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拿虎
春節乃一年之歲首,中原四處無一不是其樂融融。深宮中雖不到喜樂的地步,但多半還是暖和了一些。
紀直踏過長廊,眉目收斂着目光,側耳不消刻意便能聽見不遠處幾位朝堂大臣的談話聲。
他們等了半日,卻得不到面聖的機會。因此現下也就只能在牆角抱怨。
“各位大人有什麽高見,還是正兒八經寫折子上來才算至善至美。”紀直側過頭,大半張臉卻掩在繪着白梅仙鶴的庑帷之下,只留下鼻梁與冰涼的唇角,“這說閑話的本事,可是從家中婢妾那裏學來的麽?”
他們紛紛噤聲。只聽常川在盡頭一聲道:“督主,皇上還等着哪。”
紀直繼續朝前走。等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他們皆是松了一口氣。
死太監,一個閹人而已,裝什麽正人君子。真以為皇上寵他就了不得了?誰知道背地裏幹了多少龌龊事!
到了大殿跟前,遠遠便瞧見牡丹似的美人立在門前,側過身來時,露出一張哀婉豔絕的面容。
幾日不見,元貴妃愈發嬌媚了一些。此時也是新春伊始,吩咐下人端着兩架食盒,不知又是過來給皇上送什麽點心。
見了禮,常川輕而無聲地命小太監們去開了門。
門已經開了,冷風嗚咽着吹入堂內,紀直卻一步未動。
“督主。”常川輕咳一聲。
“裏頭不是還有旁人麽。”紀直道。
隔着重重疊疊的金色屏風也能聽見裏頭除了莊徹以外,還有一個男人的聲音。那是內閣的王綏福。
王綏福與紀直素來不和,在往日是碰不得頭的。即便是顧着皇帝的面子,紀直頂多也就能側目瞧他一眼罷了。
常川躬身道:“王大人來得突然。容奴才先去通報一聲,皇上定然先見您——”
“免了。”紀直轉身,他既是同常川說,又是告訴身後跟着的影衛,“回去,沒興致了。”
大抵正是這句“沒興致”過于耳熟,一旁候着的元貴妃倏然僵了一下。她也不再裝成看風景,視線灼灼地落到已經背過身去的宦官身上。
“紀公公真是好,”她的聲音不響,卻在風中搖曳着,“一聲‘沒興致’便能推脫萬事。”
紀直回頭,側臉比月還涼。他說:“貴妃娘娘珍重。”
大抵是他這副不氣不惱不慌張的模樣反襯得她不好看,元貴妃擡手便敲到臺階石欄上。
她從前怎麽不知道他是這麽教人惱火的一個人?
“好,珍重。紀公公說得好,”元貴妃道,“不過,公公還是先顧着自己家裏那個廢——”
話說到這裏,二月寒風梳理長發,她猛地回過神來。點到為止,元貴妃住了口,也不怨自己多話。
因為她終于看見紋絲不動的美人有了些許動搖。
紀直蹙眉,他終于回過身來。直視元貴妃時,眼睛裏都是齊刷刷射出去的箭雨。他問:“你說什麽?”
“紀公公,”元貴妃知道,受寵的可不止他一人。只要沒有證據,誰也沒??把堂堂貴妃拉下馬,“您也珍重吧。”
你會回到我這裏來的。
她心想。
他們隔着臺階遙遙相望,良久,紀直沒有再同她說一個字。他轉身繼續離開,一步又一步,随口問身後的尖子:“今天家裏人去哪了?”
“家裏人?”尖子大概被凍得有些恍惚,竟然反問,“爺問的是夫人?”
紀直壓下不快道:“除了她還有誰?”
“聽長子說,”尖子答道,“好像是去逛廟會了——”
新春的廟會稱得上是大虛一年中最熱鬧的場合了。此時,在與偌大而冷清的皇宮截然相反的廟會現場,堪稱少年英雄的元嘉艾包着剛買的蜜餞擠進看戲的人群中,好不容易才尋到位置坐下。
他坐着,也不懂得聽戲的樂趣,于是一面吃一面發呆。
原本是被将軍硬拉着去參加什麽賞梅會,結果只是為了塞一門好親事給他。将軍心眼忒壞,只把嘉艾說過的那句“當上将軍前不會娶妻”當戲言。
元嘉艾當真是下定了決心的。
那一日,他聽了托托的一席話後便回去反省了一番,感覺倏然通透,頓時覺得自己過去的行徑是有些幼稚。
光是這樣也打消不了他對紀直的厭惡,然而,也足夠令元嘉艾再次見到紀直時不再一個勁地沖上去挑釁了。
新年固然有趣,但對元嘉艾來說也稱得上是麻煩。
在這關頭見姐姐是不可能的了,陪着遠房親戚瞎樂呵了幾日,再被将軍拉着去同尋常女子打交道太折煞人。元嘉艾獨自一人偷溜了出來,随意逛了一圈廟會,便進了戲園子。
他仰着腦袋發呆,目光倏然被一個身影收攏過去。
托托!
