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仇人

在長子和立子看來就是如此。托托憑空消失了。他們盯人也不是業餘的,可是到底還是比不過托托謀劃良久。

忒鄰知道其中的底細,卻也不能說出來,最初幾日,她幫着瞞過了所有人。等到事情敗露,只能佯裝驚慌失措,之後便躲在房間裏掉眼淚。

她的行囊也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按照原先的安排,托托這麽一去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忒鄰大抵作為奴仆會變賣或是換到別的院子去,憑借她的本事與攢下的盤纏,正兒八經贖身或一不做二不休逃掉都不是什麽難事。

是托托事先囑咐忒鄰替她隐瞞幾日的。平日托托就不喜歡太多下人伺候着,因此要對外瞞天過海并不難。

只有小齋子那裏會難應付一些。他成天跟在托托後頭。為了不在這節骨眼上壞事,就在離開前幾日,托托随便尋了個由頭将他痛斥了一頓,随後遣回老家去探親了。

連帶着一起消失的還有合喜。

紀直連日在宮中,沒有人敢把這個消息報上去。長子和立子都慌了,把府上翻了一個遍,就為了尋找夫人。

好端端一個大活人,雖然缺了一截,但怎麽就丢了呢?

而與此同時,在堆滿柴火的馬車上,托托擦着手中的銀絲鹿筋槍。合喜自在地飛了兩圈,熟練地落到她肩頭。

它挪動着腦袋輕輕蹭她的面頰。

托托應答道:“沒事的。等料理完這樁事,咱們就回按出虎水吧。你跟着我來漢人這邊,一定也很想家吧?”

合喜啄了啄她發間的簪子,腹中又“咕咕”地叫了兩嗓子。

“你問我怎麽辦?”托托揉了揉它的脖子笑道,“我也回去呀。”

合喜張開翅膀,羽毛蹭得托托想打噴嚏。這只漆黑的海東青又飛上空中去了。托托望着它,笑容不知不覺便褪了色。

她知道,合喜對現況也是了然于心的。

海東青貴為神鳥,四海可以建巢,即便居無定所,也只消一根樹枝便能令它栖息。然而人卻不盡相同。漢人這裏不是托托的故鄉,她在女真,同樣已經沒有去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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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向大虛皇帝莊徹下過跪的人,因而已經女真人失格。況且,沒了兩條雙腿的她戰力不比從前,不能像從前一般打仗,單于也斷不會再收留她了。

假如現在再背上殺害大虛朝廷重臣的罪名,那麽就真的是走投無路,只能一死了。

而這樣的托托最終還是站在了柳究離跟前。

他到的時候,只見山坡上是一片桃林。柳究離心裏笑,虧合喜能找到這樣的好地方。四處無人,他以為還早,誰知一轉背,就聽到女聲在背後低低地響起。

“你來了。”托托說,“帶了劍沒有?”

柳究離從腰間抽出明晃晃的劍來。他說:“既是決戰,自然是帶了。”

“那麽,”托托說,“來吧。”

在久遠的過去,在有森林與大漠交接的按出虎水,柳究離曾經在挑起劍時也這麽說過。他道:“那麽,來吧。托托。”

于是托托就揮舞着直槍或是軟鞭朝他殺過去。大多數時候,柳究離氣喘籲籲,擦着額上的汗微笑道:“真厲害啊,托托。”

那時候托托就會得意而自豪地揚起一個笑容道:“那當然了。”

她倒也沒想過要為部落争取多少牛羊,或是為單于從漢人和其他部落哪裏争來什麽榮光,甚至也沒想過自己要獲得什麽官爵或是財富。

少數民族之間戰火不斷,男人們奔赴戰場,部落裏其餘的人們不斷遷移。有些車隊裏有女奴隸遭受過侵犯,在遷移中産下嬰兒——女人與孩子在戰争中永遠是最卑微也是最容易受傷害的群體。

這些孩子毫無疑問也是奴隸。長大以後,他們的生命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死在貴族手下。

托托是很了不起的。

她打破了這種可能,單憑在馬上射殺敵人的數目。

柳究離頭一次見到托托是在屍山血海中。

她是騎着敵軍的馬回來的。那時候柳究離剛接到先帝的命令沒多久,跟随商隊百般周折才抵達女真的車隊。

他在氈車門口候着,周遭都是厚重的血腥味。要知道,厮殺與戰亂對蠻夷之地的民族來說等同于家常便飯。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一匹馬跌宕着回來了,遠遠地看了一眼,柳究離就認出,那是他們大虛漢人的馬。

他心裏疑惑,以為是邊地有漢人投奔了女真。

那馬溫順而鎮定,馬鞍邊綁着一圈團狀的東西,遠看像是鼓鼓囊囊的酒壇子。轉眼間,它就來到了他們跟前。

柳究離這才看見馬上的人。

那是一個衣着褴褛的少女。她滿頭綁着鞭子,雙腳裸着,手指沾滿了烏黑的血跡,一看便知道在部落裏地位卑賤。

然而比起這位少女,更加引人注意的是馬鞍周邊起初被他以為是酒壇子的東西。

那是漢人士兵的頭顱。

他們都是大虛的士兵。永遠凝固在他們臉上的表情無一不是驚恐與詫異。

少女只身一人躍下馬來,旁邊叫做特斯哈的剽悍男子過來連連抱怨,女真語說得又快又響:“托托!你又一個人跑去漢人駐紮的營地了!萬一打草驚蛇了怎麽辦?!”

