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大亂

按出虎水的河波湧動,海浪細密的紋路舔舐着踩在水中的雙足。在無需兵刃相向的過去裏,托托踏在水的漣漪裏問柳究離:“師父,你千裏迢迢從中原到女真來,也會想家麽?”

柳究離原先只是抵着額頭在水岸發呆,聽到她的話時不由得愣了一下。他微笑,說:“自然是想的。”

“思鄉之苦,”他說,“自然是很難忍耐的。”

忽然被這一段回憶襲擊的托托心中有水波蕩漾。他都畏懼思鄉之苦,然而現如今卻叫她來忍耐,看樣子,她這個女真族的徒弟在他心裏果然是什麽都算不上的。

托托猛地敲打手中的銀絲鹿筋槍,她喝道:“柳究離,我來取你狗命了!”

柳究離輕笑,擡手從架子上抽出一把劍。

托托猛地送了一把輪椅,在朝他沖過去時用力揮動手中的銀槍。柳究離舉刀擋下,轉身時,托托也駕着輪椅轉彎回去。她知道自己行動不便,對于作戰不利,于是這時候開始索性以不變應萬變。

化作直槍時,銀絲鹿筋槍會被他的劍攔下;化作軟鞭時,銀絲鹿筋槍又會被他給閃過去。

托托沒想到短短這些時日,他能變化這麽多,又或者說,從前在部落時,他就一直在隐藏自己的實力。

但是,托托心下想,只是這樣的話,他還比不過她。

他們交纏幾輪,托托忽然甩開鞭子,用它纏住一側裝兵器的架子,就這麽猛然将自己拽離了輪椅。她落到那一端的書桌上,忽然的轉向讓柳究離來不及反應,她松開架子,再用直槍突刺過去。

這一次,柳究離沒能及時躲開。

他的外袍被劃破,手臂頓時湧出血來。

在柳究離吃痛地捂住傷口時,一聲冷笑從身前傳來。托托笑出聲,眼睛裏滿滿當當全是殺意。

“讓你騙我!”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心裏全是爽快。她傷到他了,她叫他嘗到苦頭了,但是這還不夠。接着,她還會殺了他。

托托完全是女孩子嬌嬌滴滴的語氣,然而,現下說的話卻又沉甸甸地塞着歹毒。這強烈的違和感在偌大的帳篷中無盡地散開,托托忽地從柳究離臉上看到悲哀而憐憫的表情。

他為什麽要這樣看着我?

托托怔了怔,忽然之間,視野中的柳究離便模糊了。

她猛地伸出手去揉眼睛,濕熱的水沾到手指上,她哭了。托托也不知為何,眼淚就這麽自顧自地掉落下來。她連忙去擦,想要把它們悉數擠幹淨,畢竟現下可是在對戰中,一個不小心,受傷的就是她了。

可是柳究離并沒有趁着現在攻上來。他輕輕地松手,手裏的劍便掉在了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他手無寸鐵地注視着她。

托托慌裏慌張,盤踞在一側床榻邊旁觀的合喜忽然擰動脖子。霍地,這只忠誠侍主的海東青凄厲地鳴叫起來。

事出突然,只聽空中傳來一道罕見的聲響,托托與柳究離不約而同的仰起頭,帳篷頂端倏然有黑影墜落下來。

那東西渾身燃着火焰,從空中砸來,打穿帆布落入帳篷裏。四周立刻燒了起來,挨近火源的輪椅很快也陷入焚燒之中,托托沒了代步的器件,本來還在顧慮如何逃生,卻感覺身子突然就飛了起來。

柳究離沖了過來,他一把抱住她,在帳篷塌陷的最後一刻沖了出去。

這時候他們才能瞧見外邊的情形。是火炮。方才射進來的是火炮。這一片的人們都已經開始逃跑了。

“還是來了麽……”柳究離低聲喃喃。

“你也知道是不是?”托托在他懷裏,沒有人幫忙的話,她是無法行走的,因此這時候也不由得放下了攻擊的打算,“你也知道太子要謀反是不是?”

柳究離沒有急着回答她,只是抱着她快步跟上逃跑的人群。

在湧向同一個方向的人群中也有逆行者。長子和立子都知道,倘若回去跟紀直上報說弄丢了夫人,那兩顆頭只怕是萬萬不夠的。

然而,在尋找之中,他們看到自家夫人被其他陌生男子抱在懷裏——

長子和立子對視一眼,一下子也不知道要做什麽反應比較好了。

這腦袋恐怕是必須丢了。

柳究離與托托卻都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人盯着瞧。此時獵場一片大亂,柳究離對着懷裏的托托說道:“等會兒子你先跟着其他女眷。我也要去前邊跟着應付兵馬。”

