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廟會
慢慢地,她臉上從原先的呆滞滲透出些許笑意。“嗯,”托托回答說,“我知道的。”
她當然知道殺了柳究離以後自己會有的下場,她也明白忒鄰對她說這話的憂慮。
忒鄰是衷心希望托托能夠解脫的。就這麽與紀直好好地度過接下來的餘生有什麽不好?忘記女真、忘掉柳究離,舍棄過往那些沉痛的記憶有什麽不好?忒鄰不想看着托托再遭遇任何殘酷的對待了。
但是,已經不可能了。
一夜一夜因為幻肢的疼痛驚醒時,她無數次想起自己馳騁馬上時自由自在的情形。那些已經不可能回去了,她能面對的只有當下與将來。
她不情願讓柳究離若無其事地度過将來。
卻說轉眼之間,新年便将近了。
大虛的新年與其他朝代的漢人習俗并無不同。每一次過年,紀直都是在宮內度過的,因此府上的下人們大多都回家過年,值守的也就私底下自己打牌找些樂子。日子就這麽過了。
托托覺得新鮮,在院子裏散步時看見一群人打麻将。骨頭制成的石牌砸在一塊兒發出勾人心魄的響聲,聽得托托心癢癢的,拉着忒鄰問:“那是什麽東西?”
“麻将。”忒鄰道,“他們漢人玩的,你來什麽勁?”
“瞧他們玩,我也想學。”
托托就這麽催促忒鄰去問了規則,之後自己在屋子裏學了半日。
她本就不擅長這些動腦子的活計,搞了半天,還是嬷嬷們體貼,主動上來道:“夫人,這打牌呢,邊打着學是最容易的了。”
于是便诓着她上手打了。連着玩了幾圈,托托這才明白一些,但從頭輸到尾。
忒鄰最靈光,又精通算計,往她旁邊一站,随意伸出手指了一下,俯身低聲說:“打這張。”沒幾次,便能和牌。
經得這過年間的一趟熱鬧,大家都知道夫人是個容易相處的好脾氣了。這時候她們也不拘禮數,開口吵吵嚷嚷,開玩笑說若是忒鄰再插手,大家的錢都得輸光。
托托也一咬牙,道:“忒鄰,那你就先退到一邊去。等會子我要輸光了,再來求你幫忙。”
她們一群女人,就這樣興致勃勃地打牌打到??更半夜。
長子與立子也不好攔着。托托高興,忒鄰也高興。她去廚房裏親自切了年糕,拿上來犒勞這辛苦了大半年的雙胞胎影衛。
托托撐着臉,熬到蠟燭都換了幾根。那些老媽子可是久經牌場的,托托犯困,頭一栽一栽,止不住地扔錯牌。要麽拆了自己的一句話,要麽就是剛打出去便摸到什麽。
她心情不爽,忒鄰在外頭瞧着月亮,也想是不是應當進去催着歇下了。
一陣風穿過屋子,她剛俯身,還未曾反應過來,一行人便暢通無阻地跨過了門檻。
他們倒是靜,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地進了門。
托托正躊躇着出哪張牌,身後便是金駿眉的香氣如雨後院落裏的風般吹上來。對面的下人們慌忙離開座子行禮。
紀直俯身,擡手蓋住托托的牌捋了一遍,一句閑話沒說,徑自挑了一張打出去。
托托側過頭,再靠近些便能貼到他的側臉。她扭着臉覆到他肩上嗅了嗅,說:“新年好。”
“好,”他随意地回了,用手示意了牌面上的某一張,“等會有人打這張,你就和了。”
只要是紀直的話,托托從不質疑真假。她笑嘻嘻地說:“你也會打。”
“說什麽‘也’,”他嗤笑,冷着臉道,“你這可不算會打。別把我的家底都輸光。”
托托索性合上眼睛。她本來就困乏了,此時只輕聲問:“回來了還去麽?”
“嗯,”他說,“只回來取一趟東西。宮裏事情多——”
“我路走得更好了。什麽時候一塊兒出去玩呢?”托托霎時睜開眼睛,極近地望着他說。
紀直擡手掩住她的眼睛,不讓她在盯着他看,他聲音聽不出什麽起伏:“……屆時一起去踏春,在那之前要能跑才行。”
他是難為她,但是她這麽望着他也是難為他。
紀直本以為這就足夠托托知道難而退,卻見她嘴角驟然上揚。
“一言為定!”她說,“你得同我拉勾。”
說着,女孩子便伸出小指來。紀直怔了一會兒,起身出門。
走到門口,他側過頭來說:“身子那麽冷,別久坐了。鈴,扶你主子回去歇息。”
忒鄰立刻俯身答應,再擡頭,紀直已經走了,漆黑的衣擺落入夜色中消失不見。只見托托在門內仍舉着手,漸漸就收了回去。
過幾日京城裏也有廟會。這又是一個女真從前沒有的新鮮玩意兒。托托拽着忒鄰的袖子問:“我們也能出去瞧瞧的吧?”
