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時機

獵場是月明星稀的地方,灌木叢間窸窣着有野兔和黃鼠狼的響動,帳篷邊的旗幟不住地抖動着,宛若尖子此刻搖擺的心緒般慌亂不寧。

尖子,年二十,本名早已舍去了,現如今是西廠督主紀直身側一名武藝高強、身懷絕技的影衛。未曾娶妻,即便是同弟兄們去吃花酒,他也沒什麽相好,心裏惦記着女人,自是絕無可能的。

然而此時此刻,他的确心心念念家中夫人的一名侍女。那女子名為鈴,相貌清雅、冰雪聰明,待主子也是極為忠誠的。

尖子想她的緣故是,若是她在,他也就不用在紀直的注視下服侍托托了。

托托沒有帶什麽女婢過來,在的幾個,一來她不大相信,二來也沒有那般氣力去伺候行事不方便的她。

尖子不是做不了,只是被自個兒男主人以和善的目光盯着,多少還是有些教人承受不住的。

這不是托托與紀直頭一回一塊兒睡覺,只是正經的同床共枕,似乎是第一次。

尖子總覺得有幾分緊張。要知道他們主子先前身邊從來沒有過相好。男的女的都沒有。唯一來往不算少卻也不多的表妹前些日子也罵了。

但他也不能一直杵在屋裏,張望一圈,确定紀直和托托沒有要打起來的跡象,于是便出去了。

托托自己送着輪椅到床邊,自己爬上去。他沒有現在就歇下的打算,繼續翻看着賬目,托托側着身子躺在榻上,她忽然問:“爺。明日會要回去了,屆時會碰見不少人吧?”

“嗯。”他随口回複。

也就能見到柳究離了。托托想。也就能殺他了。

大抵也就和紀直做不成夫妻了。

“爺,”托托忽地又低低地說,“你待我真好啊。”

“好麽?”紀直這時候回過頭來,在燭光中,他冰涼的臉也染了一點暖色。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嗯,很好的。”托托說。太好了,好得——

好得令人害怕。

托托是奴隸。在女真蠻夷的習俗裏,他們活在部落之間的相互吞并與厮殺中,為了生存什麽都能做。被發覺征戰能換口飯吃之後,她便無所顧忌地厮殺,然而這并不能換來尊重。

奴隸,只是奴隸而已。

是柳究離教她的,他說:“托托是女子,理應當是要被護着的。”

他是唯一護過她的人,她就像他在按出虎水握緊的一把沙。他握住她,令她感到沒那麽飄搖不定了。

但是很快,他就把她揮灑出去。

“你什麽時候會抛下我呢?”托托問,“紀公公、督主大人,或者,我的郎,什麽時候?你應當告訴我的。你什麽時候就不會像現下這般對我好了?”

紀直默不作聲,他已經又垂下頭去了。因此,他面上的表情沉在影子裏,看不清到底是什麽意思。

“我不大喜歡這副身子。”他忽然開口,沒說“咱家”,也不是“本座”,只是不動聲色地說了一些平日不會提的事,“頭一回見着你的時候,你很威風。後來就變了樣子。”

他說的是她剛殘廢的時候。托托被裝在原先擱魚的箱子裏,從女真運到漢人跟前來。她再也吃不下魚,即便女真人的部落許多都在河畔。

魚的氣味會令她想起那口箱子。

漆黑的、晃蕩的、疼痛的箱子。她像一個了無生氣的物件被塞在裏邊。

她讓紀直想起自己剛入宮的時候。被母親和鳳家欺瞞着賣了,被送進宮裏,被去掉了身子,他覺着自己不男不女,最初時沒日沒夜地感到疼痛。

他好像不是人了。

至少在諸多人眼裏,太監是不配做人了。

紀直以為那時候的托托已經完了。不想在繡着鴛鴦與牡丹的蓋頭下邊卻看到的是一張笑臉。她還是在戰,在笑着,用那只初次見面時在馬背上推了他一把的手勾住他的脖子。

紀直忽地起身了。蠟燭已經燒到底端,搖搖晃晃,逐漸要滅了。他走到床跟前,屋子裏很暗很暗,紀直望着托托。她很困倦,眼皮沉沉地往下砸。

他俯身,伸出手去給她把耳旁的鬓發撩到後頭。

“暫且不會。”他回答她說。

托托已經睜不開眼睛了,然而她還是聽到了他說的話。他暫且不會不對她好。她擡起嘴角來,漸漸地就睡了過去。

隔日皇上那邊的人過來尋時,帳篷已經空了。紀直帶着托托去練射箭。他扶着她抵在自己一側的肩膀上,她實在輕得過頭,拉弓卻很穩。坐在他肩上高了一大截,也方便射中飛鳥一些。

皇上讓紀直過去陪同用膳。紀直随口答應着,打算讓托托把最後一支箭射完。

卻只見合喜拍打着翅膀過來,托托仰頭看見它遲疑,于是便從背後拍了拍紀直另一側肩膀。

他讓她落到輪椅上,轉身準備走了。托托聽合喜在自己耳邊唠叨了幾句,猛然皺緊了眉頭,說實話,她一下子甚至沒明白合喜這報來的是什麽消息。

托托的合喜是海東青,也就是女真人說的‘雄庫魯’。海東青不似尋常神鷹,然而此刻,合喜告訴她的話也不同于尋常話了。

太子殿下帶兵過來将要裹挾聖上了。

這是什麽鬼話?!托托遲疑,紀直已經在由着下人給他披上披風。托托叫他道:“紀直!”

