽到走遠的腳步聲。

“你還是關着窗吧,”卻聽紀直在外頭邊走邊散漫地說道,“別又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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