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草民
“沒用的東西!”嬌俏的女子雍容華貴,卻滿面怒容,将手中玉做的器皿摔到地上時吓到了一邊匍匐的寵物豹貓。她怒氣沖沖地宣道,“父皇說不讓本公主去,本公主就真不去了不成?”
昭玳公主對于這次春獵不讓她出席一事是極其不滿的,她側過頭,立刻朝自己信賴的東廠督主道:“江散全,讓你司禮監的人護送本公主去皇家獵場。”
特地來這裏煽風點火的江散全早就預料到會有這副場景,喜笑顏開道:“是,是。公主想去,老身自然是樂意聽令的,只是……”
“只是什麽?”昭玳公主追問,“難不成你司禮監連保護我一個公主都辦不了?那江公公離西廠的紀直怕是有十萬八千裏了!”
聽到這話,江散全的老臉也不由得陰了陰。他很快賠着笑道:“昭玳殿下,我們司禮監不是保護不了您。容老身多嘴一句,春獵也有個幾日,平日和您一塊兒的太子殿下又因受罰不能去。您到那邊,恐怕沒人陪您玩啊。”
太子最近因欺虐民女一事正在被群臣讨伐,禁足不說,就連太子之位都岌岌可危。
所幸他與內閣交好,背後也有援軍。
昭玳與他歷來是走得近的。她性格暴躁,除了太子之外,也沒有其他朋友。這麽想着,她也覺得江散全說的話有可聽之處:“那你可是有能引薦來哄本公主開心的人?”
江散全躬身,說:“不知您有沒有聽說過,西廠紀公公娶妻了。”
昭玳公主猛地回頭,她細思起來,似乎是有這麽回事。
她似乎還見過那女人一面。
“是那個女真送來的、只留了半截的那個玩意兒?”她有幾分蔑視地問。
“不錯。那女人出身貧賤,即便現下當了西廠的督主夫人,也當然是配不上公主您的。”江散全竊笑着,“但是,女真族素來是擅長騎馬打獵的,若是能同去,老身覺着定是能給殿下添些樂子的。指不定,獵得多了,還能令陛下刮目相看呢。”
這話便說進了莊思宜的心裏。她滿意地點點頭,道:“是不錯。若是能令父皇高興,分那劣等人一點賞賜也可。”
說着,昭玳公主便站起身來。她道:“那就去一趟紀直府上。然後,我就要去獵場親自向父皇請罪了。江散全,等我讓父皇高興了,我會記得同父皇提你幾句的。”
江散全跟着昭玳公主走出去,他擡起頭,臉上是一個滿意的笑容。
等到昭玳公主消失在視野裏,江散全側身,瞧見身後小太監癡癡呆呆的模樣,忍不住嘆息:“你啊你,多學着點你幹爹我吧!”
小太監連忙唯唯諾諾地接應,江散全道:“你可知幹爹這一步厲害在何處?這叫‘一箭雙雕’,一來賣了個人情給昭玳殿下,二來又能提醒紀直記得自己身份。”
說到這裏,江散全痛罵一聲:“他奶奶的,這小兔崽子狼子野心,連自己斷了根都快忘了。我們都是太監,誰又高誰一等呢?哼!”
而此時此刻的托托全然沒想到昭玳公主會來找自己。她賞了那先一步過來報信的影衛,狐疑地問一旁的忒鄰和小齋子:“你們說她想幹嘛?”
“奴才覺得夫人還是找個理由回了罷,”小齋子的膽子素來是小的,“若是督主知道了怪罪怎麽辦?”
忒鄰道:“夫人能忤逆公主之命麽?縱然督主受聖上寵信,不畏強權,可我們夫人只是一介草民!齋公公,一介草民!一介草民你知道嗎?”
小齋子被忒鄰咄咄逼人地逼到角落自抱自泣,兩個貼身的下人正打打鬧鬧着,卻聽托托已經做了決定。
她說:“一介草民?呵呵。”
托托拍手,長子和立子從房梁上跳了下來。
“你們倆為什麽會從那種的地方出現?兼職做賊嗎?!”忒鄰問。
“不是,剛才來報信的那個是司禮監的人。”長子和立子異口同聲,“那是督主的死對頭、江散全手下的人。”
“那就八成又是要拿我去作弄紀直呢。那探子來得突然,已經回去報信了。不能裝作不在,”托托道,“你們這裏有誰膽敢把公主殿下拒之門外的麽?”
