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辨錯

他的喉嚨忽然刺痛。

握着筆杆的手在半空中略微停頓,墨珠沿着筆尖滴落,掉在宣紙紙面。起草的诏書上頓時有幾個字陷入模糊不清當中。

紀直盯着那聚攏成墨團的漆黑,忽然想起托托的眼睛。

那個女真人有一雙烏黑透亮的眼睛。與紀直不同,她的眼中總是永遠隐匿着亮光,如同希望的星火始終閃耀。

疲倦的時候,紀直時常會想起她的樣子來。

然而就在這時,常川推門領着尖子立到屏風後頭。莊徹已經歇息了,只留他一個人繼續伏案。紀直頭也不擡,只問:“什麽事?”

尖子像是遇到了什麽難以啓齒的問題。從前他時常彙報一些壞消息,只是這一次,卻更加暧昧一些。是好,還是壞?或者,比原先的壞事都要壞?

尖子斟酌不出,只能俯身恭敬地道:“主子,家裏出事了。”

沒有八擡大轎招搖,也沒有幾十人馬開路,紀直這一趟回去太過倉促。他快馬加鞭到家時,一語不發徑自推門進三三齋。

東西仍舊是按原先的樣子擺放着,只是人卻不見了。紀直面色陰沉,問身旁的人道:“你們仔細搜過了?”

長子和立子忍着膽戰心驚,頭也不敢擡起地回答道:“是。”

紀直轉身,就這樣面無表情地盯着院子裏的一草一木。他的心情恍若家養的一只鳥,終于還是飛了出去。

那鳥待他是不是真心尚未可知。鳥是不得不飛的。

飛才是它的本意。因而,紀直對今日早就隐隐有了預感。

他站了許久,周圍的屬下都在等,等紀直的下一步。

紀直開口了,他問:“她的那個丫鬟還在麽?”

Advertisement

“在的。”答應的是尖子。莫明地,他心中生出了幾分不安。

“把她叫過來。”紀直說。

忒鄰收拾了行囊,已經準備好随時脫身了的。然而就在此時,尖子卻進了屋子。他們之間是不相互問候的,尖子站在門口,眼睛随意轉了兩圈,便知她已做了走人的打算。

他說:“爺叫你過去。”

忒鄰點頭,剛要起身出去,卻在擦肩的片刻聽尖子又說:“你是什麽人?”

忒鄰側目,輕笑道:“什麽?”

尖子說:“督主向來明察秋毫。他此刻親自要見你,定然是起了疑心。爺不會無緣無故懷疑誰,你到底是什麽人,我竟是一點沒覺察出來的。”

“大人。”忒鄰再回話時,口氣裏已經藏不住刺人,她說,“你以為我是誰,我便是誰。反正,我倆也并無幹系。”

忒鄰進屋時,紀直斜着身子坐在三三齋平日托托坐的座子上。他喝了一口茶,随後靜悄悄地看着忒鄰。

忒鄰低頭見了禮,仍然是那一副泫然欲泣的無辜模樣,料想是不會有什麽差錯的。

然而,紀直看她的眼神卻好像根本不在乎這些。

長久的靜默使得忒鄰心下也有慌亂雜生,她想,莫不是這個太監真的起了疑心?

不,不是疑心。

很快,她便明白了。因為下一刻,紀直便說了她進門後的第一句話。他說:“忒鄰,告訴我,托托到底在盤算什麽?”

他叫她“忒鄰”,而不是以往的“鈴”或是“婢子”。

忒鄰渾身感到一涼,現下辯解已經毫無意義,她擡起頭,皺緊眉頭卻又擠出一個窘迫的笑臉。忒鄰不急着回答他的問話,反而問道:“公公是什麽時候發覺的?”

“你覺得自己很周密?”紀直挪開視線,說了這話後又自顧自補上了一句,“的确不差。”

“我早已查過紀公公對奴才們挑揀的要求,也處處小心,為何還是會被逮到?”忒鄰說。

屋子裏沒有旁人,紀直輕輕說了兩個字:“氣氛。”

忒鄰咬牙答道:“還請公公賜教。”

“做太監最重察言觀色、待人接物,你處處滴水不漏,只是,”紀直換了一側撐住臉,“你們二人之間往來的氣氛太過親密和信賴了。這不是主仆的關系。”

忒鄰頓時失笑,又問:“原是如此,這倒是藏不住。那麽請問公公是從何處知曉忒鄰之名的?難不成還他特地去了遼東?”

“自然不是。”紀直說,“周遭的人我都細細查過,你們不知道罷了。再怎麽當心,百密一疏,咱家好心告訴你,元嘉艾那小子聽到了。那一日在宮裏,我單獨教訓他一番時,他什麽都吐出來了。”

忒鄰自知敗北,心服口服。她俯身,卻這麽說道:“忒鄰與托托在女真是便私交甚好。我父親也不過是平民,但我憑着一點小聰明與托托混了熟。我背後并無半點背景,公公明鑒。至于托托的盤算,忒鄰着實不知當講不當講。”

紀直不知道她是什麽意思。他想過許多可能性,私奔、自戕,相識的這些日子裏,他似乎給了她旁人想都不敢想的溫情。他也不知自己對她的底線在何處。

“但說無妨。”他已經做好了準備。

忒鄰掙紮着,許久之後,最終跪了下去。她規整地将頭磕下去,行了一個大禮。心中泛濫的是悲怆,亦或是恥辱?