原是聖上在這獵場後頭有一間宮殿,莊徹、貴妃以及皇嗣們都已經及時躲藏過來。女眷們在門外瑟瑟發抖,按侍衛的安排依次進去。

沒了輪椅當真是不便。柳究離心中暗想着,掏出自己戶部侍郎的身份說是要求見皇上。

因此他便率先帶着托托進去了,進入殿內時,他不動聲色地将托托放了下來。這一下,他便不用擔心她了。

柳究離走上前去與莊徹禀報了目前的狀況。一旁的托托聽來,也詫異于他居然在短短一會子裏便能清楚這麽多事。

語畢,他便告退,準備親自上馬出去應戰。

柳究離以為男子理應當如此,然而大殿裏實則還聚集着不少男性文官。柳究離走出去時,他們都刻意回避了眼神。

臨別,他停到托托身邊。柳究離忽地伸出手去,像過去在女真時一般揉了揉她的頭,他說:“下回再來殺我吧。”

托托仰起頭看他,這時候她比過去年少時更加矮了,畢竟身子少了一大截。她還是仰頭看着他,錯覺自己回到小時候。

那時候她孤苦無依,只有這個師父疼她、待她好。

等到門合上,昭玳公主立刻跑到了托托身後。她的出現吓了托托一跳,滿臉興奮地問:“他是你的什麽人?本公主先前聽說,他是先帝插到女真的探子,是不是這樣?”

公主大人在這種時候竟然還有心思關心八卦。托托倒真是好奇,究竟莊思宜與她哪個更加脫線。她回:“方才襲擊突然,殿下可曾受傷?”

“不曾,勞你挂心了。”昭玳公主回道,“無妨,出兵既是皇兄,無論如何不會傷及我的。”

托托對于這位公主樂觀的觀點持保留态度。他可是太子,野心與冷血本就是男子的本性,更不用提是權勢大于天、差一步就能登上王位的男人。

“父皇已經發信命三大營的人過來了,紀直帶着現有的兵馬都出去應戰了。”莊思宜道,“你怎麽是戶部那個柳究離送來的。”

“我們……陰差陽錯碰見了。”托托說道,“我活動不方便,殿下您也是清楚的。”

屋子外頭都是喧嘩,等着進門的人們哀嚎一片,而這大殿裏頭卻一片死氣沉沉。外頭的一點炮火與喊殺聲都能令人心驚膽戰,托托倒是聽慣了這些。

現下除了看命之外也無其他辦法,不知道紀直如何了。托托這麽想着,又想起早晨他急匆匆離去的背影。

她明明說了叫他早些回去的。

托托想着,原本打算就這麽安靜地呆一會兒,卻沒想到,一個大臣突如其來地便把關注落到了她身上。

“你是女真人吧?”原本就死寂一片的屋子裏突然響起這麽一道聲音,所有人都不由得把眼睛望了過來。那個身着官服的男人大嗓門地呵斥道,“你不會是細作吧?”

“什麽?”托托感到莫名其妙,萬萬沒有料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被扣上這屬于柳究離的帽子,“細作?”

“太子縱然有權,按理說也帶不來這麽多兵馬。陛下,”那個大臣剛才還瑟瑟發抖,此時此刻卻有條有理、義正言辭地發表起了自己的見解,“臣懷疑,太子有援軍!而這普天之下,犯我大虛者,最為猖獗的,不正是女真一族嗎?”

他這是什麽邏輯……

托托目瞪口呆,看着這位剛才還躲躲藏藏沒臉看柳究離的大臣瞬間化身成為足智多謀的一代忠臣。她說:“我……”

“是啊。微臣也覺得,事情沒這麽簡單。”另一個大臣及時上前,“還是不要讓來路不明的人接近陛下為好。”

此話一出,幾個留在莊徹身邊的侍衛更是直接上前,護在莊徹面前,好像在擔心沒有雙腿的托托會突然用氣功漂浮起來像飛碟般沖向皇上似的。

你們太高看我了吧?!我是女真人,又不是會仙術的太乙真人,拖着這副殘破之軀參與謀反?這也太玄幻現實主義了吧?這篇小說索性不要歸類古代言情,直接變成玄幻修仙不好嗎?

“你……”托托剛開口,卻又被另一個聲音打斷。這一次是元貴妃,她比上回見面時更嬌豔了一些。即便在這危險境地,臉上的緊張與不安也沒有絲毫影響她的美貌,反而徒添了幾分惹人憐愛的氣息。

她嬌滴滴地摟住皇上,欲語淚先流的模樣:“女真人不是蠻族麽,陛下……”

而另一邊的某位夫人便接着說下去:“是啊。她還是個這樣的身子。這般低賤之人,現下也是能到陛下跟前來的麽?”

托托想替自己辯解一些什麽,于是抓住機會說道:“我……”

“你們這些混賬東西!”及時跳出來反駁衆人的是昭玳公主莊思宜,她可受不了自己最近剛點頭的人被這麽瞧不起,“西廠的紀直正在外頭應付那些個叛軍!你們倒好,一個個的在這裏就急着把他的對食給拖出去!”

托托接二連三地被奪去話語權,索性懶得說了。聽到莊思宜這麽替自己說話,她心裏還是有幾分感動的。

一夜之間,自己欽定的太子便反了。眼前的境況已經足夠皇帝莊徹頭疼的了,他揉着頭,在這時候已經随意地做了判斷。

“不過一個對食,愛卿多半是不會介懷的。大不了朕再賞他幾百個。大局要緊,”莊徹頭也不擡地說道,“那就命她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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