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論戰
請閑雜人等出去時,紀直是這麽說的。他說:“元都尉吵着要向咱家讨教吵了好些年。擇日不如撞日,都尉大人既然都上門找到咱家夫人跟前來了,那就今天活動一下筋骨吧。”
他人動手都選在空曠的地方,紀直偏偏挑了屋子裏邊。
托托也被推着出去時,一直回頭道:“你休要把他弄死了哦!”
紀直冷冷地擡起眼睛反問:“你喜歡他?”
聽到這句問話,元嘉艾都打起精神來,一面擺出不在乎的神情,另一面卻偷偷摸摸洗耳恭聽。
“奴自然喜歡咱們家爺啦。”說着她就嬉皮笑臉地出去了。
随後就聽到屋子裏一陣巨響,不知道的人恐怕要以為拆房子呢。沒多久紀直就出來了,身上一點灰沒沾,卻仍舊急急忙忙命尖子去取了水來洗手。
據說元嘉艾花了大半個月養傷。那之後,他不管在哪裏遇到紀直都繞道走。
他們就這麽平平安安地出宮了。臨走時昭玳公主來送托托,又贈了好些寶貝玩意兒給她,順道趴在她耳邊說:“聽聞太監沒了那玩意兒,因此心裏都是不大正常的。你跟了他,真是委屈你了。”
托托早就明白昭玳公主沒什麽壞心眼,于是這時候也就笑着點頭,道:“不委屈的,他待我是好得不能再好的。”
“那……”昭玳公主神秘兮兮,忽地拉住她繞到一旁問,“你們房裏那檔子事怎麽樣?”
托托一驚一乍,反而驚詫起來:“什麽怎麽樣?”
“他沒那東西,你又沒有腿的,想想豈不是很刺激!”莊思宜激動地雙手合十。
看着昭玳公主興奮的表情,托托不知該回答什麽,只能兩手交纏着道:“行吧……”
她回到馬車上去,途徑紀直身邊時,他問她:“莊思宜同你說了什麽?怎麽臉紅作這樣?”
托托擡手掩着臉,故作正經道:“我們女兒家的事。”
回去時坐的也不是同一輛馬車。尖子在簾子外頭問了句:“督主,沒別的吩咐了?”
紀直單獨坐着,阖着眼睛道:“囑咐那幾個安排在昭德宮的,若是元氏再動手,就索性用藥把她給除了。等選了妃,皇上也不缺這麽個娘娘。”
他們都默不作聲。良久,紀直倏然問他:“你是不是也覺得本座心狠?”
尖子跟着走,思量了片刻回答道:“不。即便是屬下,也覺得是貴妃娘娘不懂得進退。再說了……”
“再說了什麽?”
“夫人來了之後,确實生出了許多從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尖子這麽說着,忽地勾了勾嘴角,“而且,多半是好事。”
選妃事宜籌備得差不多了,為此事在宮中連日操勞的臣子們都能歸家了。
他們的馬車穿過宮牆之下。一陣風吹來,恰好将托托的簾子掀開。托托不經意地側過眼睛,視野恍然擠入窗子的縫隙。
牆是紅的,地磚是灰的,而立在路邊的人卻是白玉無瑕。
托托見到在路邊站着的柳究離。
他靜靜地伫立在那裏,雲淡風輕地與托托對視。那一刻天地無聲,他們好似在一瞬之間回到許久之前。
那時候她不是誰的妻,還是骁勇善戰的女真将領,而他也不是什麽戶部侍郎,而是他們女真部落的軍師大人。
出宮的路上,托托惘然着。仰起頭時,記憶變作破碎的黃沙散布天際,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們總算如願以償地回了家。托托命小齋子他們把昭玳公主賞賜的東西搬回三三齋,而她則在忒鄰的幫襯下坐着輪椅回去了。
沐浴過後,托托躺在床上。趁着其他下人不在,她索性吹了口哨把合喜喚進來。
合喜立在床頭,轉動着腦袋看她從床邊抽出銀絲鹿筋槍。
那是托托從前最珍愛的兵器。其他的還有一柄雕着鱗紋的弓箭。
那是當初小單于欽賜給她的,當時交由女真三百英雄,都無人能拉開。而托托在一次與漢人的大捷後飲了酒,酩酊大醉地走到帳篷邊上,将這把弓箭取下來。她拉開了,加之這場戰役她有功,于是小單于便索性贈給了她。
春日不動聲色地便到來了。紀直照舊宮裏宮外地忙碌,院子裏的山櫻樹綠的發亮,逐漸生出許多花苞來。
托托不知是哪裏來的興致,居然在院子裏射箭。
弓自然不比從前在女真的弓好,但是紀直府上的東西,絕對也遜色不到哪裏去。
她将靶設在院子外頭,每每中一箭,便命合喜去取了箭回來。
長子和立子聽着靶子傳來一陣有一陣的悶響,期間的間隙愈來愈短,聽得人心裏發慌。
立子嘆道:“夫人這麽厲害,還用得着我們保護她麽?”