長子和立子默不作聲,忒鄰與小齋子面面相觑,都只是搖頭。
托托擺手,做出無可奈何卻又無所畏懼的姿态:“那就不得不去了。”
“夫人!”忒鄰彎着嘴角就要哭了。
“無妨,我雖然沒了一雙腿,但功夫還在,那也是獵場。多半不會礙着紀直。”托托說着,眼睛裏飄出一縷薄薄的刀光,“不過,我去了結一下自己的事情也好——”
柳究離也會去的。
他雖然善于騎射,但畢竟不是親自作戰的。托托覺得即便是現下的她,要與他交手,恐怕也有七成勝率。
“長子,立子。”托托擡頭時,臉上是明媚燦爛的笑容,“忒鄰和小齋子都留下。你倆陪我一起去。”
長子和立子畢竟是紀直的影衛,與江散全司禮監的人沒少碰過面,甚至有的還不打不相識。即便方才躲了,現下卻還是要碰面。幾個手下大眼瞪小眼,昭玳在馬車裏掀起簾子,懶懶地道:“就有勞你跟着了。”
一路上,托托都深受一個問題的困擾。
她獨自坐在單獨的馬車裏,等到一次停車時,她在苦思冥想過後敲了敲壁,長子道:“夫人有何吩咐?”
“長子,”托托說,“你覺得人沒了腿還能騎馬麽?”
“夫人,”立子道,“這已經是您這一路上第四十次問同一個問題了。”
“可是!可是,我真的很擔心我不行啊!”托托緊張兮兮地捂住胸口。
“那就親自試試吧。”她聽到窗外有人這麽說。
那不是長子和立子的聲音。托托掀開簾子,草籽的香氣撲面而來,她看到成群結隊踏過的馬與随從。
她從馬車裏出去,由長子和立子送到輪椅上。托托坐定,擡頭遠遠地看見剛從她馬車邊過去的人們已經在前面列成了一排。
昭玳下車了,傲慢地揚起頭環顧一周,随後俯身跪下:“昭玳跟随心切,于是自作主張地來了,還請父皇恕罪。”
托托也跟着跪,這個動作,至今她還是做得很艱難。
說是恕罪,實際上昭玳公主早已有十成把握自己不會被怪罪。畢竟她是皇帝最心疼的女兒,不論犯了什麽錯,只要撒幾下嬌,便能被諒解。
果不其然,莊徹很快便感慨着“朕的心肝寶貝”,讓她趕緊從地上起來。
在昭玳起身時,托托也擡起頭來。
她在地上趴着,一襲烏黑的袍子化作一灘灑了的墨匍匐在地上。
面前是之前便到了獵場的人,其中有貴為九五之尊的皇帝,有皇帝身畔貌美如花的寵妃,還有諸多才氣四溢的大臣。
然而她擡起那一雙發亮的眼睛時,直直地只看向了那一個人。
紀直冷冰冰的,也只盯着她瞧。人山人海中,他們就這麽靜悄悄地看着對方。
托托賠着笑臉,意思是“我也不是自己想才跟來的嘛”。
他挑起一側的眉毛,整個人好看得清冽,表達的是“是嗎,我怎麽看着不像”。
托托已經支起身,被立子扶着回輪椅上。她歪着腦袋,頭上的步搖晃來晃去,好像是說“不信白不信呗”。
皇帝攙着昭玳公主往帳篷走。莊徹沒注意到托托,但是并不代表其他官員沒發覺。就比方元貴妃,在瞧見托托時臉色便冷了幾分。還有其他官員,也難免竊竊私語幾句。
但是紀直沒離他們,托托也一點不覺得難堪。其他人就此散了,紀直卻沒急着跟上皇帝,而是站在原地優哉地抱起手臂。
托托自個兒送着輪椅往前走。皇上和昭玳公主都走了,他們也能開口說話了。托托高聲喊道:“我真的不是成心要過來的!放在平日,你讓我別來,我就不會來的!”
這句話半真半假,因此她完全不覺得心虛。
“別生事。”紀直甩下這三個字就轉身,他剛要走,卻聽到後頭的夫人又喊他的名字。
“紀直!”托托說着,加快了手上的氣力。她飛快地送着輪椅前進,就連身後的長子和立子都驚訝于她能這麽快。
紀直轉過身去,輪椅咕嚕咕嚕地碾壓地面,他看到托托像孩子玩弄代步車般任由輪椅滑來。她額前的頭發因為剛才的跪拜沾了一點汗,笑容卻沒有半點疲憊。
“紀直!”她說,“我現在就朝你沖過來啦!”
在她飛奔到他跟前時,他一把把她的輪椅按住,居高臨下地警告:“你瘋了?萬一摔跟頭怎麽辦?”
“沒事!沒事!”托托笑嘻嘻地說,“那就再爬起來嘛。”
紀直始終關注着家裏的風吹草動,所以此時的他早已知道她殺了鳳四丫鬟的事。但他一點也不提,恰恰相反,剛聽說時,他甚至當着尖子的面勾起了嘴角。
她和他有點像,都是不喜歡被人欺負的性子。
早春已經過了,離暮春又還有好些日子。野外的泥土裏都是一草一木的香味,烏黑的海東青在這片領域盤旋着巡邏,風輕飄飄的,拂動他們的發梢與衣角。
托托坐在輪椅上,紀直只是拄着她的輪椅,然而她卻感覺自己在他臂彎裏。
她又笑起來,只是那笑底下,恰如其分地多了一些什麽。
假如現在我殺了柳究離,大概就不能做紀直的妻了罷。
那一刻,這個事實仿佛水底的礁石一般随着潮落裸露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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