被喚作“托托”的少女挑釁地側頭,猛地向前卷舌吓了特斯哈一跳。她也用女真語回答:“不會的。沒有蛇了。

“我全殺了。”她嬉皮笑臉地說道。

後來,柳究離曾經在閑談時問過托托當初為何這樣。那時候她已經和昔日說教她的特斯哈平起平坐,也不再親自做那麽多猖獗的事,托托費了好大力氣才想起來他說的是什麽。

“那時候,小單于三百天要殺許多牛羊獻祭神明。同時,還要殺幾個奴隸。”托托說,“殺敵多的,就不會被選上。年底的時候,為了保險,我通常會去偷襲幾次漢人或者沙陀人。”

柳究離有一個弟弟。在受先帝命令來女真時,他最擔心的就是這個弟弟。來到女真之後,他卻時常在托托身上看到幼弟的影子。

只是,幼弟學的是四書五經,托托自小學的是殺人;幼弟吃的是上好的湯菜與點心,托托吃的是奴隸主丢下的生魚肉;幼弟有他這個兄長、父母親以及疼愛他的外祖母,托托悚然無親,至今無父無母;幼弟将來會參加科舉考試,或許像他的長兄一般,去奪取功名利祿,成為為皇上分憂的賢臣,然而托托的将來,誰都不知道。

柳究離想,或許托托會死吧。

一定會的。

尤其是在他将女真的軍情交給大虛之後。

他也曾想過要帶托托逃離這裏的。什麽時候,就他們兩個人。

柳究離想讓托托也見見中原的柳綠花紅、繁榮盛世,在那裏不需要厮殺,也不用擔心自己的安危。她可以像個尋常的女子一般活下去。

然而一切都不可能了。

她被族人捉住砍去雙腿時,柳究離就在身旁。他是領着幾路大虛的兵馬過去商定受降事宜的。

縱然這場大捷的功臣無疑是西廠廠公紀直,但是他也的确為這場硬仗貢獻了不少力量。憑借他的指令,大虛的軍隊準确地襲擊了女真部落的援軍,阻斷了他們逃生的機會。

女真族人無法對有大虛庇佑的柳究離輕舉妄動,于是,他們當着他的面,傷害了那時候在這世上與他幼弟同等受他珍愛的另一個孩子。

名叫特斯哈的女真将領一揮手,便有人從籠中将她拖拽出來。那時候托托已經受過不少折磨了,雙臂被擰斷,軟綿綿地垂在身側。她兩眼無神,就這麽被拎着按到臺上。

在那一刻,柳究離失去了一切。他分明知道實力懸殊,況且他們本意就是為了激怒他,然而而理智卻仍然分崩離析,離他遠去。

柳究離就要伸手上前,身旁的副官就是這時候拉住了他。在那個時候,意識回到了身體裏。憤怒的疼痛感仍然在胸口劇烈地錘擊。

現在貿然插手的話,他們這群使者或許都會因主動挑事而遭到殺害。

柳究離知道自己不能動。

他們擡起了磨光的刀。

那時候,托托忽然張口了。她的視線在這無邊無際的世上浮動着。“好疼啊。”托托說,“師父,好疼啊。”

柳究離微笑起來,熱淚簌簌地從兩頰滾落。他紋絲不動,以安撫的口氣說:“托托,痛過了就好了。”

此時此刻。

桃樹的花骨朵沉甸甸地垂下來,枝繁葉茂,綠樹成蔭。

托托站在柳究離面前,她揮動那柄黑銀相間的長槍說道:“柳究離,終于再見了。”

柳究離低頭輕笑,聲音似春日繞指的水一般溫和,可他的刀卻發着寒光:“為師什麽時候教過你這樣同長輩說話了?”

“不錯,真不錯。”聞言,托托卻更加用力地獰笑起來,她說,“就是這樣。不要顧及過往的事了,柳究離,你也來拼盡全力殺了我吧。不殺我的話,要死的就是你了。”

她擡起槍,義肢踩在身後的桃樹上接力沖過去。枝葉顫動,零散的桃花跌落在草叢中,花瓣碎落一地。托托就這麽直截刺向了柳究離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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