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弟弟

紀直累得要命。

從宮裏頭出來,他疲倦得走路都幾乎要撞到牆上。尖子看着心疼,把披風給他攏上,倒是一旁的陳除安,見着下班了,趕着回家走得飛快。

紀直仰頭,脖頸又酸又痛,他不知不覺想起托托的臉。

她飛快地朝他微笑的樣子,她吃飯時擺弄筷子的樣子,又或者她坐在桌子上,朝他伸出手來無拘無束地說“過來抱我”的樣子。

紀直只覺得頭疼,腳步也不由得放慢下來。送他們出門的常公公關切地問了一句:“爺,您這是怎麽了?”

“不礙事的。”紀直回答。他不是因為托托才覺得頭疼。這句“不礙事”,既是說給自己的身子聽,又是說給不在這裏的托托聽的。

她是不怎麽礙事的一個人。

雖然殘廢了,倒是從來沒給他丢過臉,妨礙過他辦事。

就這麽想着,紀直取帕子擦了擦,收回去繼續往前走。原本就是要出宮的檔口了,卻突然聽到門那一側傳來一道年輕又幹爽的聲音。少年郎道:“紀公公,別來無恙啊。”

紀直站住腳,還沒開口,那少年突然抄着通體漆黑的短刀便一路沖了過來。

紀直一動不動,只是漠然地看着。

“失禮了。”随着一聲淡淡的知會,尖子猛地殺出,一刀猛地擋下,試圖将那少年趕得遠遠的。然而那男孩子年紀雖小,卻全然不是一個生疏的主兒,手中的短刀更是難纏得要命。

尖子來回動刀,抵住近攻。少年突刺,就要刺到尖子時,卻忽然窸窣發笑,随後手下留情收刀回去。

尖子低沉地盯着少年看了半晌,随後又回到原位候命。

“紀公公,”少年說道,“你已經軟弱到都不敢與元某過手了麽?”

“都尉大人好身手。不是咱家不敢,”紀直同他迂回道,“只是,你我都是為皇上分憂的人,此時在殿外打鬥,成何體統?”

元嘉艾聞言一笑,随即咬牙切齒地喝道:“紀直!我看你就是不敢!”

激将法只有對年輕人才有用,雖然紀直也還未到中年,但心态卻宛如老狗穩得一批。

他面無表情,因為連日的操勞此刻連一個敷衍的笑都懶得給了。

紀直換了一側身體重心站立,他面上波瀾不驚,實則心裏有些煩躁地回道:“都尉大人此次入宮定然也有要事,再晚恐怕就到出宮的點了。咱家就不耽擱元都尉,省得都尉延誤了大事。”

說完他轉身就走,都不帶回頭的。

話說元嘉艾當即在他身後破口大罵,但是對于這年紀輕輕又手中尚無權的少年郎,紀直根本無心應對。

他垂頭,忽地嘆了一口氣。

腦子裏盡是些亂七八糟的。

他現在只想立刻回家,大搖大擺地走進三三齋,徑自坐到托托屋子裏擦幹淨的椅子上。她會讓小齋子抱她過去的。

她滔滔不絕說話的時候,紀直會出神地盯着她的雙腿瞧。那畸形甚至醜陋的傷口,在他眼裏漂亮得像是花一樣。

而元嘉艾罵得口幹舌燥,加之周遭其他大臣和侍衛的注目禮,他也不由得停下來。

他招手讓小厮連忙帶路,領着他離開這塊兒是非之地。

元嘉艾讨厭紀直。非常讨厭。第一重原因很簡單,幾乎所有朝廷大臣多少都會有幾分意見的就是——紀直是個太監。

一個太監竟然被皇帝寵信到這般地步,以至于一手遮天,權力大得驚人。他說的話,就連高高在上的內閣王綏福王大人都要顧慮。

那王綏福是誰?王綏福可是當初陪着先帝開國的角色,是當初與女真談判調停、最終換得了十幾年時間,讓先帝的繼承人莊徹能有足夠時間養兵養民的大功臣!

而紀直一坐穩位置,立刻揮兵抵禦女真。贏是贏了,但那也是一場險勝。

這仗能随便打麽?

元嘉艾沒有與紀直交過手,也未曾在戰場上見過紀直,他料想一個太監是不會用劍的。

而元嘉艾第二重恨他的緣由,就複雜一些了。

他如約到了禦花園的亭子裏。往日他也是沒這資格進來的,不過這回由對方打通關系,元嘉艾還是順利地進來了。

那女人平日出席總是好大的排場,今日卻一反常理,只帶着幾個親近的丫鬟。

不過,他們也并不是什麽郎情妾意見不得人的私會。

畢竟,他們是姐弟。

元貴妃信步走來時輕聲呼喚了一句:“嘉兒。”

元嘉艾轉背,小狗似的笑容立刻泛上臉頰:“長姐!”

“聽你身邊的人說,”元貴妃的臉色卻不怎麽好看,“你又在宮牆邊同人動手打架了?”

元嘉艾頓時一愣,回頭便給了身邊的叛徒奴才們一個眼刀。下一步,他猛然回頭,對着姐姐又純真無邪地笑起來:“姐姐!莫聽這些狗東西胡說!我打的不過是那個閹人身邊的下人罷了。”

“嘉兒!”元貴妃坐下,猛地将帕子拍在案上,“長姐說了多少次了!不要去招惹紀直!你次次都這般與他過不去,究竟是為了什麽?!”

