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求佛
決一死戰的地點選在了城郊的山坡上。那是合喜去偵察過的地方,人煙稀少,也寬闊遼遠。
最要緊的是,方便離開京城,去其他地方。
柳究離向來清楚托托的做派,徑自出門,見着合喜後甚至喂它吃了半塊棗泥糕。他的回信只有四個字,寫的是“如君所願”。
殺了柳究離以後要去哪裏?
托托不是沒有想過這件事,只是,直到決戰當日,她心裏也沒個結果。
牽連紀直是萬萬不可的。了結柳究離之後,便也沒什麽要辦的事了。托托思來想去,末了只覺得先逃吧,到了再沒有出路的時候,索性就抹了脖子也未嘗不可。
她是不畏死的。
寄過去的信函,是忒鄰一邊流着淚一邊寫下的,合喜拎着信在戶部侍郎府上轉了兩圈,方才将信落下去。
在那之前,紀直回來陪托托吃過一次飯。菜還是清淡的,他照常夾素菜給她,叫她不要只知道吃肉。
托托原本又擺着筷子要回絕,想到什麽,笑意忽然僵了,低下腦袋去乖乖吃掉。
看她反常,紀直默默地盯了一會兒。他放了筷子,随口說:“你去過寺廟裏麽?”
托托從瓷碗裏探出頭來。她有些難以置信地看着紀直,笑容漸漸浮上面頰:“不曾去過!爺要帶奴去麽?”
“咳,”紀直說,“你先學會跑。”
她頓時一躍而起,跌跌撞撞送着輪椅出門去,順帶大呼小叫要忒鄰趕快把拐杖送過來。
忒鄰在心中不情願地嘆息,但卻還是照辦。
對于殘損女子來說,再怎麽強大的體力與高深的武藝,腿沒了就是沒了,要跑的确太過勉強。
托托從來都不曉得什麽叫懈怠,扶着拐杖一遭一遭地練。紀直就抱着手臂站在門口看她。
直到紀直要走的時候,托托也還是沒能好好跑起來。他看了半天,終究還是忍耐着哂笑轉過身道:“不急,你慢慢練。”
他一路快步走出門去,托托在他身後,拐杖落地聲如馬蹄般清脆地響着。
她不說話,只是咬着牙練跑,大抵是心急的緣故,朝前幾步結果猛地摔在地上。
那一聲悶響令人心驚肉跳,紀直又走了幾步,到最後還是緩了緩。他目不斜視,對着尖子有些無可奈何地說:“今日不入宮了。”
語畢他就轉身,看着趴在地上的托托試着在忒鄰的幫助下爬起來。
紀直伸手示意忒鄰先退開。俯下身伸手抱着托托起來,等她站立以後,又親自給她抖掉裙子上的灰。
他說:“真拿你沒辦法。”
于是他們便一起出門了。
放在幾個月前,托托想都不敢想自己也能跟紀直一塊兒出門玩去。梳頭上妝時,她在銅鏡前蹬着兩條62?肢,問忒鄰說:“我何德何能,怎麽能在被族人丢下後遇上紀直這麽好的人?”
忒鄰心不在焉,給她簪了珍珠的發釵,有一句回一句道:“托托也是很好的人。”
只不過,托托原以為寺廟會是一個熱鬧地方的。
紀直還沒有仗勢欺人到去一趟寺廟都清場。然而,他卻有意增加了這一趟外出的排場。
紋着赫赫巨蟒的馬車由數匹高頭大馬拉着,連輪值的人都增加了一倍。如此風光地出行,就差遣人沿着大街小巷廣而告之“西廠督主出行,無關者快逃啊”了。
因此,這一日來求神拜佛的自然就消減了大半。
托托坐在馬車上直勾勾地看向對面的紀直。他似乎想要達到的目的就是如此,因此神态自若。聽着馬車外些許細碎的議論,以及街市不合常理的沉悶,紀直擡眼問她:“怎麽?出趟門就把你吓成這樣。真沒見過世面。”
不是沒見過世面,是沒見過這樣的世面。“爺不喜歡人麽?”托托問。
紀直睜眼,冰冷的視線宛如冰川的融水将她洗了一遭。他說:“本座喜歡狗。”
“什麽?”托托一時間被他這牛頭不對馬嘴的回複弄糊塗了。
紀直也不再說下去,只是咳嗽了兩聲。小齋子立即會意地進來,手裏端着一盤點心。紀直擺手,示意她吃。
不吃白不吃。托托領情,取了一塊來塞進嘴裏。味道果然是極好吃的。她吃到好味的便開心起來,美滋滋地搖晃身子,笑着眼睛也眯起來。
紀直擡手撐着側臉,看了她半晌,随後把手抽開。
他摸了摸她的頭,語氣溫和地說道:“真乖。”
托托看着他溫柔地收回手去,莫名覺得自己好像被當成狗了。
寺廟裏的和尚與其他雜役大概也看不慣紀直此等清場的無恥行徑,但卻又敢怒不敢言,只能在外頭用不快的眼神打量他們。
而對于托托,看到木拐,恐怕人家都把她當成了被紀直強搶的民女,原本難看的臉色更加鐵青下去。只怕隔天,百姓間有關西廠督主紀直的傳聞又能多添幾分精彩的筆墨了。
四處冒着萬物生長的氣息,佛堂裏燃着佛香。托托從來沒信過神佛。在女真,他們信奉的都是動物、自然神靈。
進門前,托托拉了拉紀直的衣袖問:“拜神真的有用嗎?求佛的話,什麽都能實現麽?”
