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罪責

粗陋的大殿中繪着不大精細的龍紋,頂棚底下冷得很,所有人都屏息以待,以猜忌而嫌惡的目光狠狠刺穿托托的身子。莊思宜只覺得心下一片尬然,她是少有不慌亂的人,縱然她對于自己不會受傷的自信來自于一個德性并不确定的皇兄。

只要是為了活下去,人什麽卑劣的一面都會顯現出來。托托對這一點再清楚不過了。

她無可奈何地展開手臂,就在這時輕飄飄地說:“可以。那奴就出去罷。”

除此之外,托托也沒有其他能做的了。難道死皮賴臉,硬縮在昭玳公主身後?那只怕她還得遭受一番皮肉之苦。

更何況——托托在莊思宜難以置信的目光中拉了拉她的衣角。莊思宜不得不彎下腰來才能把耳朵湊過來,沒有座子的托托是全場最矮的。她對昭玳公主說:“公主,您也多當心。”

“為何?”莊思宜問。

“太子殿下可是帶了一門火炮來的。這大殿,于他們而言,不是靶子是什麽?”

托托說着便任由侍衛将她一把拽了起來。她皺眉覺着他們粗暴,卻又沒什麽好反抗的。就這麽被拎着扔到了山後面。

還好沒帶忒鄰過來。這時候她想,要是忒鄰來,指不準要一邊吓得哇哇大哭一邊清算“這麽一遇襲,逃難時又不能帶東西,會要浪費多少銀子”了。

她扶着身畔的一棵樹坐起身來,仰起頭時将兩側的小指塞進嘴裏。她吹了一道口哨,天邊傳來海東青的回應。合喜撲啦啦地扇着翅膀飛來,剛要落下,托托卻看到它硬生生地收住了朝她伸來的爪子。

托托迷惑,低下頭張望四周,她聽到面前傳來重物在滿是枯枝落葉的地面拖行的聲音。

是剛才把她扔到這裏來的侍衛。他嚴格按照剛才殿內衆人拾柴火焰高的諸位皇族大臣的要求,把她丢得遠遠的,然而,這一趟似乎太遠了。

竟然遠到叛軍埋伏的地方來了。

那侍衛已經斷了氣,拎着他的一排士兵簇擁着中間面相冷峻的男子。那個人面色如鐵,眉宇間暴戾異常,直勾勾地望着以不尋常的身子坐在地上的托托。

那一刻,托托真心實意地希望自己是鼹鼠、黃鼠狼或者兔子。随便哪種都行,只要是會打洞的就好。

她想裝成陌生人,但無奈紀直娶了一個殘廢進門的消息着實穿得太廣了,以至于她已經聽見有士兵在議論“那是紀公公的對食麽”了。

“罪婦參見……”她勉為其難地開口,憑借男子身上同樣在紀直衣服上看到過的動物猜測出他的身份。周遭的樹枝才發新芽,綠油油一片,春回大地,将他們初次見面的景色描繪得恰到好處,“太子殿下。”

托托聽說過,太子殿下恨紀直。很恨,非常恨,可謂是深仇大恨。畢竟他老子實在是全天下最不會做父親的人,怎麽會有皇帝将本應該給太子穿的蟒袍,同樣賞賜給一個太監呢?

自己的父親寵信宦官本就是一件令人擡不起頭來的事了,更何況父親還讓兒子和太監平起平坐。

唯一的不同是,太子的蟒袍是金色的,而紀直的是銀灰色的。

他倒也不是那麽常穿那套衣服。托托問起來時,紀直曾經有幾分嫌惡地答道:“那衣服從宮裏頭來,那些個宮裏的繡娘本座又不認識,多少人摸過,髒死了。”

只見太子殿下眯起眼睛打量她一番,道:“你這閹人的對食,竟然真如傳聞中說的是個殘損女人。”

托托擠出一個難看的笑臉,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太子在她跟前跟下身,他伸出手去,夾住她的臉,強迫她正視他。托托被這男人仔仔細細地盯着瞧了一番。他冷冰冰地質問:“長得倒是挺漂亮的。那你說說,你何罪之有啊?”

