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有緣

元嘉艾年少英勇,騎着馬從京城的大街上穿過,也有不少沿路的小姐擡手用帕子掩住臉,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睛在那底下溜溜地轉。

他長姐又是宮中獨占聖恩的元貴妃,姐弟二人可謂是聲名赫赫。元嘉艾立功受封成将軍已是指日以待,到時候再娶幾房妻妾,生活一定美滿。

然而此時此刻,這個閉上眼睛也能走向平穩幸福好日子的元嘉艾正以極其猥瑣的姿勢趴在屋頂上偷聽。

不打聽不知道,一打聽吓一跳。元嘉艾先前在宮內宮外聽到過不少有關紀直和托托的傳言,大部分都是說他們關系好的。比如去獵場時紀直陪着托托射箭,又比如大喜之日他們洞房把床給拆了。

聽到後面那一句時,說實話,元嘉艾有些難以置信。

他那一日已經見過托托了。記起那張漂亮的臉蛋,又想想紀直整天陰沉得跟死人似的臉,無論如何,元嘉艾都想象不到他們在一塊兒的樣子。

因此,即便先前聽聞了十句有關西廠督主紀直夫妻關系和睦的證詞,在聽到那唯一一句“他倆能好到哪去”的話時,元嘉艾立馬就相信了。

他聽到屋子裏的下人退出去,于是蹑手蹑腳地從屋檐上落下來。院子裏沒有旁人,只見托托正坐着同她那個名喚“鈴”的婢女說話。

裝上義肢後,她還是時常走動的。現如今走路已方便了許多,加上她原先就不是孱弱無力的尋常女子,撐着拐杖,竟然也與常人無異。

元嘉艾确保自己輕得同貓一般,縮在窗後半點聲響都沒。托托也專心致志說着話,誰知一只海東青忽地撲過來。

合喜揪住元嘉艾的衣領就啄,他吃痛地伸手還擊,那鳥卻又猛然飛起,叫元嘉艾好生狼狽。

“什麽人?!”忒鄰一聲喝道。

“慢着。”托托懶散地将身子斜倚在桌邊道,“是元小英雄罷。”

既然被發現了,那元嘉艾也沒什麽好躲藏的了。他索性轉身走正門進了屋子,正面瞧見托托全身時倏然呆了一下。

裝上義肢以後,托托也逐漸穿起了完整的下裝。現如今天冷,她上身穿着灰色棉麻制的襖,下身時藕粉色的裙子。義肢藏在圓頭高底的布履後頭,瞧起來沒了往日的乖戾感,現下滿是尋常貌美女子的溫和從容。

瞧見她的雙腿,元嘉艾便想起了那一日在床榻上的情形。

與侍奉過後宮娘娘的紀直不同,于元嘉艾而言,見着女子的肌膚可不是小事。

回想起那一幕,元嘉艾的臉上飛快地緋紅一片。

他擡手忙抵住面頰,側過頭去惡聲惡氣地質問:“你怎麽沒同紀直說我的事?!”

托托毫無提防,甚至懶散地喚忒鄰去取吃食進來。她倒坦白:“他上次回來的時候心情不好,宮裏的事已經夠麻煩的了,我不想叫他再煩心……你不也沒害成我麽。又不是随便來個功夫好的小毛賊就要同他說,我又不是應付不過來。”

托托問:“說吧,你和紀直是什麽仇?他殺了你家人麽?”

元嘉艾仔細一想:“倒也沒有。”他父母早逝的原因與紀直無關,姐姐就更不用說了。沒有紀直的話,恐怕姐姐也走不到當貴妃的這一天。

“那你身上有哪裏被他傷到了?”托托慢條斯理取了點心送進嘴裏。

“也沒……”別說被紀直傷到,紀直根本就不願意跟元嘉艾動手打架。

“那你們有什麽仇?!”托托感到難以理喻,“你至于跑到他家裏來欺負他的妻?!”

“我也沒欺負你啊!”元嘉艾吞吞吐吐反駁了一句,之後随便胡編了一個理由,“我就是一介小官,平日裏覺得皇上寵信一個太監,心中不服氣罷了。”

托托撲哧一聲笑出來,她問:“那你們怎麽不怪自己無能?”

“嗯?”

“托托生在女真,雖身份卑賤,但仗着能耍幾下刀槍,倒也被單于封了末将一職。”說這話時,她輕快地發笑,“那時候我便聽聞,你大虛掌兵的是個太監。在紀直上馬前,我們女真要滅漢人威風着實容易。光是我的那路人馬,南狩時便能從你們大虛的子民那裏奪得大半年的米面。

“然而,後來紀直上任了。”托托道,“他改制練兵,親自帶着精銳團營過來。我們女真再勇猛善戰,也被打得片甲不留,連連敗退。”

“你說的……”元嘉艾一時語結。

“你們應當怪自己,而不是責難他。”托托忽地起身,她站得很穩,伸出手輕輕點了一下元嘉艾的額頭,“因為身子不全便該比你們差些麽?我倒不這麽覺得。”

元嘉艾吃驚地望着托托,她卻毫不在意,反身将盛點心的盤子遞給他問:“你吃不吃?吃了便回去吧,我知道你不是什麽壞人。”

一股熾熱的火又在胸口點燃,焚燒着漸漸抵達了耳後。元嘉艾不由得垂下頭去,只覺得額間方才托托碰過的地方燙得要命。他蓋着臉,卻聽托托還在問:“怎麽了?身子不爽麽?要不要替你請個大夫看看?”