還不是為了你——

這話,元嘉艾是萬萬不能吐露的。他靜靜地笑着,回頭時嘴角竟然有幾分苦澀。少年輕聲道:“知道了。下回不會了。”

那時候他還沒當上都尉,頭一次經長姐打點,扮作侍衛入宮來。

進到她的昭德宮來時,原本元嘉艾滿心歡喜,但是在門口時卻看到了一個男子的背影。

那人穿着鼠灰色的蟒袍,元貴妃正在與他說着話。那是元嘉艾頭一次在姐姐的臉上看到那種笑容。

他不知道她對着皇帝莊徹時會不會這麽笑。元嘉艾只知道,姐姐是絕無可能對着他這麽笑的。

他癡癡地站在原地,紀直卻覺察到異動回過頭來。

這個男子生着一張漂亮到陰柔的面孔,令元嘉艾一時間也不由得回過頭去躲閃。紀直忽地擡起唇角,繼而側身朝元貴妃告辭。

他離開時與元嘉艾擦肩而過,身上過于茂盛的香氣鑽進元嘉艾的鼻子。他打了個噴嚏,擡頭望見姐姐對着這人背影戀戀不舍的表情。

這人不是皇帝。

光是這一點,就叫元嘉艾覺得心情複雜了。然而讓他真正憤怒的,是紀直竟然是個太監。

當下對着長姐的斥責服軟說了自己下次不會再犯,元貴妃顯然心也有幾分軟了。她說:“罷了。長姐知道嘉兒不是壞心腸。”

“是。”元嘉艾回道,“長姐,嘉兒還是不明白,你為何對着一個太監——”

下邊的話已經到了嘴邊,卻又說不下去了。

他能說元貴妃對紀直怎樣呢?紀直到底是個太監。他是不能為人夫的。

元貴妃臉上的神色霍然一變,她淡淡地回道:“可別胡說了。這話可不好聽。”

她知道他要說什麽。元貴妃側過頭,忽地想到什麽,說:“嘉兒南邊當差的這些日子似乎是黑了。說起來,我們嘉兒也長大了,到了娶妻的年紀了。”

談起此事,元嘉艾臉色驟然大亂。他道:“我……我不娶妻!長姐可別硬塞給我!”

“怎麽能不娶妻?”元貴妃笑,随口扯道,“要知道紀直都娶了——”

她霎時停下話茬,意識到自己又牽扯了他。

元嘉艾不可置信地擡頭,瞧着自家長姐眯起眼睛,他問:“太監娶妻?”

他前些日子在海南戍邊,對京城的事自然還是不清楚的。

“我們姐弟倆好不容易見面,就不說無關緊要的人了。”元貴妃适時地開口,“與長姐說說母親如何吧。海南怎麽樣?難熬麽?”

元嘉艾知道姐姐不想說,于是順着她問的話聊了下去。這一次會面也就完了。

等到他出宮,騎着馬慢悠悠地走在路上。他突然問身邊的小厮:“紀公公娶妻是怎麽一回事?”

那小厮答:“紀公公逼降女真有功,那女真人送了個斷了手腳的女俘來。不知道皇上是不是為了打壓紀公公氣焰,便賞給他做了妻。這事情鬧得滿城風雨,大家都當做笑話看。

“不過,聽聞紀公公待那妻還不錯,前些日子太子叛亂,為了救那女人,紀公公直接殺進敵營了呢。”

“哦?”元嘉艾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心裏忽地做了打算。

而話說另一頭,紀直披星戴月地歸了家。他還未進天元館,就随口問一旁的奴才:“托托睡了沒?”

“回爺的話,三三齋還亮着燈呢。今日夫人裝了義肢,高興得很,一時半會恐怕是歇不下來了。”奴才們恐怕今個兒是在家裏看了趣事,個個都一副歡喜的樣子,笑臉藏都藏不住。

“那就先去看她。”他說。

幾日沒回家,紀直直接拐去三三齋。剛進院子,便聽到裏頭傳來笑。他竟然一時間停下了腳步。

不想立刻進去。這窗子裏頭的燈太過暖和了。紀直站在門前合上眼睛,他輕輕地吐息。已經忘了多久沒被這樣暖和的燈光映照過。

那時候紀直被母親與其他家人賣去宮裏,最後一日,母親忽然對他極其溫柔。在此之前,紀直印象裏的母親總是兇惡而暴躁的。

原本她從來不讓他睡床上,那一日卻把他抱上床,哄着他睡覺。母親的手一下一下輕拍着他的嵴背。

她最後對他溫柔,竟然是為了把他推進深宮。

對家的記憶,早就被攪成一池渾水。

“爺?”一邊的尖子試探着問,“是否要通報一聲?”

紀直擡手制止,他直接走了進去。

掀開門見到的第一幕景色就是托托撐着木做的拐在走路。她忽地高了不少,畢竟底下多了雙腿。忒鄰和小齋子都被她學走路的樣子逗得直不起身,一面擔心她受傷,一面又覺得太好笑。

托托自己也笑。

她走路需要拎着義肢起來,因控制不了膝蓋,故而很是滑稽。她被自己的模樣折騰得大笑不止,紀直進來得太突然了,忒鄰和小齋子都吃了一驚。

奴才們都還沒反應過來,托托忽地就帶着笑朝他揚手:“夫君,你回來啦!”

紀直挑眉,抱起手臂靠到門邊。他嘴上說的是抱怨“你們又在瞎鬧什麽”,臉上疲憊又僵硬的神色卻不由自主地融化了。

這便是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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