托托一臉惶恐,雖然她能對付幾個人,然而以一己之力想從這群人中間完好無損地逃出去,幾乎是不可能的。

“我有重罪。”托托僞裝出可憐巴巴的樣子道。

“什麽重罪?”太子殿下執着于刨根問底。

她說:“我……”

托托結巴了老半天,她實在是不知道自己有什麽過錯,于是試着渾水摸魚一下:“我……漢話不好!”

“別逗趣了。”太子顯然看穿了她的小心思,他壓低眼睛,目光輕蔑而戲谑地打量起面前的女子,“快說!”

太子讨厭托托的地方無非就是她和紀直的關系。他恨的是紀直,又不是她。這麽想着,托托暗自下了決心,她一咬牙說道:“那我的罪在……擇偶不善?”

太子一愣,霎時放聲大笑起來。他笑得前仰後合,轉身朝下人擺手:“把那侍衛的屍體給收拾了。”

聽見太子下的命令只有收拾侍衛的屍體,沒有收拾她的屍體,托托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氣。然而太子口中吐出的下半句話,卻讓她剛放下去的心又重新懸了起來。

“然後把這女人給我帶回去。”太子下令。

托托和合喜,半個人和一只鳥,加起來戰力非凡,但敵不敵得過太子這一大幫士兵有待考證。況且聽太子方才的口氣,他們還有人馬就駐紮在附近。萬一引來更多援兵,她縱使有三頭六臂,也得葬身于此地。

更何況,托托現在別說是三頭六臂了,連腿都不比平常人的長。

她只能任由那士兵把她給抱了起來。士兵自然是沒有家裏忒鄰以及小齋子溫和的,随随便便地拎着她晃着走。托托感覺難受得很,擡手一把抓住那人抱怨道:“能不能勞煩兄弟您悠着點?”

那人一臉不耐,車馬勞累,加之等會子指不定還要有幾番厮殺,因此現下對這位俘虜也就粗暴起來。

“你這賤人,留你一命就不錯了,還敢提要求?看我不打死你——”

那人擡手就要打,托托一把攔住他的手臂。那只女子的手看似纖細,但力量卻絲毫不比男人差。她握住他的手臂,纖細的手指關節微微發白,幾乎要将人擰碎。

“別動手啊。”她笑盈盈地說道。

“喂,你們。”另一個兵長角色的人轉過頭來,“最好還是對她客氣點。”

“可是……”

“你以為殿下要帶她走是為了什麽?”那兵長湊到士兵耳朵邊上,擡手掩住嘴,盡量壓低聲音說道,“你忘了先前太子擄了女人以後做了什麽嗎,咱們殿下他不就好這一口嗎?”

他的聲音很輕,但是以托托還是聽清了。

她記起來了。太子犯下的大錯不正是擄走民女,然後斷了無辜女子的手腳嗎?

