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急雨

血沿着他手掌的紋路緩緩滴落,化作鉛墜,變成流星,重重地砸在草地裏。

托托出神地看着紀直,另一只拄拐的手從木杖一側擡起來指向他道:“讓開。”

“假如我說不讓呢?”紀直反而愈發握緊她的槍,鮮血猶如涓涓細流的溪水般汩汩流下。

“那,”托托近乎歇斯底裏地宣言,“我就先殺了你。”

她再猛地擡槍,惡狠狠朝紀直砸過去,而紀直則輕巧地握住槍身,一把将這柄銀絲鹿筋槍抽了出來。托托再次朝前,死死握住自己的兵器不放,于是二人又陷入與方才一模一樣的對峙之中。

托托已經快要崩潰了。

她劇烈地喘息着,并非是剛才的幾招幾式消耗了她如此多的氣力,而是這麽久的徘徊與思忖,已經令她不堪一擊了。

托托死死瞪着擋在柳究離跟前的紀直,像是想要用目光将他的身體穿出孔來。可是久而久之,她又把眼睛放低下去。

已經不知道要怎麽做了。

她如此想着,随後,便聽到跟前的人開口。

紀直說:“真的能分辨出孰對孰錯麽?”

“……”托托再一次用力擡頭,她吞咽了一口唾沫,反問道,“不能麽?”

“于女真而言,你一點過錯都不曾有。你自己心裏也清楚,柳究離的所作所為于大虛、于他自己都是無可厚非的。”紀直淡淡地這麽說着,他忽然握住那杆槍,抵到了自己的胸口。他說,“要是你當真如此迷惑,與其殺他,不如殺我。”

托托吃了一驚,她是絕對不可能真的想傷害紀直的,因而拼命地想把槍收回去。可他此刻極其用力,就這樣攥着她的槍朝向自己。

“是我親自帶兵去你們女真的。”紀直淡淡地說,“不過,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從不覺得自己有錯。”

這時候,柳究離在他背後不由自主笑着低語了一句:“真真厚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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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托聞聲立刻甩給了他一個眼刀。

“本座不希望你殺他。”紀直說,“本就沒有對錯之分,何來追究對錯一事?對你而言,殺他毫無益處。你承受的那些慘無人道之事,是不會因此而消減半分的。”

“那……”托托又吼道,“那我要怎麽辦?!你說,那我應當怎麽辦?!”

紀直忽地低頭,他望着草地上斑駁的樹影與星星點點的血跡,輕聲說:“我不知道啊——”

“欸?!”這樣的回複令托托始料未及。她的後半句又擡高了些,“你不知道?!”

“我從前以為,做不成人以後,那些壞的事是不可能好了的。”紀直握槍的手漸漸松了,他說。

他不說後面的話了。托托緩慢地把槍松開,銀絲鹿筋槍落在柔軟的草地裏,一聲不響。她身子霍地失去了全部力氣,就這樣軟綿綿地癱倒下去。

托托跪坐在地上,終于擡起手掩住了臉。意外地,這時候,她沒有哭出來,只是不願意讓旁人見到她詫異而空洞的神情。

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紀直也有辦不到的事情。即便她這麽問他,這樣苦苦地哀求他回答自己,可是,紀直也不知道。

他們都只是凡人。

紀直不知是什麽時候走近來的。

轉瞬間,尖子便靠前來了,取了帕子臨時替紀直包了刺傷的手。而忒鄰則抱着歉疚之心不敢靠近,只能不遠不近地站着。

紀直走到她跟前,不聲不響靜靜地蹲下身去。他在她面前,不去掰她的手,只是把她抱進懷裏。

這一刻的托托那麽消瘦孱弱,像是森林裏一只被折斷了翅膀後受傷的鳥。

她終于把手放開了,攀上他的嵴背,說:“我曉得的。”

“嗯?”紀直側過頭,想看她的臉,卻被更加使勁地抱緊了。

“師父沒有錯的。紀直也沒有錯,錯的是我……”她說,“我太執着了。我只是、我只是覺得活不下去了。我诓你的,我也覺得殘了身子是一件丢人的事。只是沒辦法,不這麽想就沒法子了。人總要尋點念想活下去的……”

他把她抱起來。兩人就這麽站在桃樹下,紀直仰起頭看那厚重得将天際掩蓋的樹枝,說:“沒事,從今往後同我一起。不會有事了。”

柳究離望了他們許久,也不曾告辭,随即便轉身走了。他往山坡下去的時候,忒鄰正立在那裏等他。

忒鄰問:“軍師大人可曾還記得我?”