“這……”忒鄰苦笑,視線卻飄到門外的長子和立子身上,“先問問吧。”
長子和立子倒是沒有接到不能讓托托出去的消息。
他們合計了一陣子,也就一起出門了。
托托難得出門,特意挑過了衣服。襖子是碧藍色的綢面,裙子是靛青的,邊角繡着張牙舞爪的百獸,又精巧,又不會不合托托的性子。
原本也是打算坐輪椅的,替換上次那架的早拿來了,可托托覺得不适合,便還是帶了拐杖。
廟會上,四處張燈結彩,沿路都是自由攤販。正是逢年過節時候,行人們來來往往,都是滿面喜悅的。
托托走得不快,只是一步又一步慢吞吞地用拐杖朝前抵着,再前進。她看着那些熱鬧的情形一言不發。
忒鄰知道她是顧及長子和立子在一旁,說了什麽都要彙報給紀直。忒鄰思來想去,依稀記起在女真時,那個該死的柳究離好像用過年時廟會這回事來蠱惑過她們。
托托的确想起了這些。
這就是柳究離所說故鄉,這就是漢人過的新年,這就是柳究離所描繪的廟會。
每一個人臉上都洋溢着快活的笑影,那些影子像剛出鍋的元宵,暖乎乎、甜絲絲的。它們蕩漾着一圈又一圈的波紋,擴散,直到令托托膽戰心驚。
她想,師父,不,如今應當叫他柳究離。
柳究離沒有騙她。
廟會是這麽好的東西。她啃着長子剛買來的牛皮纏,心裏悶悶地想。
難怪柳究離不擇手段都要回這裏。
難怪他情願眼睜睜看着她被折斷手腳都要回來。
托托又啃了一口牛皮纏,回過頭,這時候才稍微緩過神來同長子與立子說話:“你們漢人……欸,你們也換新衣服啦?”
這兄弟二人宛如鏡面投射般相似,他們各自搔首弄姿了半天,才由長子回答:“回夫人的話,我們漢人過新年都要換新衣服的。”
托托撐着臉道:“不錯,果真是人靠衣裝馬靠鞍。那賞你們去吃杯花酒,讓姑娘們欣賞欣賞——”
“屬下不敢。”他們二人聞言都是垂頭。
托托也不難為他們。雖然他們跟着的确礙着說話,但紀直命他們出來時跟緊肯定自有他的道理。她問:“話說,你們的廟會還有什麽熱鬧地方沒有?”
長子和立子對視一眼,思量過後,由長子開口問道:“夫人可曾聽過戲?”
女子回過頭,面上已經開始泛着星星點點的光。托托興高采烈道:“我曉得,但沒聽過!怎的,廟會也有戲可聽麽?”
“戲園子一年四季都開着,只是廟會期間有角兒唱,有大人物聽,百姓們也都紛紛趕着去,可熱鬧了。”
長子和立子話音剛落,便被一股力道緊緊攥住了。
托托抓着他們道:“帶我去!帶我去!想去!”
大虛京城的戲園子時興演的是安徽傳過來的徽劇。形形色色行當中的腳色臉上塗着油彩,頭上戴着花枝亂顫的盔頭,身上的戲服琳琅滿目,在徽胡與牙板聲響中奔來走去,氣勢軒昂。
托托哪裏見過這副架勢。
剛進去她便呆了。臺跟前是人山人海的看客,一眼望過去都是烏壓壓的腦袋,而臺上的腳色和擺設也漂亮得叫人瞠目結舌。
她被忒鄰推着去了座位上。長子與立子則警戒起來,環顧四周瞧着有沒有可疑人士。
他們買的是雅座,跟前還有瓜子點心之類的。托托聽不懂那些唱腔裏是怎樣的詞與情景,只是激動得要命,臉頰也不由自主泛紅起來。若是放在當年,她怎麽可能想到自己也有今日。
托托喘着氣,側過頭拉住忒鄰,又望向長子和立子。
她要說話,剛開口又有些結巴:“這……這太好了!”
不知道是誰回了一句:“好麽?”
托托用力地點點頭,說:“真想讓紀直也瞧瞧看!”
立子平日少話不是沒有緣由的。他這孩子心眼不壞,就是不太會看氣氛,這時候竟然說:“爺他總是嫌外頭髒,平日定然是不會來的。好看的戲,在宮裏頭也都看盡了……”
長子猛地敲了他一記,令他趕緊閉嘴。
原以為托托多少會有些失落,但這時候望過去,卻瞧見她仍然在笑,只是眼波緩緩地垂下去。
“我不是真要他看,”她說,“只是想把我覺得好的給他——”
忒鄰忽地把手蓋上她肩頭,作為摯友試着給她一點安慰。
他們四人各自沉默了,唯有臺上的老生還在闊步高歌。與此同時,他們未曾發覺的是,他們在看戲臺子上的人,而戲臺子上的人也在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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