想到這裏,托托頓時感到嵴背發涼。

她被帶到了他們駐紮的地方,穿過正在籌備的一部分兵馬以後,托托被随意扔進了一個堆放雜物的帳篷。

跌倒在地面時,托托慌張地轉動着眼睛。她剛才大概估計了一下他們的人數,這也太多了,絕對不只是私兵的規模。

托托從前在部落時聽人說過,他們漢人出兵是以虎符與聖旨為證。虎符能盜,而皇帝莊徹現在在此地,不可能寫什麽聖旨出來。

除非太子僞造聖旨,又盜走了虎符。

可是即便如此,僅憑他一個人也很難想象有如此膽量和野心。

托托的心中隐隐地萌生了些許不安。

能将女真打得連連敗退的紀直很厲害,然而現下,太子渾身上下都散發出一種強烈的危險感。

她被綁了起來,挨着柱子,只有人過來給她喂一些水喝。托托知道不能硬拼,也就只能節省着一些力氣。

她覺得自己務必是要逃跑的,但是對于沒有輪椅的她來說離開這地方卻很難。

合喜好幾次都在外頭鳴叫,催促着她趕快讓它去找人來搭救她。

對于合喜來說,誰都可以,只要能救它的主人。然而對于托托來說卻并沒有這麽簡單。

她頭一個想到的人選是柳究離。他是這裏唯一一個知道她懂得獸語的人。貿然通知別人,只會自曝命門,指不準什麽時候就會反被對付。

托托用力地垂下頭,一邊是有着深仇大恨卻很信賴的師父,另一邊是很喜歡但是又猜不透的丈夫。合喜隔着帳篷啄起了油布,到最後,托托還是仰起頭,有些底氣不足地說:“你先瞧見紀直就通知紀直,先找到柳究離就告訴柳究離罷……”

合喜展翅飛走了,托托又自怨自艾起來。她覺得她太過搖擺不定了,可這也不是她的過錯。

師父也好,郎君也罷,選哪一個她都沒錯,也沒有犯罪。硬要說的話,她也只有一條罪名。那就是“擇偶不善”。

她原地歇息了幾日,外頭似乎下過一陣雨,帳篷裏的地面上慢慢地積了水。托托身上的袍子沾濕了,她沒有腳了,更沒有穿鞋的機會,因此泡的雙腿慘白,身上也冰涼冰涼的。

尤其到了晚上,托托更是凍得發抖。哆嗦着仰起頭去看并不存在的月亮。她想,若是能活着回去,一定要去裝條義肢來。沒有義肢,裝兩個竹竿子做竹子也好啊。

還有下輩子的話,她定是不會做人了。不如就做一根竹子吧。

這麽想着,不知不覺便過去了兩三日。她料想皇帝莊徹該死也已經死了,原本理應當圖謀迅速的一場突襲,竟然活生生拖了這麽久。

結果就在那一日,她忽然聽到這間做倉庫的帳篷外頭傳來一陣叫罵聲。

簾子一掀,托托眼睛亮起來,卻看到太子氣勢洶洶地沖了進來。

他氣得要命,青澀的經脈在額間誇張地跳動着。身後的下人本來是勸阻的,卻看到太子猛地從腰間抽了刀出來。

“廢物!再敢說什麽!就先一步給我見閻王爺去吧!”

太子這一聲吼完,那些人立刻都不敢作聲了。

托托看着太子朝自己大刀闊斧地走來,他一挑刀,就把她的繩子給切斷了。

太子拽住她的衣服,将她往角落堆放的帆布上一扔。在那一刻,托托立刻明白了他要做什麽。

女人對于男人的粗暴是敏銳的,但是緣于實力的絕對差距,她們時常會在這一刻陷入空白當中。那只是因為,她們恐慌,因此短暫地不願意接受而已。

托托一愣,太子已經俯身壓了上來。他的手托住她截斷的腿,對這個部分充滿了興致。那興致與從前紀直給她的又不一樣,托托細微地想着,感覺到他在她耳畔的親吻。

她試着掙紮了一下,想拍他的肩膀,可是又不知道如何才算妥當。托托還在躊躇着,卻聽到男人在她耳邊說:“倘若不是覺得血太多了礙着辦事,本太子現在就砍了你的手。”

剎那間,托托怔住了。

“女人就應該這樣,”太子發覺她的動作,起身用剛才斷開的繩子把她的雙手鉗制到一起,熟練地把她綁了起來,“走不了,手也推不得人,這是最好的了。女人就應該這樣,于男人而言,只有一個用處。”

他陰森地笑起來,重新俯下身去與她親近。

托托愣着,忽然感覺從他背後看到了天空。

那是一片蒼茫得沒有半分污穢的天。慘敗的雲霧纏綿擱淺在空中,碧色的天透着浩蕩無窮的灰。

一個黑點在遠處漂泊着,像一支孤零零的舟。

她蹙眉,覺得那帆好眼熟。許久,她恍然想了起來。那是合喜。

她看到的是許久以前,她被族人砍掉雙腳、擰斷雙手時的那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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