“記得,”柳究離輕飄飄地答道,“忒鄰。你也長這麽大了。”

“今日之事……”

“不過是我們的私事,不足為他人道。”柳究離這麽說着便要走,背影颠了幾步,他又回頭,朝忒鄰略顯艱澀地笑笑,“同我給托托帶句話。就說,‘委屈你了,師父對不住你’。”

既然要托人帶話,那麽大抵,往後便不會有什麽機會再相見了。

忒鄰心中猶豫,回過頭看向泣不成聲的托托,她又想,或許托托也不會在意了。

此事一過,托托便重新回家了。

三三齋添置了許多新鮮物件。紀直仍然為了選妃的事不斷入宮,托托也照舊在屋子裏打發時間。

聽聞元貴妃重病了,然而莊徹卻滿心都是接下來的選妃,難怪說宮裏“只聽新人笑,不聞舊人哭”。男子與女子之間的落花流水之意當真是殘酷。

紀直與托托關系倒是好。現如今尖子對紀直在看書、托托徑自卸下義肢坐在紀直身上訓合喜都見怪不怪了。

對于忒鄰一事,紀直也沒再多言。她沒有換回先前的名字,只是尖子在她去打水的路上等她。

不知道出于什麽心情,忒鄰似乎想同他疏遠了。尖子窮追不舍,道:“你是漢人還是女真人,我又不在乎的。”

“是麽?”忒鄰只是淡淡地說。

等到尖子轉背走了,她愈發覺得井水冰涼,沖得手指生疼。她已經足夠對不起托托的了,往後若是她過得好,忒鄰覺得自己也就幸福了。

再聽到“鳳四”這個名字的時候,托托幾乎都已經快把這是哪一號人給忘了。

她正揀桑葚起來吃,手指尖仿佛染過花色一般發紫。紀直就坐在一旁,等會兒就要入宮,也是抽着空過來陪她。

尖子識趣,不打攪他們夫妻之間的和諧,徑自敞開了說:“四小姐那裏出事了。”

“鳳四?”紀直頭也不擡地說,“出什麽事了?”

尖子恐怕自己也覺得說來有些慚愧,頭又埋低了一些:“鳳四小姐被人擄走了。”

紀直這一次總算擡了擡眼睛,他似乎回想了一番什麽,随後說:“安排在她身邊的人呢?”

“那幾個影衛,都是死的死、傷的傷,看樣子來的是高手。”尖子如實彙報道。

“咳。”托托漫不經心,在一旁擦了擦手道,“爺得罪的人太多,根本辨不清是誰下的手嘛。”

紀直白了她一眼,伸手過去給她擦嘴角的桑甚汁水:“就你聰明。”

被蹭嘴角的時候,托托眯起眼睛,像小貓般擺出不快的表情。紀直把書往她臉上一蓋,起身說:“膽敢來冒犯本座,還是仔仔細細給我查清楚。”

“查!”托托掀開書跟着他附議道。

即便托托再怎麽厭惡鳳四,她也明白大局。鳳四是紀直的表妹,有人動鳳四,那麽下一步必然将要對紀直不利。

這是必須考量一番的事。

不過,紀直的仇家太多,這種事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他自己能解決好。

托托并不擔心,甚至擡起義肢去勾住紀直的衣角。等紀直一臉莫名其妙地回過頭來,她就伸出雙手撒着嬌道:“我腳麻了,起不來。”

紀直懶得與她鬥嘴,随意地伸手去拉她。這時候,尖子繼續往下說道:“另外,我們的人在鳳家的院子裏發現了一樣東西。”

身後的長子和立子立刻上前。長子手裏呈上來的木托盤裏隔着一片細紗布,而在潔白的細布上頭,端正地躺着一柄箭。

那柄木箭頭尾插着玄鐵,是典型的殺矢。而在箭扣與箭頭之上,雕刻着迥異的圖案。

箭扣上是重重疊疊的波浪,而箭頭上是張開血盆大口的魚嘴。

托托瞧見那柄箭時,摟住紀直脖子的手僵了一僵。她重新坐回椅子上,看着紀直從托盤裏取出那支箭左右打量了一番。

他把它放回去,随後松開托托,交待了幾句,便從門裏出去了。

托托很震驚。

等到忒鄰取了洗手的熱水進來時,托托仍然呆滞地坐在原地。忒鄰沉默着為她将東西布置好,随後才去喚她。

托托如同提線的木偶般回過頭看她。她說:“你看到了麽?”

“嗯,”忒鄰雙手并攏在身前,波瀾不驚地說道,“看見了,不會有錯。”

“這是怎麽一回事?”托托擡起手撐住側臉,她臉上帶着笑,可皮囊底下卻絲毫笑意都不曾有,“為什麽女真部落的箭會出現在綁走鳳四的地方?”

忒鄰反問:“會不會是巧合?撿箭來賣,舊箭回收,本就是常事。”

“可這裏是京城,又不是長白山周邊。”托托說,“你扶我去窗戶邊上。”

她起身到了支起的窗邊。托托伸出手指塞進口中,一道清亮的口哨響起,漆黑的海東青張開翅膀猶如一片烏雲般撲來。

降落時,合喜沒有收攏翅膀,而是接連不斷地拍打。這是緊急的信號,托托擡手供它抓住。只聽合喜一陣急促的鳥鳴,忒鄰焦急地問,究竟怎麽了。

托托仰頭,大雨将至。

“天色要變了。”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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