那不是紀直那個女真來的夫人是誰?元嘉艾艱難地咽下口中的蜜餞,一時間不由得擡手捂住胸口,那裏頭有小獸躁動得緊。
他丢了蜜餞,上下摸着自己的面頰與上衣,确認自己今日儀表英俊,又低頭看自己穿的靴子是否潔淨。
元嘉艾起身快步朝那邊走去,順道在心裏盤算是說“好巧”還是“好久不見”比較潇灑。
沒想到剛離席,戲便散了。一衆看客悉數起身,零碎地聊着“今個兒的戲可真蹊跷”,離場的離場,逗留的逗留,總之把元嘉艾推得往後退了幾步。
他只能親眼看着視野裏的托托頓時被隔離在人群之外。他擡起手臂想高呼一兩聲,卻也被淹沒。最後看到的,是一個着了半妝的武旦正在與托托交談。
這位武旦過來時,托托是略有些吃驚的。臺上人與眼前人見着完全是兩碼事,這位武旦面上又紅又白,眼妝已經卸了大半,卻也看得出動人的美貌。
縱然不知道來者所為何事,托托卻先笑臉迎人。
武旦開口了,聲音卻是男子。他說:“這位貴客是生面孔,怕是頭一回來吧?”
托托笑而不答,由着長子攔在前頭道:“我們夫人确是頭一回來。”
“英雄無需多慮,”武旦謙和地笑道,“夫人花了大價錢買的雅座,又是生客,此等問候也是應該的。某看夫人也是有緣人,不如到我們後臺瞧瞧?”
長子心裏暗道不好。這樣的邀請,按照這位夫人的性子,怎麽可能回絕?
“欸?!”果不其然,托托來了興趣,側過頭看了一眼自己人,又看那武旦,“可以嗎?!”
“夫人不要客氣。請随某來。”武旦側身,這就領路帶着他們過去。
長子想阻止,卻又見到托托眼巴巴等着他點頭的神情。這時候他總算稍微明白了一點紀直總拿她沒辦??的心情。
他們一行人一起從後頭進了舞臺後邊。
後臺比預料的要安靜些。沒有那麽多吆喝的夥計,也沒有那麽多粉面的戲子。為數不多的人們在托托進來時都點頭問了聲好,唯有方才那個唱過戲剛下臺來的老生照舊一動不動,在鏡子前坐着。
他不卸妝,就這麽坐着。銅鏡不對着臉,經過時只能從裏頭見着行人自己,因此也就不能瞧出什麽底細。
托托看起來并沒被那人分散半點精力,只是興致盎然地盯着房梁與周邊擺放兵器與行頭的架子。她輕輕發笑,一路拍手嘆着妙。
長子和立子都在戒備,四周望着,而忒鄰則不動聲色地立到一旁。她側過頭,看到角落裏趴着一只嘴角沾着口水的京巴犬。
忒鄰也不嫌髒,就這麽自如地把狗抱起來,摸着它的皮毛道:“剛吃了肉骨頭吧。”
她走向托托,把腦袋那一頭向托托伸過去。
托托微笑,伸手摸摸小京巴犬的頭道:“盡想着吃,你這小機靈鬼,被生人闖門了知不知道——”
聽到這話時的那武旦忽然回頭,可是托托仍然只是摸着京巴犬,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她順着坐下,而另幾個人都杵在旁邊待命。
武旦送了茶過去,道:“口渴了吧。若是不嫌棄,還請嘗嘗我們戲園子外頭喝不到的雀舌茶。”
托托接過茶,揭開蓋子時茶香飄然。面前武旦的影子沉沉地落在她身上。托托擡頭,看見武旦朝她笑着,而她身後,其他戲子與小厮站得整整齊齊,也朝她恭恭敬敬地笑着。
她倏然問:“我頭一回聽,對戲班子是一概不知的。你們今天唱的是哪一出?”
武旦不慌不忙,緩緩道來:“是《拿虎》——”
乍然間,只聽掌聲響起。托托拊掌而笑,她笑得令人捉摸不透,此時仰頭道:“好一出《拿虎》!”
語畢,她馬不停蹄重新端起座旁的茶杯。掀開蓋子時,又是那道芬芳撲鼻的茶香。托托随意撥了兩下,就這麽送到口邊。
武旦幾乎将白面紅頰上的眼睛都丢進托托手中的茶盞裏,她就要喝,下一刻,瓷器碎裂的響聲轟然而起。
托托把那茶杯猝然砸了出去,茶水蔓延到戲子的靴鞋旁,杯子摔得粉碎。托托起身,她單手扶着拐杖,盡管很慢,但就這麽徑自朝前穩步走去。
她一步又一步地走着。走到武旦跟前時,可以看清厚重的粉墨下對于她已經能如此行走這一點驚詫的表情。
托托盯着他的眼睛,面無表情的臉好似精巧肅然的偶人。
空出來的那一只手霍地向前,她死死地扼住了武旦的脖頸。
“那種加了髒東西的茶想拿給我喝,”托托笑起來,“是哪路人又來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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