她喊出口才發覺自己一時情急,竟然直呼了他大名,紀直蹙眉,還好他現下着急要走:“禮數你還記不記得?”

“呃,”托托糾結着,“那個……”

“出恭的話你讓長子叫婢女過來帶你去。”紀直甩下這句話就走。

“才不是那回事!”托托最後還是安慰自己不說也好,朝着他的背影,又悶悶地叨念了一聲,“你早些回來!”

合喜雖然聰明,但鳥類總還是不比人,情報詳細的還是不清楚。更何況,她要是說了,只怕又要惹禍上身。畢竟紀直會更惦記合喜,而且一般人怎麽可能相信這種無憑無據的鬼話。

他去了皇帝那裏。

宮裏的事情,托托是沒那麽清楚的。但是紀直身旁的消息,她卻還是會多關心一些。

前些日子也聽說紀直料理了一些太子的人,但那也只是緣于太子自己惹事,怎麽就徑自帶着人馬過來獵場了?

現下一想,或許就是顧及這裏防備沒有宮裏頭松懈、私兵也更容易作用的緣故吧。

大亂将至,這是最好的時機了。

——殺了柳究離再逃走的好時機。

托托猛然想到這些時,便側身向長子提了去大臣們那邊轉轉的要求。有幾個臣子也攜家眷過來了,她的借口是去和那些婦人們話話家常。

長子與立子也沒多心,便送着她過去了。

托托拄着輪椅,倒是很顯眼。她左右來回瞧着,長子便催促道:“夫人,您可別難為我們哥倆。萬一出了什麽差錯,督主定是要我們償命的。”

“放心。”托托又是慣常的笑臉,騙得人放松警惕。

就這麽轉悠着,最終她來到了馬廄前。那裏頭有十來匹馬正優哉游哉地吃着草料。托托就這麽盯着它們瞧,突然之間,沒什麽征兆,她問道:“這些牲口能宰了麽?”

“這些馬不是用來殺的。”長子和立子誤以為她在同自己說話,便上前回複道。

“是麽?”托托嘆息,方才她說的那話,已經引起了幾匹馬的注意。它們呆呆地咀嚼着,不約而同地看向她。

它們顯然都對于能聽懂她的話這件事充滿了疑惑,然後更加使它們在意的,大概就是那句“宰了”了。

托托忽地撐住輪椅,她艱難地在自己的寶座上站了起來。再一次睜眼時,女子的雙目中仿佛蚊香般輾轉延綿不盡的圓圈。而在這不斷旋轉的黑洞裏,擁有着令走獸信服的力量。

“逃吧。”她重重地說了兩個字。

馬廄中的馬突然陷入瘋狂,它們繃斷缰繩,猛地開始往外沖撞。長子和立子一時間在這突如其來的動亂中愣住,等他們做出反應時,托托已經飛快地送着輪椅離去。

立子試圖牽引住馬,而長子則想要跟上前。一只海東青卻飛來鉗住了他的衣領。

托托飛快地穿梭在帳篷中間,輪椅滾動的響聲過于明顯,她只能抓緊時間。第一間帳篷沒有,第二間帳篷是女眷用的,在進第三間帳篷時,合喜一聲長鳴,飛上天空。托托知道,她需要暫且躲起來了。

然而在她滑進去的那一刻,她卻明白了另一件事。她找到他了。

帳篷裏的檀香濃厚而寂靜地漂浮着,最裏頭的窗邊站着一個男子。在聽到身後的響聲時,他側過頭來,眼神往下垂着,似乎并不驚訝于她的到來。

柳究離轉過身來,臉上的神色是柔和的。他微笑了一下,說:“托托。”

而托托在那一剎那感覺一切仿佛歸于沉寂。她身下的輪椅是他送的,她口中的漢話是他教的,她要殺他了,可是這一刻,她卻說不出什麽放肆而自豪的話來。

之所以只有她在戰敗後受了這種處罰,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是她師父。而他的身份在最後才被女真人明了。

他是大虛派來的細作。

“師父,”她說這話的時候,聲音是冷的,合喜穿過窗子,從他身後飛進來,竄到她的肩上,它口中叼着化成鞭子纏成一團的銀絲鹿筋槍。

托托說:“我來送你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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