“怎麽可能。”紀直嗤笑,轉瞬又收了臉色,面色漠然地答道,“神佛不會管你死活。你有什麽心願,求佛還不如求本座。”
托托頓時垮了笑,她扭過頭,淡淡地說:“那奴還是求佛吧?”
她這話勾起了他的興趣。紀直問:“你有什麽想求的?該不會是再長出腿來吧?”
“那你會求長回那玩意兒來麽?”托托口無遮攔,說這話時甚至引得周圍幾個影衛都不得不看了過來。
紀直甩給托托一個眼刀,随即用殺人的目光環顧四周。影衛們紛紛躲閃,尖子在心中捏了一把汗,這位夫人可真是太不惜命了。
紀直說:“不會。”
“一樣的。那我也不會,”托托說,“從前或許還是會有這等妄念吧,現如今完全不想了。”
紀直看着她艱難地扶着拐杖跪下去。一個從未通曉佛理的女真人,在這時候居然彎下膝蓋,全然虔誠地在寺廟裏供奉佛像。
他問:“為何不想?”
這時候托托才剛跪下去。她整整齊齊把拐杖列在旁邊放好,頭也不回,就這麽耿直地望着高高在上的菩薩說:“沒有身殘至此,也就不能來到中原,更不能嫁給你為妻了。”
紀直驀然一怔,沒想到她要說的會是這種事。
她又擰過臉來,孩子氣的臉上輕巧地飛起一個笑容。托托說:“我頭一次遇到紀直這樣待我好的人,托托這輩子都不會忘了你的。”
語畢,她虔誠地取了香來朝神佛叩頭。
紀直就這麽立在一旁,看着托托畢恭畢敬地拜下去。
她磕了頭,起來的時候由忒鄰攙扶着。紀直問:“你求的什麽?”
托托看着紀直眨了眨眼睛,說:“你猜吧。”
紀直說:“說了,你求神不如求我。”
“是了,”托托忽地嘆了一口氣,“本就應當求你的。”
“什麽?”
“我求的紀直康健喜樂,紀直一帆風順,紀直平安百歲。”托托笑起來時,臉上盤旋着芍藥一般鮮豔又明亮的光彩。
紀直嘲弄地回答:“若是燒香拜佛便能辦到,那什麽事都不用做了。”
“可是,正是單憑人的一己之力達不到,所以才只能燒香拜佛吧?”托托又說。
紀直也不等她,徑自朝前走。他說:“事在人為。本座能不能平安百歲本座不知道,但是,我活一日,便會叫你也陪着活一日。”
托托倏然擡頭,癡癡地看向面前的背影。
她看着他往前走,步履不停,紀直的背影搖曳、搖曳,直至不見。托托原先閃着亮光的雙眼也逐步黯淡下去。
原本他們是不會有交集的。女真的殘損女将與大虛的西廠督主,他們頭一回在沙場相見時,她推了他一把。就那麽一次會面,理應當就是他們二人的全部了。
然而正如攪亂的麻線,機緣巧合之下,他們之間共度的時候終究還是比那一場邂逅憑空多出了太久。
平靜的湖水之下醞釀着滔天巨浪。那一日回去之後,紀直便又出門了。他總有許多要奔波的事,為了他往後的日子,也是為了托托往後的日子。
托托拄着拐目送着紀直離開。
随後她就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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