“還請紀公公,”忒鄰一字一頓,聲音裏已帶了哭腔,“救救托托。”

與此同時。

粉紅的桃花破碎,落紅紛飛,宛若飛濺的血肆意揮灑。春日的桃樹之下,刀槍無眼,尖利的槍尖馬上就要穿透她日日夜夜都想殺死的人,然而,槍還是在他跟前停了下來。

柳究離脖子上略微被劃破了皮,血流下來時,他仍然一動不動。

“柳究離!”托托凄厲地吼道,“你為何不躲?!”

柳究離的面色泰然。他看向托托,笑容依舊。“我為何要躲?”柳究離反問,他言笑晏晏,道,“托托,為師問你,你為何要殺我?”

托托蹙眉,不假思索地回道:“因為我替你承受了你的過錯。”

“是麽?”柳究離微笑,他的目光飄向遠處,輕聲說,“我曾經在你身上看到過些許我幼弟的影子。”

托托面露狐疑,不知道他此時此刻說這些是為了什麽。

“可以這麽說,”柳究離說,“我的确有錯。我的錯在,一開始或許就不該對你好。”

托托驚詫着,耳畔有如驚雷炸響。合喜在空中飛翔着提醒她,可是她已經什麽都聽不見了。

柳究離說的話并非無理無據,他說:“你是女真人,而我是漢人。況且打從一開始,我便是為了對付你們而去的。待你好是我犯的錯,倘若我不那麽做,或許後來你便不會遭受那飛來橫禍。”

托托一下子迷惑了。

腦海裏飛快閃過的是一些破碎的畫面。比如柳究離在旁人都疏離她時朝她露出的笑臉、柳究離讓她不要待人那般真誠時無可奈何的神色,以及柳究離曾經為她的悲劇落下的眼淚。

她想,這些曾經溫暖過她、拯救過她、支撐着她繼續活下去的記憶,全都只是他的一個錯誤嗎?

這其中似乎沒有不對的地方。

托托呆滞地望着柳究離,卻聽柳究離說下去。

他說:“大抵正是因為我的錯,後來,我也遭了報應。”

“什麽?”托托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話,可她卻好像并未開口過,“什麽報應?”

“我幼弟參軍了。聽我外祖母說,是為了我能早日歸家,他便去了對付女真的地盤。随後……”他說後面的話以前,毫無緣由的,托托已經猜出來了。

在這不乏紛争的世代,沒有人比她更能明白,争奪意味着什麽,戰鬥意味着什麽,而他們女真與漢之間的戰役意味着什麽。

死。

意味着死。

柳究離雲淡風輕地說下去:“随後,他便死了。死在女真人的刀下。”

托托緩慢地搖頭,她擺着腦袋,發出纖細而微弱的聲音。“這不是我的錯……這不是。”她不停地說,“我做錯了嗎?這不是我的錯。可是不殺人我就會被殺……”

托托的身體不住地顫抖着,她已經不明白了。何謂錯?托托原本對于自己無過無錯的堅信,在此刻已經劇烈地搖晃起來。

她真的沒有錯嗎?

她低下頭看見自己僵硬而冰冷的義肢,托托想,落到這般地步,真的不是她自己錯有應得嗎?

托托不由得想起了紀直。就在這時候,她想起紀直充滿憐惜的眼神,他眼睛裏時常無光,好似這世上沒有任何值得期待的事。偶爾,托托也會懷疑,或許從他被斬斷了身體的一部分開始,他就喪失了一些希望吧。

不是繁衍後代的希望,而是一種身為人的希望。

可是托托不這麽以為。

即便是拖着殘破之軀,他仍然使她得到了很多很多。

托托現下已經不願意、也不能夠去追究自己究竟有沒有錯的問題了。

她想要立刻回去,回到三三齋,回到忒鄰、小齋子、長子和立子中間,她想要回到紀直身邊去,在那裏她什麽都不需要想。她可以依賴他,他會原諒她的。

托托終于還是惘然了,她到底是為了什麽來到這裏的?

不能嗎?她還有退路嗎?

不能回到紀直身邊去嗎?

義肢巋然不動,她不動,它們也絕不可能給她回應。

“不。”托托忽然自己回答自己,她支撐着擡起頭來看向柳究離,雙目通紅,握緊槍杆,“這不是我的錯!柳究離,我心意已決。受死吧。”

她的直槍掃過去時,身子卻忽然被往後推了一下。托托倏然朝後仰去,她慌亂,焦急地将槍重新指向前方。

然而在煙塵散去之後,這一回,她槍尖對準的卻不是柳究離。

那只手握住了她的槍,利器刺傷指腹與手心,鮮血順着手腕流淌下來。紀直卻紋絲不動。

“托托,”他說,“本座屈駕親自來接你回家,你可知錯?”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大宋将門

大宋将門

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沒有把酒問青天,沒有清明上河圖……
一個倒黴的寫手,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假的大宋……家道中落,人情薄如紙。外有大遼雄兵,內有無數豬隊友,滔滔黃河,老天爺也來添亂……
再多的困難,也不過一只只紙老虎,遇到困難,鐵棒橫掃,困難加大,鐵棒加粗!
赫赫将門,終有再興之時!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