“不用。不用,”他似是怕了她,連連後退幾步,慌張地謝絕了,再直起身來時,元嘉艾臉上仍然帶着紅,咬字很重地問,“你是叫托托對吧。”

“上次不是說了麽……”托托道。

“知道了,”元嘉艾用力地回答說,“我記住了。我總有一天會勝過紀直的。”

聽到比自己年少一兩歲的少年信誓旦旦地說了這種話,托托先是一愣,緊接着又笑出聲來。她笑起來時仿佛有蝴蝶撲棱着翅膀,給整個人散去了發亮的粉末,而那蝴蝶似乎是從他腹中出來的。元嘉艾覺得自己身體裏似乎還有蝴蝶在扇着翅膀,即刻便要從嘴裏闖出來。

“那麽,元小英雄。”托托說,“奴就期待你勝過外子的那一日了。”

元嘉艾轉身,希望自己在要走的時候能顯得成熟穩重一點,卻沒想到不論如何走都順拐。身後又是一陣笑,他回頭別扭地問:“那個,最後問一句。往後我還能過來見你麽?”

托托沒想到他會這麽問。忒鄰立刻俯下身在托托耳邊說了什麽,她點點頭,別過臉對元嘉艾說:“還是不要來了吧。”

元嘉艾似乎期望能用目光将托托刻在自己眼睛裏。

“畢竟我也是紀公公的妻,你這幾次躲開了影衛,什麽時候說不準便被發覺了。他們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托托道,“有緣的話,外頭見吧。”

元嘉艾只覺得懵懵懂懂被針刺了一下。她已經嫁作紀直的妻了。這麽想想,元嘉艾只是點頭:“那,夫人,有緣見。”

此時的皇宮裏,莊徹轉着手裏的念珠道:“愛卿覺着如何?”

周遭無人,故紀直也未曾行大禮。他立着,一時間倒也不知道回複什麽好。

太子仍然在逃,女真的動亂也平定了不過一年,皇帝這便要選妃。

但是仔細思忖起來,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在元貴妃的獨寵之下,後宮裏皇嗣稀薄,妃嫔也都戰戰兢兢,死的死、躲的躲。原本立了儲君,倒也無礙,可現如今太子廢去,莊徹也就對大虛皇室的後代擔憂起來。

“臣無異議。”紀直回答說。

他對操辦選妃之類的事毫無興趣,莊徹便也沒把此事推到他身上。紀直樂得輕松,剛要告辭,卻聽莊徹說了這麽一句話:“那就交由戶部那位新侍郎去辦吧。”

長子與立子那一日向他彙報的消息躍入腦海,托托是被人抱着出帳篷的。另外,當初她那架輪椅也是那個人送的。

紀直忽然開口:“陛下說的可是柳究離?”

“不錯。”莊徹道。

“皇上可否将選妃一事交由奴才來監管?”再一次擡起頭時,紀直臉上的笑影裏微茫地閃着刀光,“奴才覺得自個兒和柳大人怪有緣的。”

往日裏,紀直時常是自稱“臣”的。可是他到底也知道,莊徹喜歡自己,自稱“奴才”時頗有親近之意,聽的人往往也高興。

莊徹龍顏大悅,當下做了決斷:“自然。愛卿樂意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為皇上分憂是奴才的本分。”紀直答道。

他退出去時,常川又守在門口。見到他那副有口難開的神色,紀直已經猜想到是什麽事情。他問:“昭德宮那位吧?”

“正是。”常川道,“爺,您……”

“她又怎麽了?”紀直也忘了自己有多久沒這麽不耐煩地說過話。

他素來是脾氣極好的。處事不驚、萬事不難,他從不覺得有什麽事不能料理,但這并不代表他什麽事都非得要去處理。

“娘娘說是惦記着您愛喝茶,近來讨到了滇紅極好的紫金袍,請您賞光過去呢。”

“她多把這心思花在皇上身上吧。”說到這裏,紀直合上眼睛道,“皇上都要選新人了,要她辦的事一件都辦不好,成日裏都在做些什麽呢。”

語畢紀直轉身就走,卻聽背後忽地有小太監急匆匆地趕來報道:“常公公!不好了!紀公公!大事不好了!貴妃娘娘不好了!”

紀直回頭時蹙眉,他道:“好好說話。”

“貴妃娘娘親自為紀公公料理茶葉時不當心,被裏頭的毒蟲蟄了!”小太監跪下,将頭磕在地上,“還請公公快些去瞧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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