長子不多言,只是用手肘提醒他莫要廢話。
只有忒鄰看出來了。她端着果盤,憂心忡忡地在旁邊看着托托。
托托練多久,忒鄰便看多久。歇息時,托托也舞槍。合喜同樣在旁邊陪着。
許久過後,忒鄰終究還是忍不住了。她說:“你在練習。”
托托擦着汗,不聲不響地瞧她一眼,面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
“你要殺人了,”忒鄰斷定,“你打算去殺柳究離了是不是?”
這場戰役,托托打算帶合喜一同前去。
托托沒有肯定,卻也不否認:“有一件事,我要請你幫我辦。”
“托托!”忒鄰的指甲刺進手心,她歇斯底裏道,“你還是要這樣麽?非得要這樣麽?現下就這麽歲月靜好下去不好嗎?”
春日的新芽還未長得枝繁葉茂,樹枝卻已經鮮明地活了。它們是棕褐色或是綠的,吐着新枝,盡是萌生時躍動的氣力。光是看着,便能叫人想象得到數月以後綠樹作蔭的美景。
托托說:“忒鄰。你可曾想過為什麽我會變作這副樣子?”
被這麽問起,忒鄰一時也狐疑了。她說:“難道不是因為族人暴虐,而大虛又來平定遼東,我們敗了?”
“不錯。可是為何只有我落到這般下場?”
這樣的問話,忒鄰是答不上來的。她也未曾料想到,自己竟然有一日會被托托難住。
托托說:“若這不是誰的錯,那難道,就是我應當受的懲處麽?因為我犯下了什麽不可饒恕的錯誤,因此才要承受這種刑罰。”
“不……”忒鄰想要反駁,但是話又被打回腹中。
“我是罪人嗎?”托托說,“若我是罪人,那麽忒鄰、尖子、小齋子還有長子和立子待我的好,我都不配得到。紀直待我的好,我怎麽配得上呢?”
“不是。”忒鄰道,“我知道,托托你不是罪人……”
“那就是将我變作這副模樣的人錯了,不是嗎?”托托一把抓住忒鄰的手腕說道,“我必須自己去讨回說法。”
忒鄰已經無言以對。她俯下身,唯有泣不作聲。
托托說:“我不會寫漢字。你替我寫一封信,讓合喜送去。我要約柳究離一戰。”
忒鄰哭哭啼啼,又是搖頭又是點頭。可是她知道,托托心意已決,這封相當于戰書,又等同于遺書的信,是不得不寫的了。
她最後還是有那麽一丁點的希望,忒鄰問:“非得要如此麽?”這話說出來時,就像一點火星在漆黑中飄搖不定。
托托居高臨下地望着忒鄰。自從殘廢以後,她便許久沒有這麽高高在上地看着什麽過了。
托托霎時笑起來。她的笑容使忒鄰回憶起遼東按出虎水一望無垠的森林。那時候她們逍遙自在,沒有人受過傷。
那時怎會想到,她們也會有今日。
火星無聲無息地熄滅了。
“非如此不可。”托托說。
這些日子,托托照舊在院子裏射箭。有一日紀直回來時,她剛歇下來。紀直不太幹涉她在家做什麽,看了半天問,怎麽突然又玩起這個。
托托說,只是有些想家了。
柳究離在女真時可以懷念京城,她在大虛也可以懷念按出虎水。
紀直看了半天,忽然提議說射活的。
規矩也簡單,讓合喜帶着靶子飛上天去,再随機放下來。由托托在落地前射箭。
聽到這樣的提議,托托也來了興致。她覺得好玩,剛以箭上弦,紀直忽然在她跟前蹲下身去。
紀直是在宮裏伺候人出身的。因為他如今太過威風,托托時常忘記這個事實。
将要碰她的時候,紀直忽地停手。他像是想起什麽,将冰涼的手貼到自己脖頸邊暖和了一下。随後他才挨着她,輕車熟路解下義肢的扣環與繩套。
被捧着傷處的時候,托托感覺到他手心的溫度。那是他特地暖過的。
卸下了義肢,紀直才把她抱起來抵在肩側,道:“可以了,射箭吧。”
合喜帶着箭靶上了天,卻遲遲沒有放下。托托的弓與箭搖擺不定,沒有射出任何一支箭,也沒能朝合喜下新的指令。
烏黑的海東青展開羽翼在半空中徜徉。這知心而忠誠的鳥是最懂得主人心思的,它知道,這時候她是射不中的。
紀直沒能察覺,只是托着托托腰身的手上不經意間沾了些許溫熱的雨滴。
托托擡起手臂擦去眼淚,重新吸了一口氣以後,她拉開弓,瞄準靶心,這時候說:“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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